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4月4日录

二少爷曹光汉是在县城附近一个叫水火营的小村被抓住的。水火营出铁匠,打铁铺子有十来家。村子里埋伏着蓝巾会一个修枪造枪的作坊。巡防营夜袭了它,作坊里的人做鸟兽散,把二少爷忘在村旁一个装满乌龙牌火柴的老屋里了。二少爷跟人家说自己是造火柴的商人,租这里一间屋子做火柴的集散地。但是说来说去不顶用,人家从他腰里搜出了一支外省造的短枪。问他哪儿来的,他说用一百箩火柴换的。问他干什么用,他说水路陆路到处有人打劫,掖着防身。他应付得很好,但是巡防营一个兵目用枪托子砸了他的嘴,一排下牙齐齐地掉了好几个。

抓到牢里之后又是一顿暴打,幸亏县衙的巡检认出他是豪绅曹如器的二公子,不然也许稀里糊涂就给打死了。事后听说,瘦巴巴的二少爷挨打时笑骂不绝,在大牢里成了英勇的第一人,打手们都说没见过这么硬朗的汉子,生在富贵人的家里就更奇了。事后我还听说,为阻止巡防营抄查曹府,抓走别的曹家人,大少爷花掉了两万两银子。我是替身,是给人家捆去用来交差的一件东西。我这个东西跟别的东西不一样的地方是会说话,知道为了主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过人家交过了差,东西就没什么用了,有用的是银子!我以为曹家抬举我是让我替二少爷揽罪,要紧的关头替二少爷去死,真是笑话!

我哪儿算得上正经人。

我是让人从曹府里牵出来的一条狗。

我只配给老爷逮蜘蛛!

离开榆镇以前,我问过大少爷,去了牢狱怎么干怎么说?大少爷一脸听天由命的神气,这在他很少见。他说不操心怎么干,去就是了,怎么说有人会点拨你。来到县衙,巡防营把我往牢里一丢,并没有哪个来点拨我。我觉着自己像个瘪臭虫,让人给扔到牢间的草堆里了。

牢间很高,有很大的蜘蛛网。

我不知道怎么把它弄下来。

一牢十五个人。

我坐着睡觉。

他们凑过来问我犯了什么事。

我说:我杀了一个人。

他们问:什么人?

我说:仇人。

这些目光凶狠的人一下子就没有兴趣了。他们缩回各自的角落,每人守着一只空碗。我也有这么一只碗,送饭的牢卒一到,我就学别人的样儿,把碗从木栅栏的空当伸出去。我盼着牢卒跟我说话,可是他不理我。我又盼着守夜的牢卒跟我说话,他还是不理我。根本没有点拨我的人,他们把我忘了。牢卒的样子让我想到马倌,他在廊道上蹓蹓跶跶,两边的牢间活像牲口棚。一连几天,各个牢间不断有人给领出去,又不断有人被送回来。出去的时候竖着,回来的时候横着,有的人永远没影儿了。

刑房在大牢的后边。墙上没有窗户,可还是能听到打人的动静,夜里听得更清楚,挨揍的人高一声低一声叫唤,分得出他是呼爹还是叫娘。

一天子夜我睡得正好,听到墙那边发出很大的一个声音,登时醒了,以为做梦。静下来听听,不是梦,那个声音也不大,可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了。

我和挨墙的犯人换了地方,把耳朵贴在墙皮上仔细听。有个东西在打肉,不知道是软东西还是硬东西。挨打的是二少爷!他每发一声都像打了一个雷。

他说:狗!

他说:狗啊!

他叫:啊!

又叫:啊啊!

他叫唤:狗!狗!狗!

打人的东西不紧不慢地响。

打在肉上。

打在骨头上。

人不响了肉还在响。

我趴着墙皮哭了。

我说:操他妈!我们主子的钱喂狗了!

犯人说:这人嘴硬,骨头也硬,奇了!

我说:他们使什么打呢?

他说:藤条。

我说:疼么?

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说:打不坏吧?

他说:这么打水牛也给打死了。还敢回嘴?骂个狗字就舒服了?找死!你听,没声音了。

刚说完没声音,二少爷又骂起来。

犯人说:妈的,这人不是人了!

我说:*,你才不是人呢!

他说:这人是你爹是你爷?

我说:是你祖宗!

犯人看不出我的深浅,倒头睡了。我贴着墙皮呆着,直到那边再没有一点儿声音。巡防营拿了曹家的钱,还把人往死里弄,看来是大事不好了。我不知道前边有什么等着我,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这里的家伙们把我忘了,大少爷和老爷也把我忘了么?牢灯照着墙和栅栏上的蛛网,一只小蜘蛛拉着长丝吊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琢磨要想把网取下来,得踩上一个人的肩膀,踩谁呢?

三更光景,牢卒把我提出去了。我在前边走,他在后边提着灯笼。县衙的院子有很多影壁和很多拐弯,走到一处牢卒让我停下来。

他说:别多嘴。说多了审的人饶你,别人不饶你。

我问他:我说什么?

他说:你知道。记住,别多嘴!

他把我推进了刑房。

我一眼看见了二少爷。他的胳膊贴着两边的耳朵往上举,手腕子吊在门楼似的木架子上,脚尖儿拄着地,脑袋往前低了一点儿,像看着屋子中央的大火盆儿。走近了看出他闭着眼,像昏迷了。他头发上身上有血,辫子不知哪儿去了。整个人破破烂烂吊着,像挂了一堆碎布。隔着火盆儿是一条文案,一个扣着顶戴花翎的官老爷很累地坐在那边,阴沉沉地看着我。我不等喝斥先跪下来。

他说:认识他是谁么?

