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十七章 4

从这一天起,王韵玲就从芦林街出租屋搬了出来,跟齐立言一起住进了快餐店的仓库里。后来,他们在床上反省前一段日子,齐立言说:“早住在一起还省不少房租呢。我真蠢!”王韵玲捏了一下齐立言的鼻子:“早住在一起,要少跑多少冤枉路。我真傻!”他们居然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是,男人和女人不好沟通是因为他们都穿着衣服。这话是不能对外说的,属于他们个人的研究成果,说出来也有伤风化。过来人桂花很快从他们滋养红润的脸色上看出了名堂,一次切菜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王韵玲说:“你是个大姑娘,就不怕自己吃亏了。”王韵玲脸红了,她捶了桂花一拳:“你瞎嚼什么舌头根子!”桂花身子一晃,差点被刀切破了手。

张慧婷是在王韵玲回芦林街出租屋搬东西的那天晚上十点半钟堵住她的,那一刻站在寒风中的张慧婷轻薄如纸,似乎风力再大一点就会将她卷到空中去。王韵玲见到张慧婷心里有些发虚,表姐的男人如今跟她夜夜,她就像是从表姐的口袋里偷走了一笔巨款,脸上一阵阵发烧,好在夜色掩盖了姐妹俩的真实表情,所以只剩下两个声音在黑暗中交锋。

“你不打算让我进屋坐一会吗?”张慧婷说。

王韵玲不敢让表姐进屋,屋里的铺盖已经搬走了,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只柳条箱子,一进屋,就全露馅了,房间此时成了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告密者。王韵玲用身子抵着门,回避着进屋的话题,说:“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张慧婷的声音在寒冷的风中冻得太久,听起来像冰碴子一样冷硬:“世上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偏要跟齐立言睡到一个被窝里去?我哪点亏待你了,你在我背后扎刀子?”

王韵玲见张慧婷来者不善,防守只能是越来越被动,她一不做二不休,主动出击:“慧婷,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既没插足,又没先入为主,你们离婚又不是我造成的,凭什么我就不能跟他好?你又不是不懂法律。”

张慧婷被王韵玲的话呛住了,她自知干涉王韵玲与齐立言睡在一个被窝里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于是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韵玲,我知道自己无权干涉你们相好,可人不是畜生,总要讲点情理和脸面,你是我亲表妹,我受了齐立言的侮辱不算,还被他一脚踹了,你现在跟他好,这不存心让我难堪,存心丢我的人,你叫我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张慧婷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

“究竟是齐立言被你蹬了,还是你被齐立言踹了?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你跟他闹离婚闹了两年多,最后还把一盆污水泼到齐立言的头上,做人不能不讲良心,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跟齐立言恋爱是堂堂正正的,我不是在齐立言上电视的时候爱上他的,我是在他不名一文穷困潦倒的时候爱上他的,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不同之处。你们离婚都一年多了,跟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张慧婷见王韵玲已经死心塌地地跟定了齐立言,她在绝望中说了一句:“我要找我姑妈评理,如果姑妈说你顶替我做齐立言的二房很体面、很光荣,我就认了。”

王韵玲在黑暗中笑了起来:“你要是现在跟孙玉甫搅在一起,那才是二房呢!我是跟一个未婚的男人谈恋爱,怎么能算二房呢?”

张慧婷像是被王韵玲揭穿了伪装一样,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莫非她已经知道自己住进了孙玉甫的公寓?

从芦林街回到湖光大厦,她跟孙玉甫大吵了一顿:“你要是再不离婚,就不要再来了,我受够了。”进入冬季以来,张慧婷的脾气越来越坏,孙玉甫叹了一口气,重复着说了一千多遍的那句话:“你得给我点时间。”

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光复快餐店红火的生意很快就惹来了麻烦,这天午后两点多钟,店里已经空了,齐立言按往常的习惯坐在店里的卡座上跟王韵玲、岳东生、桂花一起喝茶、抽烟、嗑瓜子、聊天,很奢侈地享受着片刻休憩带来的轻松。这时店里进来三个头发染得红黄紫色的小青年,他们的耳朵上还戴了很夸张的金属耳环,嘴里叼着香烟,满身的酒气裹挟着屋外的冷风一起扑进店内,紫头发将香烟吐到卡座的台面上,然后对着齐立言打了一个响指,“戴眼镜的是老板吧?给哥几个拿一条烟来!看你这小店生意不错,我们抽你一点烟是看得起你的,往后隔三岔五地给我们哥几个进贡一两条烟,我们就是朋友了。”

齐立言听说过这一带小混混很多,吃白食、敲诈勒索,稍有不从,夜里店面的玻璃就碎了,屋外电线也被剪断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临到齐立言头上了。他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烟头说:“好吧,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拿烟!”

