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一章 1

年初六上班,王韵玲带人来荷叶街老屋里搬烟酒,她送给齐立言两条“松仁雪糕”,是王韵玲乡下父母自己做的,先将糯米粉、白糖、松仁调和好用木板打制得又柔又韧,最后定型切片,再用粉色的红纸包裹上,过年走亲访友送上一两条,实惠而又吉祥,柳阳乡下拜年时兴送“糕”,与“高”谐音,意为“新年步步高”。

王韵玲看着焕然一新的齐立言,说:“老爷子不在前屋,你分一条给他,不要独吞了。”

齐立言心情放松地打趣说:“要是两根金条,我肯定会独吞的。”

王韵玲问搓背工不干了,齐立言说搓背工是彩排和预演,王韵玲说这是不是就像不法之徒准备抢银行前先杀一个人练练胆子,齐立言说这就看你怎么理解了。王韵玲被齐立言剑走偏锋的选择煽动得热血沸腾,她的脸上是毫不含蓄的羡慕与向往:“姐夫,我跟你一起去收破烂,好不好?”

齐立言笑了起来:“你一个堂堂大酒楼的采购部经理,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跟着我沿街串巷喝西北风,这不开玩笑吗?”

年轻而天真的王韵玲很冲动:“我才不开玩笑呢,整天围着油盐酱醋的日子太没劲了,你要是同意的话,我现在就回去辞职。”

齐立言见这丫头来真的了,有些感动,在他这个年龄,已经能够充分把握一个女孩对男人的情感倾向和心理意味,他感觉到这个女孩正在以冒险的激情滑向他的深渊,于是就郑重其事地说:“韵玲,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去收破烂只是满足于好奇心,这跟我是不一样的,我是把收破烂作为一个‘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事业来做的,再说了,你辞了职,我大哥会怎么想,他会说我拆酒楼的台,还有,你表姐会说我诱拐少女。”

王韵玲觉得齐立言说得既精辟又准确,心里服气,嘴上却还装硬:“你就那么在乎别人怎么说,这不符合你的性格,我去跟你收破烂,又没说去跟你结婚,怕什么!”

齐立言被王韵玲的话逗笑了:“真要是跟我结婚,我就担个诱拐少女的罪名得了,就算是断绝父子兄弟关系,那也值了,是吧?”这话像是玩笑,可玩笑中又暗示着一种态度和立场,即王韵玲只要敢爱上他,他就敢赴汤蹈火义无反顾。玩笑有时候是给自己留下退路的表态,可以看做是真的,也可以看做是假的,是真是假在于玩笑的双方是否有内心的默契。

王韵玲根本没有齐立言想的那么复杂和隐秘,她想都没想就接着齐立言的话说:“跟你结婚,你想让表姐跟我动刀子呀!”

齐立言退守到玩笑的底线上,显得很无辜地说:“所以你不辞职,就是大发慈悲,是保护弱者的正义行动,我现在是内忧外患,手无缚鸡之力。”

王韵玲就没再坚持辞职收破烂的事,他们的对话最终也只能定格于一次很有趣的聊天。

城郊结合部的三里井废品一条街很冷清,回家过年的破烂王们累了一年,他们通常要到正月十五后才能聚齐,所以齐立言走在三里井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看到只有一两家零星的门面是开着的,风扬起路面上的灰尘和废弃的塑料袋、方便面盒还有一些旧报纸,一条游荡在街面上的丧家之犬对着齐立言百无聊赖地叫了两声,声音很苍白。这里原先是郊区农民的养猪场,城市扩张后,这里不准养猪了,农民将猪圈用石灰水一刷,就对外出租了,由于房租便宜,走街串巷收破烂的全都涌到了这里,一些干得早的破烂王们在这里开起了废品回收站,从此不再走街串巷吆喝,守着猪圈坐收渔利。三里井的人员成分复杂,大多数是乡下进城的农民工,也有少数城市失业者,一百多游动破烂王中,混入了不少躲避计划生育的夫妇、逃避警方追捕的犯人、偷情出走的男女、边收破烂边顺手牵羊的小偷,所以这里的治安很乱,隔三岔五地就有警车拉着警笛开进来,抓了人就走,三里井的破烂王们听着警笛声无动于衷,他们连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因为这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是平时少不了有人上门收税一样平常。

齐立言租下的两间房子曾是一个隐姓埋名十三年的杀人犯落脚的门面,那个强奸杀人的恶魔走街串巷收了几年破烂,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站,赚了多少钱不知道,只知道年底被抓走前,娶了一个老婆,同时还霸着老婆的妹妹,生了三个孩子,杀人犯是被小姨子出卖后于年三十下午被抓走的。齐立言以每月一百八十块钱的房租租下了两间房子,里面一间做房间兼厨房,外面一间做废品仓库,房东说本来是要二百的,看齐立言戴着眼镜,很像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估计不会干杀人放火的事,就少收二十块钱,齐立言递给嘴里装着假牙的房东一支烟说:“谢谢你了,我其实一点文化也没有。”假牙房东摇摇头:“不过,怎么看你也不像坏人。”

