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3月9日录

老爷把我叫过去,问我角院里的事。他问我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发现什么奇怪的不明白的事情没有。我说没看到什么,洞房的喜烛红红地亮了一夜,也没听到什么,夜里有个人在廊子那儿来回来去地走。我说可能是二少爷。别的就没什么了。

老爷问,二少爷走什么呢?

我心里说我怎么能知道。

我说他可能是害怕。

老爷问他怕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老爷很伤脑筋,他搅了搅药锅。我闻到一股蒿子味儿,淡淡的,不过有时候煮蜥蜴也能发出这种味儿。他叹了口气,嘬嘬筷子,嘴唇吧嗒得很响。

他说: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差一点儿说出二少爷自己勒自己的事,咬咬牙忍住了。我在发热,眼睛睁不开。老爷说你有点儿不对头,你怎么了?

他说我的脸像个猴子屁股。

我摸摸这个屁股,热得烫手。

老爷说:你头疼?

我说没什么,就出来了。我晕晕乎乎回到耳房,拿了一把笤帚去扫院子。二少爷拎个洋扳手往外走,脸色白得发青,眼窝是黑的。他眼神儿发飘,不过比自己勒自己那会儿强多了。他看着我,样子很平稳。

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你头疼?

我说不,不疼。

他就拎着洋扳手走了。我扫院子,先扫我和大路这边。好像在扫棉花,又软又涩。我扫到水塘边时,看到对面的藤萝架底下立着我的神仙。她的使唤丫头很矮。她们俩来到水塘边上,朝我挥手。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惊慌,她们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后来我就昏倒了。

我睡了两天,一直迷迷糊糊。耳房里来过很多人,他们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我分不清他们是谁。事后听说少奶奶也来过,往箱子上搁了一碟梨片,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要知道那些东西是她的,一口也不会吃。我要把它们留下来,等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就像日后经常偷偷做的那样儿。

那两天角院里肯定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病后第一次出门,看到大路和二少爷正在廊亭里下棋,棋盘埋着另一个蓬松的脑袋,是看得出了神儿的新娘。他们三个人一块儿抬起头来,看着我。

少奶奶先笑了。

完后,大路也笑了。

二少爷最后笑,笑得很短。这在他是少见的事。他平时是一笑不笑的。他的脸色不错。

使唤丫头也跟着他们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摸摸脸和脑袋,看看衣裳,什么可笑的东西也没有。我难为情啦。他们那么笑,使我想起我终归是个奴才。大路招手让我过去,我不过去,我钻回了小耳房。

见了炳爷我才知道,昏迷最重的时间,我拉了裤兜子。我一听浑身发凉,像掉在井里一样。炳爷说:是我领人给你洗的屁股,你小子眨眼工夫长成个大人了!

少奶奶的使唤丫头叫五铃儿。

后来,我和五铃儿熟了,无话不谈。她说是她给我洗的衣裳。我说臭么?她说不臭,说你的火真大,你的屎是白的。她是缺心眼儿的好姑娘。我要不把话题岔开,她会老说这件让我跳井的丑事。

她说了洞房里的情景。

我先跟她说婚礼,说那种大蜡烛,说雷声和脚步声。她也说,说小姐爱穿浅绿的衣裳,红衣裳让她不舒服,说着说着就说到我想知道的事情了。

二少爷没想到少奶奶真人会是这么样一个人,一揭盖头脸就红了。他们一直客客气气地说话。后来,两个人都困了,决定睡觉。少奶奶脱衣服的时间,少爷脑门子上全是汗,胳膊老哆嗦。少奶奶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少奶奶说屋里闷得慌,你出去透透气吧。少爷就出去了。出去就没有回来。少奶奶自己睡着了,睡得很香。

这情景说起来是没有意思的一副样子。我不大信。可它是五铃儿说出来的。五铃儿缺心眼儿,还没学会撒谎,她说的话恐怕不会有错。我只怕有些事她不大懂。其实我也不懂,我脑子里只有春宫图,还有就是我伺候过的曹家的那些小玩意儿和大玩意儿了。

鸡。

猪。

还有马。

马是最漂亮的。

除了人。

我问五铃儿:他们在一块儿睡觉吗?

