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3月10日录

你见过蓝眼睛,知道蓝眼珠什么样儿,可是,你见过离你只有半尺的蓝眼睛么?你见过睁着眼睛睡觉的人,可是我敢说,你没见过睁着蓝眼睛睡觉的人。这些,我都见过。大路就睁着眼睡觉,不是全睁,是半睁,样子怪吓人。见得次数多了,我好奇,凑近了看他的眼珠儿,想从里边看点儿东西出来。

老人说,人眼里有他喜欢的人影儿,拿刀子刮都刮不掉,除非把眼珠子剜出来。我不想剜大路的眼珠儿,我只想看看里面的人影儿是谁。看了几次,什么也没有,只有许多花纹儿,像河蚌的肉。

我还老以为能在里边看见少奶奶呢!不管怎么说,大路的眼神儿出了毛病,它们在少奶奶身上呆的时间太长次数也太多了。

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我的眼和他的眼做着同样的事。他的眼蓝蓝的,像两个洞,要把少奶奶一条一条地吸进去了。

大路和二少爷下棋的时候,少奶奶打横坐着。我和五铃儿在廊亭外边的草地上聊天。我选的那个地方,正对着少奶奶的脸,一抬眼皮就能看见少奶奶埋在棋盘上的脑门儿。脑门儿下边是直溜溜的鼻子和一张红嘴,红嘴开合的时候亮着白晃晃的小牙。我听不清五铃儿在啰嗦什么,只觉着膀子上、腕子上、胸脯上一阵儿麻一阵儿疼,我是在斩不断的白日梦里让那些白牙咬着我了!

少奶奶盯着棋子。

她丈夫盯着棋子。

大路呢?

自然也盯着。

我知道他的目光去了什么地方。

他看她的手背。

看她衣领里又白又长的脖子。

他看她的鬓角。

看她的耳朵眼儿。

看她嘴唇上边的汗毛。

看她的下巴。

看她撑在衣服里面的!

他的眼在剥着她了。

他瞒不了我。

他想吃她!

二少爷说:该你走啦。

大路用手遮住脑门儿,呻吟了一声,像是走投无路了。他把手拿开的时候,像羊羔一样笑着。我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笑。大路平时笑得很响,有少奶奶在,他的笑就很小心了,好像生怕吓着她。他在装洋蒜。他偷偷打量她的时候,是一副狼的样子!

他们走出廊亭散步。

五铃儿背朝着他们。

她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说没看什么。

实际上,我在看少奶奶的背影。大路也在看她的背影。他从她的发鬏一路看下去,一直看到她的蓬大的脚。他瞒不了我!他跟二少爷一句对一句说着洋话,可他的眼睛一直嘬在少奶奶身上。少奶奶的裙是淡绿色,在腰那里瘦进去,往下又斜着蓬起来,像裹紧了一团云彩。

五铃儿又问我,你馋巴巴的看什么呢?

我说没看什么,草里有个蚂蚱。

五铃儿跪在草地里转着圈找,撅着胖乎乎的小屁股。我一点儿也不动心。我隔着她的脊梁往水塘那边看。少奶奶偎在二少爷身上,脱了一只缎子鞋,往外倒鞋里的石头子儿。这个放肆的动作把我看呆了。

她的脚上裹着雪白的洋布袜子。

她穿鞋的时候身子晃了晃,大路想扶她,手刚伸出来又缩回去了。五铃儿还在找蚂蚱,两瓣小屁股对着我,我昏头昏脑地在上面拍拍。她吓了一跳,红着脸看我,鼻子上全是汗。

她说:你怎么了?

我说:你们小姐当着男人脱鞋呢!

她说:我们郑家可没你们曹家的规矩多。

我说:你没规矩,你脱裤子给我看看?

