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3月26日录

炳爷问我你的鼻子怎么了,怎么歪了?我说没事,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叩门限子上了。他说宅子里台阶那么多,你上上下下小心着点儿。我说知道了,往后走路我长着眼。我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挨了揍。我心里有数。让佃户们知道我像狗一样让人打,他们会用叫人难受的眼光看我。我得挺着腰板走路,跟没事一样。

二少爷打了我以后,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也跟没事一样了。不过他看我的时候,就像在找他打在我脸上和身上的记号,想要寻找一个重新下手的地方。我不得不提防着他。他要选一个机灵的雇工跟他学配药,试了几个不行,结果选中了我。我不想去。他对搭配各种药面着迷得发了狂的样子让我不放心。我怕我跟着他着迷,我喜欢药面,可是我不喜欢炸弹。他就是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开来。我想躲着他点儿。

我说:我去了,谁伺候路先生?

他说:他用不着伺候。

我说:他干活爱出汗,老得给他涮毛巾。

他说:让五铃儿帮你做。

我说:好吧。我去。

我去了调药间,一个像坟窟窿一样的鬼地方。最初光很暗,过一会儿就什么都能看见了。二少爷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变成了像老娘们一样认认真真细声细气的人。他让我分辨白粉、玻璃粉、石膏粉,让我用手指头肚儿一次次摸它们。他让我闻松香和骨胶,闻锰粉和硫磺。他说话很轻,像咬耳朵,像说梦话,像背着人偷偷地乐着什么。

他说:分开没什么,凑在一起就大不一样了。

他说:你让它们怎样就怎样,它们在你手里。

他还说:耳朵,把自己也当一样东西放里吧!

他说:耳朵,别对着药钵打喷嚏。

配药的法子就那么几样儿,他嘟嘟囔囔的话可是数不清了。以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老能听见他在说话,一会儿在墙角,一会儿在哪个坛子里,瓮声瓮气的,比他平日的冷冷的声调强多了。他在配药面的时候是个温和的平静的人,像留洋以前那个二少爷。不过我知道他早晚会突变了他的脸色,在点药面的时候,在谁也摸不准的奇奇怪怪的时候!

二少爷开始经常离开榆镇了。看伤、买料、会朋友、逛商会,他成了出入县城和府城的常客。火柴场由洋人稳稳当当地管着,大少爷和炳爷倒不在意二少爷的闲荡。炳爷只是疑心二少爷是不是厌倦了婚后的生活,在外面泡上了婊子?他说人生一世,见过世面的没见过世面的,逢上这路毛病都免不了犯一犯的。犯了也没关系,只要惦记着自己的窝儿就行。

炳爷问我:少奶奶不像是拴不住他吧?

我说:不知道。我老看见他们俩在廊亭里抱着脑袋吃嘴儿。别的我不知道。

我向老管家撒了谎。吃嘴儿的事我想象过,可是从来没见过。我看见的完全是另一种情景,在另外一个地方。最要命的是,里边没有二少爷。

那是古粮仓的机器房。在刨片机后边坐着大路,在剁梗机后面坐着少奶奶。他们相隔有五六尺,每人坐着一个竹箩,扭着脸彼此看着。他们肯定在做一件不想让别人看到又忍不住要做的事情。他们想吃嘴儿!可惜离得太远了。只能努嘴儿!大路努一下,少奶奶跟着努一下,没完没了地努着学着。大路在吹口哨,少奶奶在跟他学,学不会就一遍又一遍重来,事情乍一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机器正轰轰地转着,少奶奶嘴里学出声音没有,谁听得见呢?努到最后,少奶奶撅着嘴唇不动了,在吹一个谁也听不见的长长的曲子。

她的嘴唇很肥,又嫩又红,撅成粉红的圆圆的一个环。大路傻了一样看着她,整个人眼看要被她嘬进去。我一眼断定少奶奶嘴里没有口哨,只有一个让人伤心的密谋。他们以为谁也看不出,我看出来了!他们怎么能知道我像古粮仓的灰尘一样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们,监视着他们呢?!他们瞒不过我。他们跑不了!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我跟炳爷撒谎,说二少爷和少奶奶在廊亭里抱着吃嘴儿。我想干什么?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身不由己地成了密谋的一部分了。

我想看看。

偷偷看看。

看看由别人来做我朝思暮想的一件事会是什么样子。看看天会不会塌下来,地会不会陷进去。看看我白日梦里的神一样的女人怎样真的不停地叫起来!

