第6章 第六章

3月6日录

听说女方那边要来人,二少爷躲了。他没走正院,从左角院的后门溜出去,肩膀上挎着一支猎枪。大路不在,他把轿廊里半人高的一架机器拆散了,两天都没装上。他不着急,一粒儿一粒儿数钢球儿,口哨吹得大门外边都能听到。客人进门的时候不停地东张西望,他们肯定闻不惯机器上的那股子油味儿,也闹不清那种声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来客是女方的哥哥,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很高,枣色的脸,眉眼彪得很。他还领了一个阴阳先生,去左角院看了风水,当着老爷和大少爷的面打了好几卦。最后商定了两件事。一是婚居的格局不整,要么在水塘上搭一座桥,要么在上房和下房之间砌一堵墙,否则风水难免冲撞。二是婚期定在六月初六,不再更改了。

二少爷一直没露面。

老爷问我:他怎么还不回来?

我说:不知道。

他说:给我叫他去!

客人说:不必了,迟早是要见的。

客人走的时候,接了大少爷找来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我见过,是西洋的风景,二少爷卧在一片草上,用胳膊支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客人对大门口的机器很感兴趣。他上轿的时候问我:光汉少爷老是那么愁眉苦脸的,是么?

我说:他是好人。您见他就知道了。

客人叫郑玉松,松树的松。

他妹妹叫郑玉楠,楠木的楠。

那时候我只知道他是桑镇人,是苍河北岸一带有名的富户,不知道他是蓝巾会的一个秘密的首领。事后知道的时候,他的蓝巾会已是惊天动地的一个组织了。

我早就看出他彪得很,不一般。我以为他妹妹也必定是彪大的娘们儿,是二少爷无法招架的一个人。结果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传说她是美人儿,到头来句句都是真的。怎么说好呢?只能说二少爷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她的脸相我一时想不清楚。

我不敢想。

心里难受。

上了年纪的人,有些事是不能提的,一提整个心都抓着疼。你在喘气,你在说话,可是什么东西都没你的份儿了。你那份儿早就过去了,再也不会来了!

他天黑了才回来。他从后门进了角院,一副傻呆呆的狼狈相。我和大路隔了水塘看着他。

他的假辫子挂在枪筒上。

他说:到处是蛇。到处都是!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榆镇四周的山上历来如此。

他给吓得够呛。嗓子变尖子。好像有人在掐他的脖子,要掐死他。水塘里有嗦嗦的游动声。那肯定是一条水蛇滑过去了。我看不清,可听得清。我什么也不说。我拎着马灯把大路引入走廊。

大路捧着棋盘向二少爷那边绕过去。

他们在廊亭的石桌旁坐下了。

他们说洋话。

我琢磨他们的意思。

大路在说机器。

机器很棒!

少爷在说蛇。

他用手指模仿舌头,在马灯的光亮里滑上滑下。大路不再出声。二少爷的嘴黑洞洞的,我觉着一条粉红色的蛇从那儿爬了出来。

少爷说:耳朵,你给我端点儿吃的来。

我回来的时候,二少爷正站在走廊里。他把整个身子变成一条蛇,绕着石凳为大路表演。大路缩着脖子,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

二少爷是被蛇精缠住了。

可惜我听不懂他的洋话。

来客的事,他没问一个字。

他可躲什么呢?!

五月底的一天,曹老爷正往药锅里撕一段榆树皮,突然嗷了一声。我以为他让开水烫了,连忙凑过去。

他说:晒书!

我问:晒什么书?

他说:六月初六是晒书的日子!