五铃儿真是缺心眼儿,白着脸想想,想明白是个玩笑,啐一口跑开了。那时候就是这样,女人的脚很金贵,脱鞋与脱裤子差不了多远。像少奶奶那样随意的女人,我还真没见过。事后想想也怪不着她。她是女子学堂出来的人,走过洋操,懂经学和算学,会写诗,还会几句洋文,知道哪个国家在哪个地方。可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也就配不上二少爷了?她当着男人脱鞋算得了什么呢?她笑起来咯咯咯咯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说这件事不是嫌她脱鞋不懂规矩。我是说在我眼里女人的脚很金贵,哪怕它裹着布袜子,到底是女人的脚,更何况它是少奶奶的脚呢!我看见她的脚差不多就是看见了她的私处。我喜欢她的脚,大一点儿也没关系,就像我喜欢她的笑声,女人通常是不能那么笑的,那么笑会招来很多麻烦,人们会说她浪。浪就浪吧,我喜欢听。二少爷也喜欢听吧?大路是喜欢的。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大路的眼神儿就跟着颤,就像他整个高大的身子都在快活地哆嗦了。我也哆嗦。我觉着自己被托起来,托起来,托到很高很高的鬼地方去啦!

我不能经常看到她的脚。

我也不能经常听到她的笑声了。

炳奶传曹夫人的话给光汉少爷,说你母亲在参禅,你就不能让你媳妇笑得浅一些么?少奶奶听说了长辈的这个意思,仍旧笑着,只是没有声音了。

少奶奶是格外随和的一个人。

她的笑没了声音,更让人忘不掉了。

她说:耳朵,你每天出出进进忙多少事,不累么?回屋里歇歇吧,有些事你不做别人也会做,你何苦把自己累得要死要活呢?歇歇吧。

我说:闲着也是闲着,我是奴才的命么。

她说:你岁数这么小,做事做得太巴结了。

我说,我不小了,都十六了。主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多做一件是一件,不做心里要不舒服了。

她说:我来让你做一件。你到我屋子去,五铃儿在那儿,你让她从食盒里拿几颗槟榔给你,放嘴里含着,解暑。含上槟榔什么事也不要做,到你的竹床上躺着去,含化了再起来,你听清了么?

她一直在笑,很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但是没有声音,笑得很安静。我受不起她的关照,还是照她的话一五一十去做了。我躺在耳房里,看着房角一只小小的蛛网,哗哗地掉了眼泪。槟榔压着我的舌头,一粒粒像是活物,我还没动,它们已经纷纷动起来了。

我含着槟榔就像含着少奶奶的脚指头!

我卷着嘴,让它们化在我的舌头上。

这就是脚的力量。

现在,女人的脚算什么?你看挂历上这个姑娘,除了上的两片布和裤裆里的一片布,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她的脚多肥,脚指甲多厚,这不是脚,是马蹄子,母马的蹄子。你把她身上的几片布摘下去,她不是等着配种的母马又是什么呢?!

这些挂历是老年人福利基金会送来的,谁也弄不清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他们是嫌我们不老,还是嫌我们太老,要拿这姑娘的屁股蛋子来勾我们羞我们呢?!不论怎么样,他们是小瞧了我们了。要是嫌我们死得还不够快,他们还真不如送来几个光着腚的活人。要是怕我们活得不耐烦呢,就不如把这挂历换了苍蝇拍子。我宁肯用手去打苍蝇,也不愿意用脑袋浆子去沾这些姑娘。该我们做的事我们早就做过了,这些笑嘻嘻的丫头片子应该趁早滚蛋!她们应该找弄得动她们的人去。我们已经不行了,烦了,多好的肉也像马肉兔子肉一样没有意义了!

我不是说她们不漂亮,不是!

她们漂亮,你看这些腿么!

我是说有两种人不能看这种挂历,一种是老人,一种是儿童。这两种人需要健康。老年人福利基金会的做法是失误,也是毒害。他们应该让我们看点儿别的东西。挂历上可以印个瓷瓶,也可以印一条鱼,印一只猿猴也行。可是你看看吧,他们对我们干了些什么?

他们给要死的人送来了姑娘。

我不要她们。

我要她们没用。

我心里有一只脚。

这足够了。

我的心很累,它不想跳了,那只脚会来踩它,直把它踩得腾腾腾蹦起来。我离死还远着呢!

玉楠!

把你的脚伸过来吧!

踩这儿!

踩这儿!

踩这儿!

孩子。

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脚?

谁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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