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九章 2

孙玉甫被这个看起来清高傲慢而内心柔软如水的女人感动了,如果说他当初是事业有成后费尽心机地勾引张慧婷,想在这个初恋女人的身上圆梦的话,此刻张慧婷的单纯和脆弱唤醒了他的良知,融化了他内心里的邪恶,他要为这个红颜薄命的女人付出代价,至于当初上床的念头此时在女人的泪水中已经稀释殆尽。孙玉甫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捆百元大钞:“慧婷,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了,先给你留下一万块钱,有什么事,你随时打我电话,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可以用刀子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

张慧婷将一捆钞票又塞回孙玉甫的黑色公文包里:“我不能要你的钱,也不要你动刀子剜心,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想自食其力地活着,我要让齐家人知道我不是一个又轻又贱的女人。”

孙玉甫将一万块钱又掏出来放在桌上:“慧婷,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不好,等到你哪天发财了,再还我还不行吗?”

张慧婷态度坚决地说:“孙玉甫,你的钱,我既不要,也不借,请你拿回去!”

孙玉甫一脸的绝望和伤感:“慧婷,你要是这样,就说明你不愿意宽恕我,你让我心里怎么能抹得直。”

张慧婷说:“你要是能想到,有钱的男人多一个女人,多出来的那个女人注定就会少一个丈夫,心里就抹直了。只要你以后不来找我了,这一万块钱我就算收下了。”

孙玉甫拿出一副死磨硬泡的架势,他将钱扔到布帘拉着的里屋的单人床上,那张床像是医院里的一张病床,落满了压抑和疼痛的气息,孙玉甫说:“先扔在你这儿,回头我再过来拿,我马上要去车站接一个客户,身上钱放多了,不太安全。”

张慧婷从床上拿起钱强行塞到孙玉甫的怀里,她的动作和姿势像是一个泼妇准备打架:“孙玉甫,你要是不把钱拿走,我就送到你老婆那里去,我让你老婆来评这个理,看我该不该要你的钱。”

孙玉甫见张慧婷准备以拼命的决心拒绝这笔钱,只得悻悻地收起那一捆罪孽深重的钞票,沮丧而尴尬地离开了小店,身后的张慧婷和她的小店此刻冷若冰霜在站在这个冬天里。

齐立功和齐立德约好了一起回到荷叶街老屋。齐立功先把老爷子抬高到最高统帅的位置上,然后才亮出底牌:“爸,你是知道的,我和立德是管不了老三的,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拿得住他。我已经给他找好了工作,他嫌人家公司太小,死活不干,好像我害了他一样。泰昌模具公司高薪请他去当车间主任,他放着领导不干,居然跑到二子的澡堂子里给人搓背,你说这不存心丢您的脸吗?”

齐立德为了表示和齐立功是同一立场的弟兄,就接上去说:“爸,你劝劝老三,找一个体面的工作,他要是愿意的话,到酒楼和食品厂都是可以的。”

齐立功突然打断齐立德的话说:“老三是学机电的,到模具公司是专业对口,不一定非得跟我们搅在一起,他这个人的头很难剃,不好合作。爸,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只要他愿意从澡堂子里出来,不去泰昌模具也行,我负责给他再找一个好工作。

老爷子并没有被兄弟俩的慷慨陈辞所触动,他纹丝不动地倚在靠背的海绵垫上,目光沉着地揣摸着老大老二的表情以及他们表情后面的意思,接过齐立德递过来的茶壶,他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立言到澡堂子搓澡的事,我知道,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老三需要锻炼,他自己选择到澡堂子里改造,我以为有胆有识,大凡有鸿鹄之志的人,都有卧薪尝胆之决心和勇气。”

齐立功没有被老爷子说服,他尝试着亮出与老爷子意见相左的态度,“爸,不能说老三盲目造汽车就是鸿鹄之志,卧薪尝胆是被逼无奈,而老三是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作践自己,辱没全家,不是一回事,立德,你说呢?”齐立功想拉上齐立德为自己壮大声势。

齐立德很中庸地说:“爸是从老三需要锻炼改造这方面说的,大哥是从改造要考虑大局这方面说的,都有道理。”

