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3月8日录

喜轿还没来,我已经接了五十三顶轿子。轿廊里摆满了款待轿夫的酒桌,轿子没地儿放,连那些机器也给挪到墙根露天的地方去了。

轿子摆满了门楼前的空场,像搭了一片小屋子。轿子还在陆续来到,我不得不把它们引进镇街,停在石板道的旁边。我给每一个走下轿子的男人和女人请安,向这些不认识的人跪下我的一条腿去。

我是曹府的引轿人,在这个日子就是曹家的脸面。我不能给主子丢人,我要对得起老爷委给我的这个差事。我请安的嗓子又尖又亮,穿着小快靴子,辫子上扎着红绦穗,上蹿下跳,得意极了。

大路闲着没事,在轿子群里转悠,对绣得花里胡哨的轿帘轿罩很感兴趣。一些半大孩子追着他,陪他探头探脑地往空轿子里看。

我打手势,让他回院里的席上去。

他摇头,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他把一个小男孩架到脖子上,继续在轿子群里蹓跶。一大片白毡子和白竹网做的轿子顶上,浮着男孩子脏乎乎的笑脸蛋子,让人从心里朝外舒服。

客人们都冲我微笑,轿夫们也听我的话,我让他们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他们口口声声叫我兄弟。兄弟您辛苦啦!兄弟您费心啦!我哪儿出过这么大的风头。这都是因为这里要出现一位陌生的女人。她的到来给了我这次表现奴才本事的机会。我盼着她快来。我要双手扶地,趴在她轿前,让她高贵的脚踩着我的肩膀走下来。

我要做成这件我一心要做的事!

客人里边有槐镇礼拜堂的神甫。他是骑着驴来的,还带来五个挑夫,扁担梢上挂着装猪鬃的竹笼。他的模样像他的驴,腿长,脸长,但鼻子比大路要小,额上有深深的皱纹。他把驴缰绳交给我,说着四平八稳的中国话:我的朋友交给你了,你最好让它吃饱。

我说:我们有的是黑豆。

这时候大路从轿子缝儿里钻出来,跟神甫打了个照面。他们都愣了一下。

神甫说: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

然后他就不再说中国话了。大路跟他聊起来,嗓门很大,兴奋得鼻子都红了。本地的客人们从他们身旁走过,使劲儿盯着他们看。他们都是法兰西人。大路总算碰上他的老乡了。

琼岭后边飘来一朵黑云,移到榆镇上边的时候,搅得大伙挺慌,可一眨眼工夫就散开了。从柳镇伸过来的山路上,传来喜乐吹吹打打的声音。我的心蹦到嗓子眼儿了。喜轿的大红罩子在镇外闪了一下,沿着镇街上人头留的空儿一颠一颠地滑过来。我的鼻子和耳朵湿了几片,手背也湿了。管家炳爷在门楼那边喊:耳朵!拿雨布去!拿遮轿子的雨布去!

我看见了骑在马上的二少爷。他的脑袋在喜轿的红顶子后边摇,像只大甲虫。

雨点儿砰砰啪啪地砸了下来。

我不能趴着让那只脚来踩我了!

我拼命往后花园的杂仓跑。前院和正院早就布置好的酒桌都在往廊子里撤,人和桌椅乱糟糟地挤在一处,响起打碎瓷器的声音。我穿过正院时看见了退入前廊的老爷的黑脸和太太的白脸。我不忍心看他们。瓦片上的雨声响成一片,院子的石板地一下子湿遍了。

杂仓里很暗,我找不到桐油雨布,急得乱掀乱翻,尘土荡得像雾一样。外边响起家丁们放的火铳的爆炸声。完了。桑镇来的女人下轿了!

大路和几个仆人也钻到杂仓里来找雨布。总算在一堆竹帘子下面找到了。大路看着我说:又了!我知道他说的是锈了,他是怕机器给淋锈了!他往外跑的时候差点儿让竹帘子绊了一跤。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就乱了套。大路在竹帘子上踉踉跄跄,一边往前跃一边找平衡的样子直让我心酸。又响了一排火铳,响得不齐。新娘子进门了!我们拿着油布跑进正院,刚好赶上喜人穿过前院和正院的过堂门。雨下得很猛,有仆人前前后后追着打伞,根本不顶用。新娘子的红盖头和红衣裳湿了半截。二少爷的肩也湿了,鞋也湿了,惨白的脸上挂着水珠儿。院地上那么快就积了水,新娘子看不见,仆人们小心扶着她绕过水洼,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显得很笨,很惨。他们刚把过堂门让开,我们连忙顺着廊檐向外溜,瓦沟里的雨水浇在头上,顺着后背往下流。我们没看到新娘子拜见祖宗牌位的情景。我什么都不想看,一点儿看的意思都没有。仪式弄成这个样子,对我是个打击。我很伤心,觉得伤了面子,也觉得对不起所有的人。新娘子在雨地里不敢迈步的模样刻在我的心上。本来以为一定很气派的红绸子盖头那会儿显得真蠢,真欺负人。老天爷实在是太不是东西了!

