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3月28日录

榆镇盆地冬天不冷,乌河边夜里结了冰凌,天一亮就化掉了。琼岭上下多是松树和杉树,落着霜花还是灰茫茫地绿着,风刮上去能给扯得慢下来,刮到镇子上空也就没有多大力气了。

轿廊的旁边是个半间房大的炭池子,各屋的火盆每天能把炭棒烧去厚厚的一层,曹宅到处都漫着懒洋洋的炭火味儿和烟味儿。冬天不出门,守着炭火盆烤手,对奴才是最舒服不过的日子了。

二少爷一直仔细养伤,没有离天榆镇。家里人不让他动,让他在自己的屋里老老实实呆着。他也确实静悄悄地呆了几天,起初在堂间里泥胎一样坐着,后来就移到廊子里来回来去地走。他坐着和走着的时候没有人打扰他,他一脸心事,谁都担心弄不好他会一下子蹦起来。终于熬不住了,他顶着半个脑袋的纱布去了火柴场。他在干活儿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怕风里的锯末儿污了伤口,一个巴掌始终捂在纱布上没有放下来。少奶奶小声跟他说话,让他回去,他不听,看少奶奶一眼,仍旧踩着树皮、木屑、废梗在古粮仓各个角落里转。过去,他常对公社的人说些自己救自己、自己管自己之类的疯话,这下不说了,只在每个人的背上拍拍,让他们知道他对他们的关心和惦记。他的嘴含得那么紧,真让人担心他的舌头是不是也受了伤。谁也闹不清他在琢磨什么,他想干什么。曹家内外不少人让他弄得心烦意乱,不得不暗自防备着他了。

我把调药间的门锁上,混在人堆里剥树皮,整理刨出的木头片。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之后,往调药间那边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乖乖地往那儿走,像中了魔法。

少奶奶说:耳朵,搀少爷回家。

我说:唉,知道了。

我刚刚停步,二少爷用力一推,差点儿把我推倒。我连忙拿出钥匙,想顺从他。我突然发现火柴场的人都看着我,我让他推得踉踉跄跄的样子都留在他们眼里了,

我说:少爷,你的伤没好,我不能让你进!

他推我,我的头磕在拐墙上。

我说:你有伤你不能弄火柴了!大少爷和炳爷吩咐的,那儿你不能进!我不让你进!

我没提少奶奶和大路,怕牵累他们,可二少爷还是爆发了。他把我推翻在地,咬着牙用皮鞋踢我的身子。一下子就出现上次挨揍的情景,我防备了半天还是不顶用,肚皮上挨了一脚,肠子都快给他踢断了。我虾米一样弓起来,抱紧后脑勺。好像有十个人在踢我,他跳着脚,呼呼地喘着粗气,心里可能乐疯了。

听到许多乱哄哄的声音。

少奶奶尖声说话。

她说:光汉,你像什么话呀!

二少爷说:滚!给我滚!

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后脑勺挨了最后一脚,嗡一下,整个人浮起来了,乱七八糟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滚?

让哪个滚?

少奶奶?

大路?

我?

不说话的人们把二少爷拖走了。他吼着一个字:滚!让人拥出了古粮仓。有人在拖我,在我身上摸,我一动不动,龇着牙往嘴里嘬凉气。哪儿都疼,最疼的是脑袋,一热一热的,好像有根烧红的钎子正一点儿一点儿钉进去。我不想起来。我想让二少爷回来打死我。我倒要看看稀奇古怪的家伙能不能打死我!他要打不死我,那就得看我的了。狗可以伏下身来挨揍,也能跳起来咬人的脖子呢!我趴在火柴场凉冰冰的地上,一手抱着头,一手捂着肚子,用牙叼住了一块树皮,咔一下把它咬穿了。

真疼死我啦!

我知道他打的不是我,他踢别人的脚刚好脚脚落在我身上。做奴才的不能当真,要睁只眼闭只眼,不能跟主子一般见识。可是,我知道自己受不了了。我是曹宅小辈的奴仆里最有教养的一个人,可是我受不了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要报复。

他差点儿踢碎了我的头。

那么好吧!

我装傻。

我在他们面前装傻。

我没别的路儿了。

我是傻瓜了!

我不想装傻都不行了。听了别人的话,半天才能弄明白话里的意思。自己想说话,一个词儿也找不着,一边找一边张着嘴等着。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傻蛋和呆子又是什么呢!二少爷可能真的踢坏了我的头。我干脆躺在我的小耳房里不起来了。许多人来看我,我一概不认识,一概不理他们。我鼓着眼珠,瞪着房顶发呆,眼皮半天才眨一下。我不是故意要这样,我觉着我的头真让二少爷给踢坏了,他的皮鞋的鞋头戳在我脑壳上,脑筋想转也转不动!转不动就不转,我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炳奶给我拿来了新做的棉袍。

老人家的眼泪也感动不了我。

我不理她。

炳爷说:老爷把二少爷叫去熊啦!

还说:耳朵,可怜的孩子!

我不理他。

大路说尽了他学会的中国话,没有换去我一个字。他朝我厚道地微笑,用口哨吹轻飘飘的曲子,闷着头一袋接一袋抽旱烟,都没用!

