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十二章 3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齐立言借着酒力告诉他们:“武功中讲究剑走偏锋,杀人于无形,收破烂是最不起眼也是最没人看得上的行当,可我算过,平均利润是百分之三十,除了贩毒,收破烂是利润最高的行业,将来我们不是成立废品回收站,而是要成立废旧物资回收公司,做出规模,做出声势,做得惊天动地。要在全国做出品牌来,在全国开连锁公司。”破烂王们虽然不懂公司、品牌、连锁这些玩艺是什么,但他们被齐立言设计的收破烂的光辉前景煽动得热血沸腾,都说戴眼镜的就是厉害,四个眼睛,看得深,看得远,于是又撬开一瓶酒,豪情万丈地喝了起来。时间不到一个月,齐立言已是三里井众星捧月的人物,要是哪天他迟回来一会儿,就会有破烂王守在他的门前等他去喝酒,去启发他们不开窍的脑袋,穷人们的精神生活有时候只要能陶醉于一种语言的妄想就够了。

在三里井的破烂王当中,最崇拜齐立言的是李山成。尖嘴猴腮的李山成是柳阳南城棚户区的后代,父亲被铸铁厂的铁水浇死后,他跟编芦席的母亲一起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初中没毕业便辍学成了公共汽车上的优秀扒手,十五岁就进了劳教所,二十一岁那年母亲得了乳腺癌没钱化疗,他钻进了供销社财务室撬了一个保险柜,共计盗得一万多块钱,可还是不够,于是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后半夜去银行撬保险柜,想多弄些钱,保险柜还没撬开,当场就被银行值班人员用枪抵住了脑袋。母亲在李山成被法院判入狱六年的第二天,喝了不到半瓶农药,就死了。李山成崇拜齐立言是他觉得这个戴眼镜的同伙喝了酒后讲起汽车来头头是道,他对齐立言说:“你太厉害了,能不能发明一个不要钥匙把汽车开走的绝招,这收破烂太苦了,挣不了几个钱。

我们合伙搞汽车怎么样?”在三里井,讨论偷盗、撬锁、顺手牵羊就像演员明星们在一起讨论走穴、离婚、逃税、泡女人一样正常,没有一点忌讳。齐立言很粗鲁地踢了李山成一脚:“你他妈的要是男子汉,有本事去买汽车,而不是偷汽车。”李山成疼得龇牙咧嘴地叫着:“齐哥,你是我爷,连你都买不起,我哪能买得起。”齐立言将缸子里的酒倒进嘴里:“我都是造过汽车的人,将来怎么会没有车呢?”听的人都笑了起来,说齐立言吹牛皮的水平都比别人高,于是又跟他碰了一杯。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春天的虫子和苍蝇在温暖的空气中复活了,它们围绕着破烂王们脑袋和桌上的死鱼瘟鸡的骨头自由地飞翔着,破烂王的女人们见时辰不早了,就拉着自己的男人回屋睡觉去了。没有女人的李山成尾随着齐立言要跟他一起去他那里讨论弄一辆汽车的事,齐立言不睬他,他就悄悄地往齐立言口袋里塞了一包烟:“齐哥,小弟我没文化,可我讲义气,只要你教我两招,得手后,我跟你对半分。”齐立言推开塞过来的香烟,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滚!”

齐立言收回来的破烂全都卖给了开废品回收站的王根草,王根草发现齐立言每天收回来的破烂总是比别人多,而且价格高的废品越来越多,除了旧报纸、旧纸箱,还有旧电视机、电风扇、打印机,甚至连旧电脑都收来了,这些破烂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齐立言一天能挣上一两百,王根草压价太过分的时候,齐立言就说:“老王,你是不是非要逼着我现在就开一个回收公司,告诉你,我是不开回收站的。”王根草嘴里咬住香烟,说话语音含糊意义却相当明确:“你一开公司,我就没饭吃了。”齐立言问此话怎讲,王根草说:“别人收不到的东西,你能收到,别人挣不到的钱,你能挣到,这太可怕了。”齐立言说:“我可没偷人家东西。”王根草说:“你要是偷来的,我反而就不怕你了。”

齐立言不到一个月就发现收破烂要收价格贵的破烂,要收价格有弹性的破烂,要收单位的破烂,要收富人家的破烂,靠收平民百姓家的旧报纸、空酒瓶是发不了财的。戴着一副眼镜的齐立言以他逻辑严密的语言和斯文得体的举止让许多单位和富人丧失了警惕,单位和富人们心情很愉快地将还没有成为破烂的破烂卖给了他,连价格也随他说了算。一些想象力丰富的卖主甚至怀疑齐立言是演员体验生活来收破烂的,齐立言很开心地说:“我要是哪天真的当上明星了,也是你们栽培的结果。”

齐立言转战单位和富人区后,常常一天能收两车破烂,上下午各一车,三里井的破烂王们很是嫉妒,这究竟是齐立言的眼镜骗取了人们的信任,还是其他破烂王们不修边幅的衣着与眼神乱晃的表情引起了人们怀疑,这两种因素看起来似是而非,实际情况正是如此。其他破烂王们敲门时的动作仓促而激烈,像是上门打劫的,人家本来准备卖的,一见破烂王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就不卖了,连门也不开,在一个不安全的世界里,齐立言觉得他们收破烂时的言行和举止类似于自杀。齐立言喝酒的时候跟李山成等人说过多次,要礼貌用语,文明收购,可那些破烂王们当面拍着胸脯说一定照办,一离开酒桌就全忘了。