齐立功对齐立德的话很不满,他说:“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齐老爷子对齐立功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就捅开天窗说:“立功,你当初摆馄饨摊的时候很平和、很端正,晚上收摊后要么给老三一二角钱零花,要么会下一碗馄饨给下自习回来的老三吃,可现在老三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没有想过让老三跟你一起发展壮大,而是根本不征求老三意见,也不征求我的意见,断然将其往外面一推,荷叶街的人怎么看?老大老二有两个名声响亮的企业,老三却没有着落,要到外面去混一口饭吃,你们说说看,你们弟兄们各自为阵,四分五裂,富的富得流油,穷的穷得口袋里摸不出一个铜板来,齐家的面子在哪里?”

老爷子高屋建瓴,一语中的,齐立功本想为自己辩护两句,可看着老爷子浑浊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不可篡改的尖锐,他嘴张了几下,不敢再往下说。

屋里沉默着,空气也像是被冻结了。其实,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喧哗,喧哗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混乱如麻。

齐立德表态说:“老三要是愿意的话,就到我厂里的销售部去,没跟他谈,是怕他不同意,毕竟我那里还在发展阶段,工资不高,欠银行贷款两百多万。”

齐立德的表态并没有让老爷子满意:“他不去是一回事,你没明说让他去又是一回事,你们做兄长的要有一个姿态,可你们没有姿态。我的意见是,老三要去酒楼锻炼,老大要把经验传授给老三,让他成为你的得力助手,自家弟兄都用不好,还能用好外人吗?弟兄在一起干,得失多寡当然不会计较,肉烂在锅里,汁水还是自家的。立德那里就算了,但老三学会了生意,也可给你的厂子当当参谋。天德楼到你们外公这一辈就开了一百多年,为什么?就是上下齐心,合家出力。”

齐立功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老爷子果然将齐立言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到了自己的怀里,他觉得自己是中了齐立言的激将法,齐立言以澡堂子擦背工这一难堪的选择刺激了齐立功和齐立德的尊严,激活了老爷子对老大老二兄弟阋墙见死不救的恼怒。这哪里是锻炼改造自己,分明是以此为幌子,借刀杀兄,这个老三肚子里的墨水全是黑的,黑得让人恐怖。齐立功和齐立德本来是告状的,没想到一到老爷子这个法官面前,反而成了被告,成了无法翻案的被告。

老爷子等待着弟兄俩表态,实际上也就是等着齐立功表态,齐立功毫无必要地挠着自己的平头,板寸在手指的梳理下,方向不改,姿势不变。他抑制住内心的恐慌和紧张,顽固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过语气要缓和了许多:“爸,也不是不想带着老三致富,老三不就是因为太穷老婆才去偷人,才离婚的,我是想让他先到模具公司锻炼一段时间,等学成后再回来跟我们一起干,没想到他去澡堂子搓背了,他要是能改好了,能踏踏实实地做事了,自家弟兄,还能有什么说的,不过,眼下还不行。既然爸没意见,就让他在澡堂子先干,等酒楼有了位子,老三又改造得能干正经事了,我通知他过去上班。”

齐立功的这通话绕来绕去,既表明同意老爷子的意见,又为老三去酒楼工作设置了一大堆先决条件,什么叫做改造好了,什么叫做能正经做事了,标准不一样,结论也就不一样,也许按齐立功的标准,老三一辈子都改造不好,都不能做正经事,将来能不能进酒楼还得齐立功说了算。老三在这个家里像是一个罪人,所以大家对使用“改造”一词谁都没提出异议。

王韵玲那天在天德食品厂转身去车间的片刻,听见齐立功迫不及待地对齐立德说:“你还不知道吧,老三这家伙居然跑到荷叶街二子的澡堂子里当搓背工了。”虽然压低了嗓音,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还是被王韵玲准确无误地听到了。王韵玲被这个消息刺激得热血沸腾,她觉得这个齐立言简直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侠客,上天入地,腾云驾雾,剑走偏锋,笑傲江湖,在一个世俗而功利的世界里,齐立言我行我素地对抗着潮流、时尚以及流行的人生价值,此刻齐立言的形象在王韵玲涉世未深的心里充满了神奇和不可思议的魔力,这个能把一堆废铜烂铁弄响的家伙在王韵玲看来非常了不起,虽然撞断了院子里的老桂花树又撞烂了一口水缸,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废铜烂铁长上腿跑起来的,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奇才一转眼又钻进了空气污浊的澡堂子里搓背,齐立言的神奇经历就像一碗白酒灌进了她的胃里,呛得她心里乱晃了起来。

