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八章 2

齐立言到“荷叶浴池”找到二子郑小海,二子是齐立言的初中同学,从小就崇拜齐立言。一见面,二子就问齐立言怎么愿意到这个地方来洗澡,齐立言说我不是来洗澡的,我是来打工的,二子说:“你别拿我开涮了,我开个澡堂子,跟混穷差不多,一年只有秋冬两季有些生意,累个半死到年底也就挣不了几个钱,水费、煤炭都涨价,可我不敢涨价,一涨生意也就垮了。再说了,你是什么人?国家的人才,上过电视,还跟市长握过手。我敢让你到我这来打工,我给你打工还差不多。”齐立言说:“我哪是什么人才,还国家的,连自家的都不是。眼下天冷,没活做,吃饭抽烟的钱都没着落,我想在你澡堂子里干一段搓背的活,挣两个钱熬过这个冬天,开了春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见二子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齐立言说晚上请二子喝酒,就算是拜师酒了,二子看齐立言不是说着玩的,一时竟有些感动起来,他一拍齐立言的肩膀:“晚上我请你喝酒!”

荷叶浴池里的冬天无比温暖,只是齐立言第一次在浴池里脱光衣服的时候,他的身上和心里一起冒汗了,二子见齐立言有些难为情,说:“澡堂子里的人一律平等,赤身的,既没职务,也没钱财,像从娘胎里刚生出来的。”齐立言尴尬地笑了笑,将毛巾搭到肩膀上,一头扎进了雾气弥漫的池子里,二子跟进来手把手地把自己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齐立言:“前胸后背力如揣面,裤裆颈脖轻如流云,拿捏推敲指点魂魄,揉按搓摩掌握精气。”齐立言在二子言传身教下,看着客人的身上的灰垢一团团地滚落下来,齐立言觉得那些灰垢像是秋收的粮食一样,让他心里无比踏实和满足。第一天进浴池里准备动手前,二子对一澡堂子说:“刚来的搓背师傅,前十个免费。”话音刚落,澡堂子里一下子像鱼一样跳出二十多个来。

二子不得不修正说:“半价!”都是穷人,半价也令人鼓舞,打烊的时候,齐立言手指关节突然麻木失灵,手中的毛巾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了地上。第一天下来,齐立言搓背十七个。搓背全价四块,半价两块,搓背工跟二子四六分成,齐立言第一天挣了十三块六毛钱,要是全价的话就能分得二十七块二毛钱,那是月薪将近一千块钱的高收入,只是这一职业一年只能干四五个月,掐头去尾,搓背的黄金时间只有三个月左右,一年顶多也只能挣三千块钱,不吃不喝也不够女儿小慧上双语幼儿园的费用。齐立言这样一盘算,走出澡堂后激动的心情很快就被深夜巷子里的西北风吹凉了,好在他并没有打算在澡堂子里奋斗终生,所以他就很放松地在巷口的一个馄饨挑子上花一块二毛钱吃了一碗馄饨,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空虚的胃里顿时充实了起来。

齐立言觉得搓背比造汽车容易多了,没到一个星期,齐立言捶敲拿捏已是得心应手,澡堂子里那位得扬州师傅真传的纪老六酸酸地说:“我都干了大半辈子了,凭出苦力混口饭吃,没想到二十八号一出手,眼看着我们的饭碗就保不住了。”说这话是因为来洗澡的澡客总是要点二十八号搓背,二十八号就是齐立言,澡堂子里员工没有名姓,只有编号,二十八号在澡堂里亮相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成了搓背明星,类似于让张慧婷着迷的刘德华、张学友、周星驰。

齐立言看着一个个澡客在他妙手回春的捶敲拿捏中龇牙咧嘴地享受着松骨活筋的满足,齐立言很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抵消了别人对这一行当的歧视和怠慢,一开始有些老街坊在雾气笼罩的澡堂里花很长时间盯着卖力搓背的齐立言,他们在朦胧的视线中不太有把握地问:“你怎么长得跟齐家老三一模一样?”齐立言说:“我就是齐家老三齐立言。”躺在搓背床板上的男人就很困难地摇着头:“齐家老大老二手指缝里漏一点也够老三吃一辈子的,他怎么会来搓背,而且人家还是大学生呢。”齐立言纠正说:“不是大学生,是中专生。”当那些老街坊确认了这个的男人就是这些年不常露面的齐立言时,搓背床板上的那堆肉就有些**和绷紧了,他们不敢接受齐家三少爷的服务。

周末,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澡堂子里还在陆续上客,隆冬季节三个搓背工显得人手不够,搓背的人太多,只能按先来后到排队,排队又没明确的号码,都是口头预订,所以差错也就难免,齐立言也记不清搓了多少背,头有些晕,人也就有些恍惚,他记得一个粗壮的汉子掀了帘子进来后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搓背的,轮到我别忘了叫一声!”齐立言说:“好的,下面还有两个。”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抬头看一眼,见粗壮汉子胳膊上刺着一条毒蛇,那毒蛇闻到了水气就活了,吐着舌头,做出随时准备攻击的架势。

密不透风的澡堂子里混合着酒气、水气、汗馊味、肥皂味、尿臊味,并发酵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这些气味令人窒息,齐立言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旷日持久的熏陶,搓完了两个背,一个体质虚弱的老头躺到了齐立言的搓背床板上,齐立言想出去喝一口水,老头说:“你不是齐家老三吗?都说你搓背搓得好,让你大爷我领教领教。”齐立言脑子里比这雾气还要模糊,他压根就不知道轮到谁了,不假思索地就拧干毛巾,在老头的身上搓起灰垢来,老头躺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嘴里一边叫着好,一边说着荷叶街的往事:“我父亲当年是天德楼的伙计,在天德楼干了一辈子。

