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4月10日录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记得田野里的早稻正在抽穗儿,大约是阴历小满前后的一个日子吧?那一天夜里有雨,天亮了也没有停,整天都是湿漉漉的。大路本来要去槐镇的礼拜堂,准备了雨伞和雨鞋,雨下大了没有走成。他打着伞去了古粮仓。我有事没有去,我们在小夹道的台阶上分手。回想起来,我们没有说一句有意思的话。他去修理剁梗机,那台机器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剁出来的火柴梗像没有切匀的萝卜条。

我说:你歇着吧,等我去了一块儿修。

他说:我先去了,你来。好,我走了。

我说:你换上雨鞋呀。

他说:热!好,我先走了。

他顺着小夹道的斜坡走了下去。为去礼拜堂,他换了洋服,去不成了也没有换,只把洋雨靴子甩下了。他穿上了船一样的尖溜溜的大皮鞋,挽着裤脚,从烟袋锅里冒出来的青烟散在他身后的雨里。他吧嗒吧嗒踩着雨水,消失在夹道的尽头。

我去正院看望老爷。他正在犯病,躺在被窝里好几天了。他把别的仆人赶走,指名让我来陪他。我在他床前扔个蒲团,盘腿坐下来,听他没头没脑地谈论生死。这次犯病很特别,是因为画扇面。扇子是按他嘱咐做的,打开来足足占了一面墙。他登着梯子在上边画了一架藤萝,不知怎么一脚踩空,差点儿从梯子上摔下来。摔下来说不定会好些,没有摔着倒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让他想到了死。

他躺在床上不想动了。

他隔着窗玻璃看雨,屋檐上挂下来的水瀑亮晃晃的跟帘子一样,丁香树的叶子让雨滴打出一片响声。这时候别说他,连我的心里也空起来了。

老爷慢悠悠地说:耳朵,我脑仁儿疼。

我说:让郎中诊诊,吃点儿正经药吧。

他掖好被子,说:没有用,我早就明白做什么都没有用。脑仁儿揪着疼!像伸进个炭火钳子把脑芯子夹住了,掰不开了,要疼死我!耳朵,有些事我从七岁就开始琢磨,琢磨到今天也没琢磨透。脑仁儿夹瘪了,我想不清楚啦!耳朵你说,人不死不行么?

我说:老爷,这事我没想过。

他说: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说:不知道。去阎罗殿陪阎王坐着吧?

他说:你胡说,你也糊弄我么?那边儿什么也没有。人死了还能有什么?!脑仁儿疼!耳朵,我要死了。那边是满满的一池子墨,深得没有底,祖宗们拿活人做陪葬,是黑怕了。多少年了,这么大一团黑压着我,让人透不过气来。耳朵我问你,我真要去了那边,想找个就伴儿说话的,你乐意跟来么?

我坐在蒲团上,周身寒冷。

老爷说:看把你吓的,当真了?我是想让你明白,人活一世什么都可以不怕,唯有这件事是人人想躲又是人人躲不掉的。我找来找去找不着个万全之策,眼看着时光就耗尽了。天啊,疼死我了!裂了!

他大睁着老眼,在被窝里弓起来。他不让我碰他,只让我坐着,陪他说话闲谈。我还是禁不住浑身发冷。一想到他当真琢磨过让我陪他落葬,像在人世间一样驯顺地伺候他,我就觉着自己和他已经身在地狱了。火盆上的小药锅咕咕地冒着热气,这间让雨声罩着的老屋哪还有一丝人味儿呢?!

我说:卦师说您有百岁的寿,您有享不尽的福气呢!您不用乱想了。

他说:我有什么福气?你看我像有福的人么?我要有福曹府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再说,有福没福算得了什么呢?耳朵,你们有光汉的消息没有?

我说:没有。这一次他像是比前几次走得远了。您放心,过一阵子他乏了,必得回来。

老爷说:我看他倒是有福的人了。

我说:他有多大福也是托您的福。

老爷叹了口气,伸着脖子要吐痰,我连忙把痰盂端过去。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豆腐渣的怪味儿。我觉着自己身上也有味儿。雨下个没完没了,蒲团底下潮乎乎的,砖地浮出许多水晕,人的骨头都发了霉了。

院子里有人蹚着水跑来,连廊子也不肯绕,显见有火急的事。是炳爷,衣服和鞋袜都洇着水,眉眼发直。他打着抖说:老爷,角院那边不好了,光汉的媳妇要生!

老爷没什么反应,眨巴着眼睛想事,过了一会儿才说:生就生么,你怎么了?

炳爷说:才七个足月,有凶兆!

老爷说:要死人?

炳爷说:不敢保,大的小的都不敢保!老爷,您给个话儿吧。您不给话,奴才们吃罪不起。

老爷说:不尽心老天不饶你!别的事随它去吧,命里全都注定了输赢了,随它去吧。

炳爷冲进雨里,老胳膊老腿上足了弦。我是蒙了,坐在蒲团上不知道干什么好。想不到这么快就生,谁都想不到,最想不到的是少奶奶和大路吧?本来还有一些时间耗着,琢磨着,打着谁也不知道的种种算盘,不料悬在脑瓜顶上的剑一下子就劈下来了。

二少爷问过我:他们怎么办?

我告诉他:只有一个办法,跑!

我说的是实话。二少爷没有因为我这么说怪罪我,我明白他是真心在问:他们怎么办?!二少爷溜走那天晚上,他含着微笑从我的小耳房前边走过。他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讲,可是我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许多意思。他分明是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顾不了他们,顾不了家,顾不了你,我只能顾我自己了。我是可怜虫,他们也是可怜虫,大家都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了,我受够了,够了!