这是曹家祖上遗下来的节日,在榆镇通行多年了。不是大节,也不是众人强盼的节,不到日子常常记不起它来。这个节和二少爷的婚日撞上了。

大少爷刚从县城施粥回来,还为弟弟采办了许多结婚物品,不等喘口气就钻回轿子,上桑镇通融接亲的日子去了。他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把随身挎着的小酒葫芦往嘴里一,满脸都是信心十足的笑容。

他对父亲说: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您晒您的书,他成他的亲,咱家的这两样儿事哪个也耽误不了。

他从桑镇带回来另一个吉日,六月初八。他还带回来一张女方的相片,据说是在省城走亲戚的时候拍的。这是对二少爷那张相片的礼节性的回复。老爷和太太只听媒人说过小姐的长相,这一回总算看到了。相片是老爷亲自拿到禅房里去的。木鱼儿的声音停了很长时间。老爷出来的时候木鱼儿又响起来,敲得很平静,嗒嗒嗒,老爷踩着点儿走路,也很平静。老爷和大少爷站在正院回廊的台阶下边。我拎着茶壶故意沿着台阶上边走。我想从老爷背后看看那张相片,但是它递到了大少爷手里。

老爷说:脚这么大,他们瞒我们了!

大少爷说:大了也好,省得光汉更不顺心。

老爷说:你母亲怪她一脸轻佻,你看呢?

大少爷说:新派的小姐都这样儿。

老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骨子里是满意的。我懂。我给他找来他要吃的稀罕东西,只要他觉着不错,都这么轻轻地叹一声。就好像有人捅他的胳肢窝,明明是痒痒,他却做出疼的样子。

二少爷和大路在角院里下棋,我给他们沏好茶,在一旁等着。过一会儿,大少爷拿着照片走进来了。

二少爷很紧张。

我比二少爷还紧张。

说不清是为什么。

二少爷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把照片扔在石桌上了。他脸色苍白,像是又有人勒紧了他的脖子。我为他伤心。我以为照片上显然是个彪蛮的娘们儿,二少爷一定受了打击,吃不住劲了。

大路觉着气氛不对,想站起来。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拦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大路想看看照片,不好意思拿,就开玩笑地用力偏他的大脑袋。

他说了一句中国话:很好看!

他笑了,可没人跟着他笑。他难为情地再次站起来,这一次没人拦他,他顺着廊子灰溜溜地往下房走。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用大手捏了捏我的耳朵,他想开玩笑,可大鼻子臊得那么红,真让人替他难过。

大少爷看着二少爷。

二少爷盯着棋子。

大少爷说:人家好歹念过府城的女子学堂,家境也不输给我们,你心里的疙瘩到底拴在哪儿呢?

二少爷说:我不想结婚。

大少爷说:亲事早就定了,人家十五岁等你,等到十九岁了!再说离成亲剩下十来天,你想不想管什么用!你想出两家的丑么?

二少爷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早就言明要退亲的。你们不肯,又何必再来问我,还拿这种东西给我看。我随你们的便,我不在乎娶个什么人。

大少爷说:你这叫什么话?退亲得有退亲的道理。你找不出人家不如你的地方,就别放下脸来。父亲母亲都这么疼你,你何苦伤他们的心。

二少爷说:我算什么东西,值得人家这样?

二少爷想收拾棋子,怎么都收不拢。大少爷帮他收拾。二少爷站起来回屋去了。

大少爷一个人在廊亭里坐了半天。

我在廊子的拐角那儿缩着,直想哭。

我怎么也闹不清出了什么事。

我就是觉着大家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不痛快。我满心要看看那张相片,私下里有些可怜上面的小姐。我没见过她,可是我老觉着自己在哪儿跟她有点儿关系。什么关系呢?到现在我也说不清。

十六岁的人,可怜别人都是假的。

人可怜的还是自己!

我是一下子觉出孤苦零丁来了。

那天我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去。我在角院里发呆。后来我扫院子,捞水塘里的杂草,干完了又去打扫正院。最后我到灶厅里帮着劈柴,一直劈到天上有了星星。我累了,自己更可怜自己了。这倒成了一件美滋滋的事。

现在可怜自己试试?

同样是孤苦零丁,心老了!

心像石头一样了。

可是,现在我想她。

她早就烂成了一把土。

我到哪儿找这把土去?

别管我。

老人的眼泪不值钱。

它们是从石头上渗出来的。

我自己摸着都凉。

真凉!

孩子,说这些事,我难受。

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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