我在轿子群里忙,把没有雨遮的轿子蒙上油布,用砖头压稳。低处搁的轿子比较麻烦。我让镇里的孩子们帮我抱来许多青砖,把每顶轿子的四个角垫起来。榆镇后边,绿茫茫的琼岭让大雨给罩白了。大股的雨水从那儿集拢着冲下来,让曲里拐弯的镇街成了一条河,黄澄澄的,卷着烂树枝子和石头子往前滚。一顶没垫稳的白毡轿子漂过了街角,小船一样。我追它,大声叫唤:*!你往哪儿跑,*!

我浑身湿透了,靴子里全是泥。

隔着门楼,我看见大路也成了落汤鸡,他在机器上跳来跳去,用桐油布把它从头到脚捂上。二少爷来了,炳爷为他撑着伞。

二少爷说:“谁叫你们把机器抬到外边来?

炳爷说:轿廊腾出来摆酒席了。

二少爷说:轿廊不能用好呀,可以把机器抬我屋里去,为什么不抬到我的屋里去!

他在说气话,声音大极了,尖尖的,像发了疯。院里院外许多人探头探脑地看他。他走上去帮助大路遮机器,大路很平静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埋着头,用木头把一块雨布压上。大少爷领几个人出来,看看是这种情景,就把他连劝带拉地拖回内院去了。

大路又围着机器转了半天。他看见了我,朝我扮了个鬼脸,笑着揪揪耳朵。我笑不出来。

后来,大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吃宴席,连轿夫都在廊子里吃肉包子喝米酒。我吃我自己脸上的雨水。我守着那些空着的轿子,想着老爷对我的恩典,想着我对主子的忠勇,又想着今天这种谁也没有法子的事,鼻子里酸溜溜的。喜轿停在门楼旁边,它比别的轿子大,蒙了雨布,可还是有地方让雨淋湿了。我掖轿幔的时候闻到了香气。甜甜的,软软的,像伸出一只手来在摸我。四周无人,我把轿帘掀开一道缝,在坐过人的垫子上看到了半圆的凹下去的坑,在踏鞋的毡子上有不清的鞋印儿。我把手放在垫子上,又放在毡子上,没有热气,很凉。我琢磨她刚下轿就淋了一场大雨,一定很难过。

有人换我吃饭,我不去,我说我不饿。确实不饿,心里堵得慌。我不明不白地罚自己,让自己一直在雨里浇着,这样心里好过些。

那会儿那种奇怪的心情,我老也忘不了。

天快黑的时候客人们开始离开。雨小多了,远处乌河的水声轰轰直响。我向每一顶轿子长时间鞠大躬,直到它拐上镇街我才伸起腰,奔向下一顶轿子。他们赏的小钱啪啪地往我腰前腰后的泥水里掉,我谢恩,可是我不捡。我尖着嗓门祝福他们:老爷您一路平安啦!祝您一路平安啦!我湿得像个水耗子,可是我一心要让他们看看,是谁养了我。奴才归奴才,可我不贱!新娘子的哥哥进轿时看了我一会儿,他扔的不是小钱,是一锭小元宝。我咬咬牙没捡,轿夫偷偷把赏银拾过去了。我眼皮都不眨,把气力都憋在嘴上,我说,祝您脚踏祥云一路平安啦。轿子嗖一下蹿出去,他留下很彪的一句话。

他说:有种!

我把毛驴牵过来,老神甫很麻利地爬上去。雨还在下。驴身上蒙着雨布,神甫打着一把伞。五个挑夫担着沉甸甸的猪鬃跟着他。大路送了他几步,俩人很正经地说着话。大少爷追出来,朝神甫喊:那批货你给我留着,价钱好说!我过几天就下去看货去!

神甫说知道了,就走了。

大路拉我回院,可能是想让我去吃饭,我不去。又想把雨伞塞给我,我不接。他眼珠瞪得大大的,像猫头鹰。不一会儿,他攥着几个肉包子向我走过来了。

还有五六乘小轿没有走。

客人们在门楼台阶上站着。

我一看大路手里的肉包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哇一声就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人说:这孩子一天没动地儿了。累坏了。

我一边哭一边想倒霉的新娘子。

她个子很高,蒙着盖头的样子很可怜。

我是个笨蛋,帮不了她的忙。

你看,这就是六月初八。本来是人家的新娘子,我倒比谁都上心。男人么,见了美人儿,一眼爱上,不是过错。我算怎么回事?我连她的表面都没见识过,只当她像她哥一样是个很彪的人。只想象她有一副好心肠罢了。

我抢在别人前边爱上了她!