我耳朵里塞满了鸽子的叫声。

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白日梦!

我不受它了。

我和老荒儿在古粮仓守夜,那种酸溜溜的预感又浮出来了,催命一样把我催到回榆镇的路上。天阴着,琼岭后边滚着秋雷,风很凉。看不清夜路,走得又慌张错乱,几次跌了膝盖。溜进镇街时落了雨,赶到右角院墙外去爬那棵榆树,树皮的像抹了油,差点儿爬不上去。雨声里有大少爷的妻妾一同耍笑的声音,黑着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地骂着,受不了胳肢又咴儿咴儿地笑起来。我光着脚,脚心挨着凉凉的硬硬的黑瓦,很痒痒,一直痒到脊梁上,心上。我来到左角院靠着假山的墙头,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院里院外的树在风里摇成了一片,哗哗的,分不出是风响还是雨响。

在一个秋雷前头,有电光在天上一闪,照亮了许多景致。我正在注视上房的角路,突然觉着墙和假山之前的夹道里有不祥的动静。雷声一滚过来,电光再也不见了。我立在墙头,揪着一条胳膊粗的树枝一动不动。可能是树影。也可能是淋着雨的人在翻滚。是他和她裹成一个人像一条大鱼一样在水洼里蹦。我觉着自己正被秋风托起来,比一张竹纸都轻了。电光又闪了一下,我真真地看见乱成一团的是墙外这棵老树的影子,夹道积了水的地面上翻滚腾挪的东西已经永远不见了。我看花了眼吧?我是中了白日梦的圈套看花了狗眼了吧?!

我跳进夹道,趴在水洼上闻,只有树叶的味儿、草味儿和石头的味儿。我在水里摸,雨点儿打着手背,手心里摸到的是卵石、枯树枝子和泥。我像个大傻蛋,中了邪,认定那地方还留着少奶奶的温度,就在水洼里卧着躺了下来,水很凉,可过一会儿就像开水一样热了。

我喊着少奶奶的名字。好像牛角谷的炸弹在这里炸响了!我暗自欣喜我看到了所有的情景。她的一条长腿在秋风秋雨里举向榆镇的天空,像一根白莹莹的剥了皮的小树一样摇起来了。

我看见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见。

在秋雨里发了一回癫罢了!

但愿我是个瞎子。

腿就不是腿了。

是我眼皮里的一朵鲜花。

闭眼试试。

古粮仓靠近院门的角落里放着一堆竹箩,是榆镇的竹匠白天送来的,有五六十个,嘟嘟噜噜占了半堵墙。竹箩很轻,五个一扎,一只手能不费力地拿起来。收工的时候,剩下的人都到河湾去拾掇一棵卡住滑轮架的杨树,我没有去。我热着脸,拿起两扎竹箩,往墙角一蹲,用它们把自己盖住了。这件事我琢磨了很长时间,真做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哆嗦。人们在墙外叫唤,卡住的杨树干掉到河湾,响声咚一下传过来,墙要倒了。竹箩的网眼很密,院子的情景碎成许多片,像从筛子里看一样。我觉着院子里只要来个人,他一眼就会发现我,就会把我拎小鸡一样拎出来,把他的唾沫口水儿都吐给我,出尽了我的丑。我害怕,可是我已经蹲在那儿,已经站不起来啦。

后来,人们走了,留下了守夜的人。守夜的人走进院子,在木轨上沙沙地刮鞋底。除了守夜的人还有别人,这人一边走一边用干手巾掸衣服,啪啪啪,掸在很轻的东西上。是腿吧?是腿肚子吧?只要听得仔细,人是什么声音都能听出来的。我听得见在墙根乱爬的土鳖,也听得见让竹箩掩着的走走停停的蚂蚁。