他还说了许多意思。

我心里明白。

我静静心就没有什么不明白。

跑!!

跑啊!!

大路不可能不想到这件事。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剑嗖一下剁了过来。院子哗哗流着的雨水越来越稠,要变成红艳艳的血水了。老爷躺着,突然哼了一声,目光闪闪放亮。他招手让我靠近他,像阎罗招呼小鬼。这样子我很熟。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吃一种不易说出口的东西了。不是第一次听候吩咐,可是我很紧张,老爷的嘴唇哆哆嗦嗦,我靠他越近越认定他会冷不防咬我一口。他没有咬我,可是他差不多要了我的命。他的话像蚊子叫,轻得不能再轻,落到我耳朵里就成了炸雷,一下子把我炸成了碎片儿。

老爷说:耳朵,我想吃胎盘。

我说:您想吃什么?

老爷说:胎盘。我孙子的胎盘。

我说:我怎么给您弄来?

老爷说:你拿个尺二的盘子上门口等着去,趁鲜活给我端过来。慢着,给药锅加上水,把抽屉里的磨石和刀子递给我。去吧,拿到了别耽搁,误了事我吃你!

老爷撩被子腾一下坐了起来。

他自觉着有救了。

可是我没救了。

我把盘子递给五铃儿,五铃儿转身回了上房。廊亭里坐着大少爷和炳爷,旁边立着几个仆人。炳爷正在安排找奶妈的事,说镇南老仓哥儿的孩子没出满月死了,媳妇的奶包憋得出火,让赶紧把她请来。大少爷很镇静,一边用小葫芦灌酒,一边问年岁大的女仆,不足月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女仆们支支吾吾,没有敢说话,倒是炳爷插嘴说:七活八不活,就看母子俩的命了。

正说着,上房里哇一声叫开了。

听得出是个有劲儿的孩子。

哭声压住了雨声。

水塘里的雨泡儿像翻花一样。

炳爷唤他老伴儿:老婆子,儿子闺女?!

上房里没人应。

孩子的哭声太大了。

不一会儿,五铃儿端着盘子出现在上房台阶上。我没注意盘子里的东西,我注意五铃儿的脸。她脸色惨白,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想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可是我浑身上下软极了。我见五铃儿顶着雨往廊亭走,连忙冲出去迎她。我们俩在甬路中间停下来,像呆子,就那么在雨里站着。

我小声问:怎么样?

她不答我,咧着嘴要哭的样子。

炳爷在廊亭里叫她:五铃儿,闺女小子?

五铃儿大声说:男孩儿!

廊亭里哄一声,仆人们先喜开了。我接过盘子,转身的时候听到五铃儿轻轻说;蓝的。我听到她吧嗒吧嗒往上房跑去。蓝的!我往正院走的时候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廊亭里的大少爷很高兴,好像他自己得了儿子。仆人们纷纷抢到我前边,去禅房和正房给主子们报信儿。我晕了,出了角院的门就顺着夹道往南走,走到门楼才大吃一惊,连忙又往回走。

家丁问我:端着什么呢?

我说:肉。

家丁说:我当是猪心呢!

我说:人心!!

雨水落在那个东西上,在盘子里积了水,红红的。那东西很像肉饼,碗口大小,有案板那么厚,拖着一条一尺来长的尾巴。它像一只山里的要么是水里的活物,没有眼没有脚,不知道怎么一弄会突然地动起来。

老爷正在撅着胡子磨刀。

小药锅敞着盖儿,黑油油的老汤乱滚乱翻,冒着腥乎乎的热气。我把盘子搁在桌上。老爷用八行笺擦净了刀子,用刀子拨拨,让胎盘翻了一个身。

我说:让卦师说中了,是男孩儿。

老爷说:报过信儿了。洗了?

我说:没洗。

他说:没洗好。你手净么?

我说:净。

他说:你来切,切成丝,切成肚丝那样。你先到餐堂给我配一碗作料来,别忘了放虾油和辣椒酱,有新鲜的香菜撕几棵。去吧,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老爷搓着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去餐堂的路上,我想跑。从餐堂回来,我又想到跑。跑!!整整一下午,我为老爷切丝,脑袋里空空的,只跳着两个字:蓝的!我当然明白蓝的是什么,只是不敢往远处想,一想后脖梗就凉嗖嗖的,觉得落下来的剑刃朝着自己追过来了。

老爷想涮着吃,胎盘的肉太硬,涮不熟,只好煮,煮又煮不软,老爷就捏着筷子朝我发火,朝小药锅发火。不软他也想吃,只能眼巴巴看着药锅的热气,一边咽口水一边等着开水把胎盘丝滚烂。炳爷来过一次,大少爷来过两次,都让心急火燎的老爷轰出去了。

大少爷的脸是紫颜色,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他腔子里的血轻轻一碰会从两只眼睛里喷出来。我不敢看他。我用小刀认真切丝,恨自己不能切得像头发一般细。我脑袋乱哄哄想不成别的事啦!

我觉着落着雨的天一点儿点儿塌下来了。老爷闭着眼睛嚼胎盘,软了,他高兴了。

我认定睁开眼来,他会吃人!

他会咯吱咯吱地吃了我。

我在白日梦里撒腿飞奔!

我逃了。

老爷说:你尝尝。

我尝尝。

香!!

香死啦!

老爷说:我出汗了。

我说:您脱了衣服再吃。

老爷吃得满头大汗。

我为他扇扇子。

我在白日梦里飞了起来。

天塌下来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