五铃儿说:睡。

我问:怎么睡?

她说:脑袋冲着一头儿睡。

我问:他们干什么?

她说:他们说话呗。我在隔间里听不清。我们小姐爱笑,什么事也不愁。你们少爷是个怪人,问一句说一句。小姐睡着了,他就叹气翻身,折腾到后半夜。我爬起来给他斟水,他还怪我多事,拿一双死人眼瞪我。结婚那天他就变着脸,我头一眼见他就不喜欢他。我们小姐嫁给他亏了!我们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你听听,也是个贱命的奴才。

五铃儿很矮,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黑乎乎的脸蛋儿,眼神儿很厚道,不像爱啰嗦的人。实际上她比我岁数还大点儿,见了生人没话,跟熟人说起来就没完。她管我叫哥,耳朵哥。她看我的时候眼里有好多盼头儿,似乎老盼着我把屎拉在裤兜子里,好让她来洗干净,让她来表现她对我的关心。

我呢,只把她当个工具。

只把她当个接近少奶奶的工具。

好比你想看看窗帘后边的事,你的手够不着窗帘,就找根棍儿把它挑起来。你看完了,就把棍儿扔了,或者放在旁边,等下次用的时候再把它捡起来。五铃儿就是我手边的一根棍儿。她自己看不出来。她看我老是挺和气地听她聊天儿,说不定早把我当成个水桶,想往里倒什么就倒什么呢!我不在乎。她是我的棍儿,她免不了要胡乱搅一搅的。不过只要她肯说话,她就永远在我的掌握之中。

现在,你手里的棍子是我。

你呢,大概是我的水桶。

你得听之任之。

不过你想过没有?

我拉了裤兜子怎么办!

往事在排泄。

老嘴臭气熏天。

不是谦虚!

你愿意忍就忍了吧。

我受不了自己的味儿。

可是不吐不快。

谁让我是令人尊敬的老人呢!

一天早晨,有雾。我在角门外边扫地,五铃儿拎着食盒走过来。我一看她的眼神儿就知道她有话要说。我替她往四周看看,让她放心。

她说:耳朵哥,我听见了。

我说:你听见什么了?

她说:我听见他们在一块儿了。

我说:在一块儿能听见什么呢?

她说:小姐叫了一声。

我说:让臭虫咬了也叫,叫怎么了?

她说:少爷也叫了一声。

我说:胆小鬼也叫。

她说不清楚,脸红得像灯笼。

我说:这些事别跟外人说。

她听得不太明白。

我又说:你敢胡说,我掐死你!

我一直冲她笑着。

可她的脸还是吓白了。

事后证明五铃儿的耳朵是对的。炳爷的老婆炳奶从二少爷屋里端出一个黑漆托盘,里面放着一沓白绢。她进了老爷的书房,又去了禅房。她空着手出来不久,仆人里就把一句话传遍了。

他们说:总算弄点儿红出来了!

话里对二少爷有极大的瞧不起的意思。

那块绢一直在禅房里放着。太太正在禁食,每天只喝二更打的井水。给她送水的看见那块白绢挂在观音菩萨的手里,上面开着一朵鲜红的月季花儿。大家都说太太在保佑她的儿子,让他做个够格的爷们儿!他们说如果没有太太的保佑,那新娘子真要在曹家闲着了。

你看仆人的嘴有多么厉害!

我跟炳爷说,书仓里有耗子,该毒一毒了。他说不碍事,过了几天,我又跟他说,书仓里有几只大耗子,人一过它们在里边隆隆地跑呢!他把钥匙给我,又给了我一些毒饵,说:撒了药净手,别摸嘴!

我在书仓里找到了那本有图的书。

我是这个书仓里最大的一只耗子。

总算弄点儿红出来了!

我想着这句话,选定了一个势子。

二少爷不吃他母亲的奶了!

二少爷不玩上吊的把戏了!

二少爷总算把该弄的东西弄出来了!

我想二少爷就是这么弄的吧?

不是这么弄就是那么弄的吧?

我想到了有两个把手的推车。

我还想到了马。

那些图像辣椒一样辣在我的眼里。

孩子,我是个下作的人。

以上都是证据。

你呢?

你是个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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