至少我是抢在我认识的人前边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现在我知道,那是哭我们遭不完的罪过!

我的哭也抢在前边了。

命里注定的事,哭有什么用?

祝您一路平安啦!

听听,这就是狗奴才。

世上哪有平安的事呀。

讨平安的,个个都麻烦了!

更别提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的了。

人不光找不自在。

人还找死呢!

夜里有雷声,雨一会儿停一会儿下,还打闪。我的小耳房一亮一亮的。屋子里只有竹床和竹凳,窗下还有两口箱子,里边有我冬天穿的衣服和全部家当。我让大雨浇坏了,浑身发热,烧得脑子里乱七八糟。闪电打进我冷清清的小屋,我心上空空的,真孤单。

廊子里有脚步声,嚓嚓嚓,来回来去地走。胆小的马受了惊,在马圈里也是这个走法,它自己不停谁也别想让它停下来。我有很长时间没认定那个走来走去的是二少爷。我烧得头脑发昏了,我觉着那是我自己在走,我在找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和母亲,我走在一个很远的我不认识的地方。我就这么走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嘴里长满了燎泡。

我这才记起了隔着水塘的远远的洞房。我知道我一步也没有走,走了大半夜的是别人。二少爷头一夜就遇上麻烦了。天还没亮,我趴在窗上往那边看。什么也看不见,从水塘旁边绕过来的廊子里空荡荡的。藤萝架后面亮着红烛的烛光,悠悠忽忽的。它亮了一夜了。昨晚上就那么红。现在还那么红。我不知他们点了多少蜡烛。眼巴巴看着它们一根一根燃尽,再一根一根接上,是多么难熬的一件事!天都亮了,烛光也没灭,只是白了下去,看不出了。远处传来太太敲木鱼儿的声音。大路吹着口哨从我窗前走过,自己开了角院的大门,顺着正院旁边的外夹道向门口那边走去了。

他每天都到镇子外边散步,叼着粗粗的洋烟,永远是东张西望图新鲜的样子。我病着,可还是爬起来做我该做的事。管家已经吩咐过,新娘子带了自己的使唤丫头,二少爷那边的细活儿不用我张罗了。我只管角院大面上的杂事,另外,我得伺候那个洋人。他们都觉着这是一件苦差,我不这么看。就是听不懂话麻烦点儿,拿洋人的事跟老爷学舌也有点儿别扭,除了这些就没什么操心的了。那天我病得真厉害,走路直打晃。大路回来晚了,我到镇子里去找他,看见他在乌河边上跟着一伙佃民在网鱼。水很大,黄悠悠地漫着堤岸,水里有许多尺把长的大鱼在乱蹦。每次来洪水都这样,榆镇的人看惯了都觉着有兴头,更别提一个大鼻子了。他挽着裤腿,洋装上全是泥点子,大喊大叫像个不懂事的老娃娃。

他说,雨!雨!

他说的是鱼。

最后他拎了两条活鱼往角院跑,我也拎了一条跟着他跑,另一只手为他拎着皮鞋。他的大白脚丫子在石板道上呱哒呱哒,拍得真响。我们没想到前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都吓了一跳,完后就愣住了。

好像有人在我心口上扎了一刀。

可是不疼。我不知道洋人疼不疼。他的样子很难受,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他的鱼有一条掉在地上,蹦起半人高,蹦了几下就脏了。

我们谁也没有管它。

我不疼,可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她真美呀!

能是谁呢!

还能有谁呢!

我们在角门那里差点儿撞上了少奶奶。不是少奶奶,是神仙,我们在角院门口遇上了神仙!她有准备,她肯定听到了脚丫子拍地的声音,所以预先移到台阶边上。我们可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我们看见一个美人儿站在那儿,冲我们笑着,一下儿就蒙了。我不知道大路的心思,我是一下子就蒙了!她怎么会笑呢?有了那么多不顺心的事,她怎么能笑得那么好呢?!

这就是郑玉楠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一辈子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说:这么大的鱼呀!

她的牙真白。大鱼像婴儿那么肥,我以为她会害怕。可她抓住地上那条鱼,学我们的样儿,把它使劲儿扔到水塘里去了。

她笑得真爽快!

这种笑声我听不到了。我耳朵不聋,我不怕见年轻人,我们敬老院常常联欢,来些好脾气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也笑,姑娘的嫩嗓子笑得铃儿一样。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那么爽快的笑声我再也听不到了。不是说你们不会笑,天下的爽快人有的是。我是说那种把我整个人托起来,托着我不让我落地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

这是我的毛病。

我比十六岁的时候分量沉了。

她说:这么大的鱼呀!

我就坐到云彩上去了。

大鼻子呢?

他的魂儿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他的魂儿现在也回不了法兰西。

这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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