我不理他。

少奶奶推门进来了。大路让开竹凳,退到一旁,他没看出少奶奶在等他出去,又多余地站了一会儿。等明白了,也手忙脚乱了。他出去的时候很难为情。看少奶奶的脸和洋人的脸,他们活像是不相识的人,要么就是彼此害怕的人,是恨着怨着的人。以傻子的眼光看着这两张曾经在一起碰出响声的脸,我觉着心中有些快活。为什么快活,傻了的脑袋一时也弄不明白。

我只叮嘱自己,不理她!

少奶奶说:耳朵,光汉少爷对不起你,你别恨他。他脾气一时一个样子,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你宽宽心,咱们让了他吧。耳朵,光汉少爷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谁也没有办法了,咱们谁也没有办法了!以后,咱们都小心一些吧。耳朵,我的话你听见了么?你哪儿疼?告诉我。

我不告诉她。

我连看都不看她。

她起身出去了。

我躺着,脑袋像个空空的罐子,什么也装不进去,什么也流不出来。少奶奶在身边的时候鼻子一直发酸,可是直到她离去我一滴眼泪也没有。她让我小心一些。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凭什么要小心一些。倒是她应当小心,应当很小心呢!她还让我让了二少爷。我一个奴才不让他能怎么样?我能反过来揍他一顿么?!我能一气之下宰了他么?!我要有那个心有那个胆,就根本不是我了。我什么也做不来。我只能装傻!

我发觉只有傻子才是有福气的人。

只有傻子才能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

傻子的白日梦也更有意思了。

第二天,我还这么躺着,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眼睛瓷瓷地盯着房顶。五铃儿奉命来伺候我,一边流泪一边耸着鼻子闻来闻去,老盼着我屙在裤兜子里,那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扒我的裤子了。我不想丢自己的丑。我连个屁也不放!五铃儿用毛巾给我擦脸的时候,哭出了声。

她说:耳朵哥,他把你打坏啦!

她说:耳朵哥,你倒说句话呀!

我讨厌这个嘴里臭烘烘的丫头。

可是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下来了。

真凉!

夜里,二少爷鬼魂一样摸进屋子,划火柴找到了窗台上的油灯,又划火柴点着了它。他看着我的脸,把竹凳拉到墙根,嘎吱嘎吱坐下了。在灯影里,他用纱布裹着半张脸的样子很吓人,剩下的那只独眼亮晶晶的,射出的光像小刀子,割的人肉疼。

我闭上眼睛,不理他。

长时间没有一点儿动静。

有个蛇一样的沉甸甸的东西掉在被子上。我吓了一跳,立即想到它不是蛇,是那根古怪的鞭子。我屏住气,等着他说出我意料不到的话来。

他说:耳朵,你可以下手了。

静了一会儿,他开始自言自语。

他说:我是个废物,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生来是给人预备着毁掉的玩意儿,摆在世上丢人现眼,做什么用?!我想做的事情一件件有多少,哪一件做成了?我算什么东西?要在世上受这个苦?我为旁人操心,是操心了和我一样的废物,长着人脸人牙,全是两条腿儿的畜生!你让我怎么办?畜生横行的世上哪儿来的公平,要公平有什么用?没用的东西何必让它搁在世上,我要弄碎了它!我是天下第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拿我怎么办?我怎么就不能让自己烧起来!怎么就不能把自己捣成碎末儿,炸飞了它!我不敢,耳朵,我不敢,我是不配有身子是连影子都不配有的人。耳朵,你来抽我!你往死里抽我!我是畜生,你们下手吧!求你们了!为什么没人理我?来呀!

我再装傻,也不能不睁开眼睛看他了。他声音不高,嘟嘟囔囔地像是在梦里。他低着头,上身斜着,一只手紧紧抓着凳子背儿,嘴角积满了白沫儿。他看地,好像地上有眼深井,他生怕自己会掉进去,身子哆哆嗦嗦地抽成一团了。这就是少奶奶经常不得不看的鬼样子。他放光的独眼不像是人眼,正像他说的,那是畜生的眼吧?他发了疯,第一个收拾的便是他自己!我有一会儿真想跳起来,拿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他了。他的兽眼里哗哗地淌出了眼泪。他说了那么多,像剥皮一样剥自己,我还是不能明白他心里都想了什么。满嘴说着胡话,他像是很痛快,梗在心里的东西随着眼泪悄悄流走了。

我恶心,想吐。

我要打他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我不能用鞭子打他。

我用嘴来揍他!

我装不成傻子了。

我说:少爷,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呢?!

我恶狠狠地说了这句有毒的话。

比鞭子重十倍,一下子把他揍垮了。

他在竹凳上回味我的话,浑身哆嗦。

他身上梦一样的东西消散了。

他捂着脸,呆呆地坐着,直到灯油耗尽。他摸到鞭子,抽走,磕磕绊绊地走到门旁。我不说那句话,他恐怕也该平静了,清醒了。他的口气让人感慨万千。

他说:对不起。耳朵。

又说:我是个没用的人。不用管我了。他出了门,走到夜里。

那一夜他在廊子里马一样来回来去地走。早晨起来,见他还在那里走。因为烦躁,他扯掉了脸上的纱布,刚刚结成的硬痂也被撕掉了,露出了带着血丝的粉色的肉疤,是一种更厉害的不能看的疯相。

二少爷没救了。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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