这天上午,齐立言出门没到一个小时,就在一家装潢公司收了满满一车废旧的铜线、铝丝、插座,还有一台报废的电动机,卖给王根草后,净挣了六十多块,齐立言有时觉得挣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第一个月,他就挣了二千三百多块钱,那一堆票子在存进银行后成了他的信心和勇气,想起当年为了买一个汽车旧水箱,八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在三里井大排档吃了一盒两块钱的盒饭,齐立言蹬着收破烂的三轮车来看女儿,门卫见齐立言蹬着三轮车来看女儿,不禁哑然失笑,那个比齐立言更穷的门卫说:“你是想进去收破烂对不对,撒谎也得撒得圆才是,你一个收破烂的,女儿怎么会送到双语幼儿园来呢?”齐立言递给那位少一颗门牙的门卫一支烟,扬起手里的饼干说:“你看,这饼干四块多钱一盒,不是送给女儿的,哪舍得买这么贵的。”门卫接过烟有些犹豫,说要是让不三不四的人进去了,园长就会让他走人,园长是从美国回来的,比美国鬼子还要狠,一点不讲情面。这时,小慧的外语老师在外面吃饭回来,上次见过的,她认得齐立言,就带他进去了。

齐立言给女儿小慧送了两盒饼干后,车龙头一拐,就到马路对面张慧婷的小店去送小慧的生活费,走进冷清的小店,见张慧婷正坐在漫长而寂寞的午后看一份报纸,她的目光散淡而无聊,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流露着没有信心的神情,显然这个小店的未来已经在她这种神情后面病入膏肓了,他觉得张慧婷确实不像傍了大款,不然她又何必一个人守在这半死不活的小店里,过着一种远离人间烟火的生活。这样想的时候,一种柔软的情绪在心里慢慢地滋生出来。

张慧婷见了齐立言就像见了一个来往不多的街坊,熟悉而不亲近,客气而不热情,离婚的创伤正在慢慢地愈合,所以她站起身来不冷不热地问:“看过小慧了?”

“小慧正在睡午觉,我让老师把饼干转交给女儿了。”齐立言穿着去年的旧夹克,不过洗得很干净,眼镜边框也擦得很整洁,人看上去还比较清爽,像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知识分子,只是他身后的三轮车以及粗糙的双手使得知识分子的形象有些缺斤少两。

张慧婷知道齐立言在收破烂,虽然她不愿意看到齐立言以这种方式作践自己,但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打算用失败来作为自己墓碑上的文字的,于是就试探着问:“收废品生意好吗?”她没有用“破烂”一词。

齐立言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咕咕噜噜喝了一气,他抹了一下嘴巴说:“这么跟你说吧,不出两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房子、车子、票子应有尽有。”

齐立言急于表白,所以看上去像是说假话和大话,张慧婷很克制地笑了笑:“那就好,到时候就会有女孩子排着队来傍你这个大款了,你们一家都成了大款,门头上就可以挂一个‘大款之家’的匾了,不过我是不会傍大款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打算过傍大款。”

齐立言被张慧婷暗藏机锋的话刺了一下,但他现在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事情和语言,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不认为大款是给女人傍的,所谓大款也就是有钱的人,有钱人应该是事业有成的人,家庭圆满的人,是对社会对家庭负责任的人。”

张慧婷不想跟齐立言讨论这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成败问题,于是就岔开话题问:“小慧的生活费带来了吗?”

齐立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足有一千多块,他点了六百块钱给张慧婷,说两个月五百六不用找了,张慧婷执意要找四十,齐立言就说小慧你付出了那么多辛苦,四十块钱还推来推去的。张慧婷说如果提起为小慧付出的辛苦,那就不是用四十块钱来结算的。于是,齐立言一股脑将口袋里剩下的四百多块钱全都塞给张慧婷:“这些就算你替我照料小慧的辛苦费吧!”张慧婷坚决地推开了齐立言捏着票子的手:“齐立言,你这是干什么?真让我傍大款是不是?”

齐立言一下子傻眼了,他粗糙的手里攥着票子,像是攥着一把坑蒙拐骗的药,他有一种被戳穿的难堪,他忍住内心里被蔑视的羞辱,咽下所有的嘲弄,声音尽量平稳地说:“这是我的心意,你不领我也没办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齐立言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不负责任的男人。”

张慧婷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就是觉得你收废品挣点钱不容易吗,我自己开个小店,知道辛苦钱不好挣。”

齐立言听了这话,心里好受了许多,甚至有一些感动。他觉得对抗是没有出路的,无论是行动对抗,还是语言对方,最后肯定是两败俱伤,最起码双方都不愉快。齐立言问张慧婷下一步怎么办,张慧婷说盘了小店后可能会去找一个班上,帮人家临时做账,或到超市当收银员,如果能到一个正式的公司去当会计更好,收入低一点可以不介意,但一定要有一个宽松而安全的环境。张慧婷所说的环境是指不受骚扰和免遭侵犯的环境,她发现稍有姿色的女人一旦进入到某个氛围中立刻就会成为男人们的目标,这个世道大多数男人都想通过征服女人来检验自己是否征服了世界。女人成了男人的一个价值尺度。她对齐立言说:“是女人想傍大款呢,还是大款需要女人傍呢?等你成大款了,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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