我说:认识。

他说:谁?

我说:我们曹府上的二少爷。

他说:废话!

我吓得直哆嗦,赶紧闭嘴。

他说:这人是蓝巾会的什么头目,你不知道么?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知道什么?

我说:他是榆镇火柴公社的头目。

他说:公社是什么意思?

我说: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说:哪个公?

我说:公母的公。执照上有,还有省劝业道的印。我瞎说一个字,老爷您抽我的筋。

有人在哧哧笑。

老爷和老爷的随从一块儿瞧二少爷。

确实在笑,不是别人。

看不清他的眼睛。

可以看清他下牙上的豁口。

老爷说:抽你的筋?抽你的筋还得你教我呢!小兔崽子你个好嘴!来人,伺候着!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给我吐出来,咱们得瞧瞧!

他们把我吊在旁边,离二少爷只有两尺。绳子没拴好,我脚挨不着地,滴溜溜直打转。二少爷又笑了。他的目光从披散的头发里射出来,让我胆战心惊。我的胳膊快给绳子拉断,浑身的骨头节子嘎巴嘎巴直响。我正想办法用脚尖儿够地,小腿肚子上嗖地挨了一下子。活像烧红的铁通条蹭了骨头,我忍不住尖叫起来。他们抽一下我叫一声,叫一声两条腿往上缩一回,绞紧的绳子带着我转,我觉着我停不下来了。

我叫:哎哟!

我从来不这么叫。

我还叫:老爷,您饶命!

我叫:疼呀!亲爹哎!

我叫得乱七八糟,连自己也不知道都叫了什么。我想忍住,可是忍不住,叫着叫着我哭了。眼泪和鼻涕淹了我的嘴,我继续叫唤,我的嘴好像不是我的了。我知道二少爷还在笑,嘴漏风,咝咝的。

他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

老爷问我:他是谁?

我说:他是二少爷!

老爷说:他是不是苍河支会的头目?

我说:不是!

他说: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给我打!

我说:不是就是不是。老爷您打死我哩!哎哟,老爷饶命!疼死我啦!他不是,我是!老爷我是还不行吗!亲爹哎!爹哎!

我连哭带嚷,差点儿呛住自己。

审人的和打人的都困了,不耐烦地看着我。有人踢了我一脚,我没想到是二少爷。他叫我,我才明白。他的声音跟蚊子一样。他说:耳朵,你怎么了?

我说:我疼。疼死啦!

他说:你闭上嘴,想点儿别的事。

我说:少爷,我想死!哎哟!

我哎哟的声音把我自己也吓住了,很高,很尖,拖着怪调儿,不像人。藤棍打断了我的肠子,我的骨头,我觉着除了一张皮是整的,里面的东西都碎了。二少爷又说了句什么。藤棍马上离开我,带着风跳到他身上。

官老爷说:住嘴!你个叛逆!

二少爷不吭声,眼睛抬起来。我不清楚他在刑房的木檩上找什么。我也仰起脸往上看,什么也没有。不过,在一处墙旮旯有笼屉那么大的蛛网,蜘蛛不知在哪儿,倒粘着一大一小两只土鳖,已经干死了。

二少爷说:耳朵!想别的事!

我说:打我!老爷求您了,打我!

没人理我,二少爷的衣服碎片给打得飞起来。他的头往后仰,眯着眼睛看一个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张着豁牙嘴,一副不在意的入了神儿的样子,比那几个打人的壮汉还要可怕。

他说:耳朵!我想巴黎了!

他说:我想她了!

他大叫:我想她!想她!

又叫:来吧!过来吧!

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巴黎是海那边的一个地方。

二少爷叫着叫着说起洋话来了。

官老爷没精打采地看着他。

我坠得太久,脚尖终于触了地,身子稳下来。官老爷喝住打手,吩咐他们把大火盆里的木炭夹进两个小一点儿的火盆,在我和二少爷脚底下一边放一个。我吓得蜷起了腿,二少爷也蜷起了腿。我哭着说:老爷,我们二少爷是清白人!您饶了他,也饶了我吧!

官老爷又累又乏,懒得理我。他在文案后边连连打哈欠,盯着我们的脚。我也不出声了。我按照二少爷的指点想别的事。我想小时候放过的一匹马,那马扬着四蹄在乌河的岸上跑。又想我临走时哭肿了眼的五铃儿,她用辣的目光看着我。最后我想第一次见到少奶奶的情景,她一身绿衣站在角院的台阶上,我和大路拎着大鱼险些撞上她。她说:这么大的鱼啊!

赤条条的鱼在我怀里挣巴。

鱼动着动着成了一条光滑的人的身子。

我抱紧了笑着叫着的少奶奶了。

二少爷咝咝地吸气。

官老爷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闻到了皮肉烧焦的糊味儿。我觉着自己蜷紧的腿在下降。

我再想什么也没有用了。我看见二少爷的两只脚踩在赤红的火炭上,蓝烟顺着腿往上蹿,破碎的裤子燃烧起来。二少爷瞪着房顶,大声怪叫,他是想笑的,没有笑出调子。

他说:狗!狗!!

老爷说:畜生!畜生!

我蜷不住了。打手们跑过来扑打二少爷腿上的火苗儿,撞得我晃晃悠悠。炭火燎疼了我的脚掌,我没办法,只能踩下去,好像被一把快刀一层层削掉,我的脚在大痛中消失了。我嚎了几声,眼前一片漆黑。我昏迷不醒,对以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记得官老爷在文案后面跳脚,大呼:我让你活不成!老子让你活不成!

二少爷说:我谢谢你!

我想说让我死吧我不活啦!不知说没说就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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