王韵玲差不多每天上午十点左右都要到老屋仓库来调配酒水,但每次来都没见到齐立言,她又不好多问,所以这天上午八点半她就赶到了老屋。院子里很冷清,齐立言家的那扇开裂的木门紧闭着,她在经过窗户的时候向屋里扫了一眼,见齐立言裹着被子蒙头大睡,窗子的玻璃坏了两块,冷风一个劲地往里灌,她看到齐立言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头顶上的一蓬混乱如草的头发。

酒楼采购部的两个小伙子蹬着三轮将酒水拉走后,王韵玲没走,她先是看了看齐立言房间隔壁的汽车制造间,推开虚掩的门,一辆红色的轿车趴在地上像是一只冬眠已久的乌龟,车身上落满了夏天的灰尘,一些废弃的螺丝、钳子、扳手、焊枪散落在地上,它们无一例外地锈迹斑斑。这个没有生气的空间如同一个刚刚发掘出来的古墓,齐立言的青春和理想全都埋葬在这里。王韵玲看着这凄惨的景象,不禁有些伤感,她用手指轻轻地在灰尘很厚的车前盖上划着,浑然不觉中划出了“不死”两个字,而这辆车却真的已经死了,字迹的笔画勾勒出车盖上血红的底色,那些弯曲的红色笔划像是弯曲的血管流淌着鲜血,正在注解着死亡的事实。王韵玲准备擦掉字迹,突然她身后响起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我这车是商代的司母戊方鼎,参观是要买门票的,不是随便能看的。”

王韵玲被吓了一跳,一转身,见是齐立言。王韵玲对汽车的兴趣让齐立言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了的激动,刚起床的迟钝瞬间转化成了机敏。

王韵玲有些嗔怪地说道:“姐夫,你这么蹑手蹑脚的,吓死我了!”

齐立言头脸虽然凌乱,但精神却很振奋:“谁是你姐夫?大清早挖苦人太不人道了吧!”

“谁挖苦你了,不就是我一时改不了口吗?你要是没跟我表姐结过婚,我才不喊你呢。”王韵玲一边说话,一边努力地用身子挡住车盖上的字。

齐立言对王韵玲这一古怪的举动很是纳闷,他侧身挤开王韵玲,借着门外斜插过来的一缕阳光,看到了“不死”两个字。

齐立言死死地盯住这两个字,像是盯住两个前来救命的恩人,一句话不说,眼圈慢慢地红了。

王韵玲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姐夫,我是无意中写下的,没有一点挖苦你的意思,我是觉得你的汽车不会死,你也不会死的,不信你问我表姐去,我说过你的志向远大,精神永存,永垂不朽。”

这话像是致悼词,可齐立言完全读懂了这两个字的含义,他抑制住眼中的泪水,声音哆嗦着:“韵玲,只有你最理解我,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把我枪毙了,先是你表姐,还有你们老板,就连我一贯支持我的老父亲,也认为我只有洗心革面才能死而复生,我活着,但已经死了;我死了,只有你认为我还活着。”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齐立言鼻子一酸,两行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王韵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能抽象地安慰着他:“姐夫,你不要难过,现在是冬天,冬天过去就好了。”

齐立言感激地望着王韵玲,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说:“真的,要是这辆车能开到大街上的话,我现在就送给你,可它跑不动了。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澡堂上班了。”

王韵玲迎着院子里越来越稠密的阳光问齐立言:“你为什么要到澡堂子上班呢?”

齐立言说:“我跟任何人解释他们都不会理解的,你肯定能理解。再见!”说着转身就走了。

王韵玲说:“你能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生活,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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