守夜的人是大路。

另一个人是少奶奶。

我听见了他们。

然后我看见他们了。

大路用烟锅在烟荷包里挖,眯着眼睛看太阳,它正在盆地西边落山,只剩一条舌头一样的红红的边了。少奶奶脸朝着院门,用笤帚扫木台子上的锯末,把落到板缝儿里的也扫出来。他们很慢地说话,半天才说一句,说着不太重要的事情。听不清。好像是用屠场的碎皮碎骨头熬胶的事。要么是给老坎儿涨工钱的事。这些话他们白天就说过。他们白天还躲在机房里吹过口哨,他们吹口哨的时候离着不是五尺六尺,而是两尺一尺。大路躺在机器底下伸手要扳子,少奶奶递给他的时候,他捏住了少奶奶的手。少奶奶没有挣,她看着咣咣转着的皮带轮,脸色苍白,好像要下最后一个决心把自己卷进去。

她一直苍白的脸让落山的太阳照红了。太阳光还照红了她饱满的身子,她的身子红红地透了明,连黑漆漆的落了木头屑的头发也是红的了。

这个美丽的样子实在是太好啦!

我想从二少爷那儿偷个炸弹把自己崩死算了!

在这个时候崩碎了自己可太舒服了!

可惜事情不能停在这一步。

大路点烟锅,少奶奶喝住了他。他把烟倒回烟荷包,叹了口气,在少奶奶背后东看西看地看了看。我以为他会抄起什么家什找点儿活儿干,结果他盯住了少奶奶的后背,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我不知道少奶奶听到他走路的声音没有。不管听到没听到,少奶奶缩紧了肩膀,脸埋得很低,手拿着笤帚还在扫来扫去地扫。

大路从后边抱住了少奶奶。他一条胳膊绕在少奶奶脖子上,扳住了她的头,另一条胳膊穿过少奶奶腋窝,揽紧了她的身子。少奶奶轻轻挣了一下,被大路抓紧了,把她提起来了。少奶奶脸往后仰,眼睛看着天边红红的那个地方,一串一串地落出很多眼泪。

我在竹箩底下闭上了我的眼睛,

我兴奋得头晕。

我还难过。

我的心像瓷碗落在地上,碎了。

我听到了脸碰脸的声音。

听到了嘴咬嘴的声音。

听到了身子碰身子的声音。

还听到人倒在树皮堆上的声音。

他们进了烘房。

垒着插板的架子轰隆隆倒塌了!

倒塌了还在响。

好像有山蛮子跺着赤脚板跳舞。

他们在跳舞!

他们唱歌跳舞什么也顾不上啦!

我在竹箩底下弓着,像一只烤焦的虫子。我悄悄爬出来,见大门紧闭,豁口的栅栏门也关着,就狗一样贴下身子,从栅栏门和木轨之间的窄缝钻了出去。我没有往榆镇跑,我马驹子一样顺着小道跑上了琼岭。我在山腰的灌木林里狂奔,在半人高的蒿草丛里连滚带爬,我想趁山上还剩一点儿天光的时候跑到一个能让我静下来的地方。可是最后那一条红光收了回去,琼岭眨眼就黑了。我浑身是汗,在林子里乱走。想到古怪的二少爷,心头有点儿快意。还是想到二少爷,想到他在苍河沿岸哪个旮旯偷偷摸摸配着他的火药面子,我想大声地哭!

我觉着把少奶奶扳倒提起来的是我,把好不容易配好的炸药面子点爆的也是我,我在琼岭的林子里就快意地哭了。哭到后来清楚哪个也不是我,眼泪就再也流不完了。我流泪的时候忘了榆镇,也忘了曹宅。我心里只有落山的太阳,和在太阳里红红地烧着的女人。

我在梦里往后扳她!

骨头弯着弯着嘎嘣嘣断了。

她像一件撕碎的衣裳摊在地上。

现在她化成泥土了。

泥土没有香味儿。

也没有声音。

连腐烂的臭味儿也没有了!

我想念她。

想念她通奸时万分美丽的样子。

我不怕她变成一捧土。

我爱吃炒面。

我到死都不会害怕土里的腥味儿。

我要一撮一撮来品尝。

我吃她!

可是,她在哪儿呢?

请你务必告诉我。

她在哪儿呢?!

我要折劈柴一样折断了她!

说不定还能干点儿别的。

好了。

伤心劲儿过去了!

休息吧。

孩子,通奸的时候你要当心。

当心有人用刀子对准了你的屁股。

捅着你后悔可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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