十二岁那年我父亲想让我到酒楼烧灶,可你外公说我年纪太小,没收我,你外公跑到台湾去了,让你爸接手天德楼,可他不过是一个账房先生,没掌柜一年多,解放大军就来了,一九五〇年公私合营,就归公了,后来还充公了。你爸为这个酒楼吃足了苦头,都是你外公害的。”老人喜欢回忆,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光是活在回忆中的,头晕目眩的齐立言对这些往事毫无兴趣,他只得嗯嗯哈哈地努力做出巨大热情应付着老头,老头在翻过身搓后背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只是声音在遭遇胸腔压迫后被损耗了一半以上:“你,齐家三少爷,干这个活,有些难过人了。当年我家老子为齐家卖力,现在,齐家少爷为我卖力,霉运当头才会风水倒转,你肯定是背着你老子偷偷来凑热闹的。”齐立言手有些发软,他想说:“搓背挣的钱最多,现在只认钱不认理。”话还在牙缝间没来得及吐出来,池子里一个暴跳如雷的声音箭一样刺穿雾气直插齐立言的耳朵:“搓背的,你他妈的擦裤裆抹卵子还开后门!”

是胳膊刺青的粗壮汉子,他从池子里跳出来,一个大步就蹿到了齐立言的屁股后面,齐立言有些生气,他很困难地站直身子很克制地抗议胳膊上刺着毒蛇的粗壮汉子:“又没发号码,你没来,怪谁呢,再说人家是老人,先搓一下,何必要骂人呢?”

粗壮汉子扬起刺着毒蛇的胳膊,拳头和毒蛇一起出击,准确地砸在齐立言的的肚子上:“骂人?老子还要打人呢!你他妈的眼睛瞎了,我喝了那么多酒,想让老子在池子里泡死呀!”

齐立言手中的毛巾一松,本能地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粗壮汉子借着酒力抬起脚一踹,齐立言就情不自禁地倒在水泥地上,头磕到了搓背床的腿上,他脑子里闪过一道刺目的火焰,人就昏了过去,脚上的一只塑料拖鞋也下落不明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齐立言抬到外面休息室的躺椅上,齐立言脸色刷白,双目紧闭,有人嚷着:“不好了,出人命了!”也有人悄悄地说着:“谁有大哥大,赶快报警!”

粗壮汉子也出来了,他扬起一颗凶悍的脑袋,恶狠狠地对着一屋子吼着:“谁他妈的敢报警,我就把谁废了!”

所有的人都从池子里涌了出来,他们看着粗壮汉子满脸杀气,也就不敢再吱声了,他们的喉咙里堵满了愤怒。

粗壮汉子漫不经心地穿好衣裳,毒蛇就钻进了暖和的衣袖里,他嘴里咬住一根香烟正要扬长而去的时候,二子迅速地顺手拎起茶炉上的一壶开水,冲过来拽住粗壮汉子的衣领:“四哥,你是道上的英雄好汉,江湖义气比我懂得多,搓背的也是人,不是牲口,好歹也是一条命,你把我的人打得死活不明,不能就这么走人!”二子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见二子如此动真格地玩命,粗壮汉子这次没有动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扔到茶几上:“死不了的,我有数,这钱你给搓背的买两只鸡炖汤补补身子;要是真死了,我披麻戴孝给他当孝子,道上的规矩我懂!”

二子松了手,嘴里还说着:“要是住院,你还得掏钱!”

粗壮汉子出门的时候,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想讹我呀!再啰嗦我就把你这澡堂子给填了!”

粗壮汉子走后,二子和几十个们都围到了齐立言的身边,二子用手狠狠地掐着齐立言的人中,齐立言脸上一阵抽搐,嘴里“哎哟”了一声,众一片欢呼:“活了,活过来了!”

齐立言坐了起来,很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几十个,拍了拍脑袋,很惭愧地说:“有些累,里面太热,头晕得很,就忘了叫一声。还有谁要搓背的,我就来!”

二子看着齐立言并无大碍,就把一百块钱塞给齐立言:“今天你就不要再搓背了,让纪老六他们多干点,四哥说这是给你的营养费。”

齐立言没接钱,问:“四哥是谁?”

二子说:“就是打你的那个家伙,柳阳‘快船帮’的老四何斌,下手狠着呢,他们刚刚把‘黑虎队’灭了,现在坐上柳阳道上的第一把交椅了。”

一些没洗完的又进了里面的池子里继续洗,洗完的在休息室的躺椅上众说纷纭地发表着对这件事的看法,大多数人一致认为二子是真勇敢。

二子摸着自己的光头,接受并总结着众人的表扬:“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像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扒光了衣服也扒不出几文钱来,命也没那么金贵,认定一条死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要一壶开水扣下去,不敢说把快船帮老四烫个半身不遂,把他脑袋烫成花卷是不成问题的。”

齐立言拿了一百块钱,穿好衣服走出了荷叶浴池,冷风一吹,脑袋里像装有一个氧气瓶,神清气爽,这寒冷的空气跟澡堂子里相比,简单一个是天堂,一个是人间地狱,挨了一拳一脚的齐立言并没有太多的委屈,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在屈辱和耻辱中熬过来的,这比孙玉甫撬走了自己老婆要轻得多,而且这一拳一脚各值五十块钱。

屋外的巷子里有零星的自行车铃声从门前划过,像是撒了一路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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