四川侉子路远没回老家过年,齐立言在四川侉子的回收站花四十块钱买了一辆旧三轮车。齐立言打算下午去工商局把公司注册下来,然后先蹬着三轮走街串巷收破烂,等到对收破烂的行当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后,再坐守门面集中收购游动破烂王们淘来的废品,滚动发展一段时间后,把公司做大做强,两年后坐上柳阳破烂王老大的交椅,眼下的这些小的废品回收站应该就是他牙齿缝间的小鱼小虾,随时都会被他嚼碎。他被一种想象的前景和虚构的辉煌激动着,全身上下就有了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然而,下午在工商局注册时齐立言遭遇当头一棒,那位还沉浸在过年情境中的工商大盖帽很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说你是下岗工人,发家致富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也得量力而行,你一开口就要办公司,可你的注册资金呢,验资报告能拿得出来吗,不要讲十万了,最少得有五万吧,老总不是好当的。”大盖帽还没说完,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对着电话寒暄了十多分钟并对新年里麻将没玩好耿耿于怀,在答应晚上去喝完酒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后,大盖帽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继续对齐立言说:“你收破烂就老老实实收破烂好了,成立公司有什么好处,要交税,每年还要年检、年审,麻烦得很,开一个收破烂的公司老板骗不到钱,也骗不到女人……”

齐立言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凉水,心里也凉了,他不知道到哪儿去弄到注册资金,不要说五万了,就是五千也拿不出来。老爷子的钱不能要,大哥二哥的钱不想要,他愣在清冷的办证柜台前,问:“同志,废品回收站总可以办吧?”

大盖帽说可以,你把身份证、下岗证拿出来,齐立言带了身份证,但没带下岗证,下岗证在家里找不到了,他痛恨那东西,从不愿意承认自己下岗,大盖帽说没有下岗证就享受不到工商税的减免,齐立言答应回家再找找,改日再来办。

张慧婷这个年几乎是被唱戏的母亲周丽凤绑架着度过的,年三十回到家母亲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在二十三个候选人中筛选出了两个,过年期间就安排你们见面。”张慧婷还没从离婚的阴影中缓过劲来,母亲就为她挑起了候选人,这无异于在一个刚刚食物中毒的人面前又放了一盘有毒的蘑菇,男人是有毒的,而不称职的男人就是女人生活中的毒药。张慧婷十分抵触:“妈,你要是逼我再去找男人,我马上就走!”

周丽凤拉住张慧婷的胳膊哭了起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和你爸老了都得靠你,你找不到好男人,过不上好日子,我和你爸还有什么指望。”

小慧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动画片,客厅里正在发生的争吵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也没有趣味。张奎元放下手中那份永远也看不完的报纸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张慧婷说:“你妈为你的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睡着了还在叹气,自己也做了母亲,该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年纪了。”

父亲这么一说,张慧婷就不再说话了,她被母亲牵着手走进厨房做菜去了。周丽凤见张慧婷气消了,哭丧的脸上云开雾散,在说起了两个入围男人的时候已是满脸阳光灿烂了,张慧婷只好耐着性子听母亲为两个男人做征婚广告。

一个是正处级领导干部,四十七岁;一个是大款,三十四岁。有权的年龄大了些,有钱而又年轻的却没权,各有长短,从扬长避短的立场来看,两个人都比较适合,按周丽凤的话说,反正比齐立言要强一万多倍,只要能谈成了,张慧婷就不会再坐牢一样地守着一个小店,为糊一张嘴而疲于奔命了。正处级候选人年前老婆死于在泰国旅游途中的一次车祸,老婆丧事还没处理完,介绍的人已是成群结队地上门了。周丽凤是从剧团小姐妹那里得知这一情报的,在小姐妹的巧舌如簧的鼓动下,周丽凤逼着张奎元找原先在市政府工作的同事跟正处级领导接洽,正处级领导答应见一次面。而年轻的大款,老婆跟手下的一个小白脸私奔了,大款一气之下起诉离了婚。周丽凤强调指出,大款不是没有魅力,而是忙于事业没时间陪年轻漂亮的妻子,妻子才动了邪念,酿成大错的。周丽凤的政审、考核工作做得很细,连正处级领导有一百六十八平方的复式公寓、大款有两千万以上的家产都摸清了。可在张慧婷看来,母亲就是没摸清两位候选人除了权和钱外,是不是适合做丈夫。

大年初五下午三点,张慧婷跟母亲一起赶到了“上岛咖啡”与正处级领导见面,中间人是张奎元市政府大楼里的老同事裘是非,他们一起坐定后,正处级领导还没来,三人枯坐在人烟稀少的咖啡屋角落里,有些落寞。裘是非为每人要了一杯内容很少价格昂贵的咖啡,然后看着扑鼻的香气袅袅如烟地在鼻子周围盘旋,咖啡在此时是用来装饰氛围的,而不是用来喝的,所以他们对此就没有投入太多的关注,目光关注的是每一个进来的人。身体比例不是很合理的裘是非跑到吧台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还有五分钟,马上就到,在路上了。”

按说相亲应是男方先到,没想到这个正处级领导连这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周丽凤的脸上很灰暗,但又不好多说。张慧婷的心情很平静,类似于陪同母亲出来看一场戏,她虽是女主角,但她不打算好好演,所以也就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觉得这出戏的主角是母亲。

正处级领导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出现在了张慧婷面前,两相面对时,正处级领导和张慧婷都愣住了,他们的目光在短兵相接的一刹那让周丽凤和裘是非全懵了。原来他们认识。正处级领导很快调整好情绪,抱歉地说:“春节期间打车太难打,来晚了,不好意思!”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妻子死于非命的悲伤,轻松而得体地跟张慧婷打招呼:“没想到小张也在这里,去年秋天,那笔保险的事后来我也没过问,谈成了吧?”张慧婷点点头,不敢正眼看他,她知道自己与孙玉甫那天晚上能从公安局脱身就是这个男人打的招呼,她感到无地自容,如果地狱就在面前,她愿意立即钻进去。

裘是非试探着核实心中的疑问:“王行长,你认识小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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