三个小混混看着惊魂未定的桂花、岳东生和王韵玲,油腔滑调地对他们说:“我们哥几个是很文明的,不像东城裘得龙他们几个一进店就砸台子,不要怕,将我们哥几个伺候好了,店里就太平了。”

王韵玲鼓足了勇气顶了一句:“你们这不就是光天化日下公然敲诈勒索吗?”

红头发将手指扳得格格直响:“你这小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骨头痒了是不是?你出门打听打听,柳林街一带谁不知道我们‘青年近卫军’,你给我们一点孝敬,是搞好军民关系,懂不懂?”说着就对着王韵玲扬起了拳头。

齐立言从后堂出来了,他手里不是拿着一条烟,而是拿着一把剁骨刀,是那种一刀劈下去能将猪腿骨劈成两段的刀,他血红的两眼在镜片过滤放大后,流露出鱼死网破的凶光和杀气,他扬起手中的剁骨刀挑衅地说:“谁想要烟的,上前一步来!告诉你们,我是在号子里吃过八大两的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鬼。”

三个红黄紫头发的小混混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摸出弹簧跳刀,一按机关,手心里便跳出闪亮的刀子,可他们手握着刀子,面面相觑,嘴里叫嚣着:“怎么,想跟我们过几招是不是?”可没有一个人敢往前一步。

齐立言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个买菜的塑料筐:“来呀!谁先上?一起上也行!”

黄头发扬了扬手中的弹簧跳刀,在空中划了几道弧线,跃跃欲试,可脚像是被地面焊死了,动弹不得。齐立言见几个小混混完全被震住了,他一刀向下猛劈下去,狭窄的卡式台座被劈成两半,齐立言怒吼一声:“给我滚!”

三个小混混被吓得张口结舌,滚出去丢了脸面,不滚又不敢迎着剁骨刀硬上,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要命的店主,一时六神无主了,这时店外面停了一辆灰色面包车,车上跳下两个一胖一瘦的男人,一进店里,戴墨镜的胖子就对着三个小混混一人一个耳光:“你们他妈的活腻了是不是?滚!”

三个小混混捂着脸,嘴里说着:“四爷,再也不敢了!”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似的撒开脚丫子仓皇逃窜到了大街上。

齐立言冷静地看着戴墨镜的胖子,觉得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究竟在哪儿见过,他想不起来了,但胖子的装束和行为让他还是觉得此人当不是等闲之辈,一露脸,小混混就跑了,于是齐立言放下剁骨刀,递过去一支烟,说:“这几个小王八羔子,他还不知道我是从牢里出来的,不知深浅地就敢来敲诈。”

胖子摘了墨镜,露出嘴里犬牙交错的黄牙,笑了起来:“三老板,你也进过局子了?”

齐立言有些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的?”

胖子说:“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齐家的老三,我是快船帮的老四何斌。”

齐立言想起来了,去年在二子澡堂子里挨过他的拳脚,只是在雾气蒙蒙的澡堂子里没看太清楚,但他的声音和姿势却是如同肉刺般地扎在他心里,一碰就疼。他看着这个粗鲁的胖子,去年的疼痛在身上又复活了。

何斌双手抱拳,拱拱手说:“我是个粗人,去年在澡堂子里多有得罪,还请兄弟多多包涵!”他放下拱手姿势,弹了弹身上的烟灰:“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你家大老板齐哥跟我们耿爷是铁杆,跟我也是好朋友,你是个大知识分子,搓背、开小店太寒碜你了,我们给你拎草鞋都不够格,耿爷现在也是知识分子了,正在练书法呢,他要我们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往后你店里的治安就包在我身上了,谁要是来闹事,你提一下我就行了。”

齐立言知道道上的规矩,保护费是要以现金结算的,于是就问:“每个月交多少钱?”

何斌说:“这一带是我们的地盘,按你现在的生意,一个月四百块钱。不过究竟收不收,收多少,我回去得请示一下耿爷。”

齐立言不知不觉地摸起桌上的菜刀:“你回去告诉耿爷,我这个小店分文不交,有钱也不交。”

何斌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愿望出发,压着性子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何斌到天德酒楼对齐立功说了下午的事,齐立功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一句:“你回去问一下耿爷,我兄弟开一个小店要不要收保护费,收多少保护费。如果耿爷真的要收,到我这来收好了。”

头脑简单而又粗俗的何斌挠了挠肥硕而愚蠢的大脑袋:“大哥,你对我们如同亲兄弟,那一块归我管,说实话我也不想要这钱,可这是我们的规矩,谁要是贪赃枉法,那是要受刑的。我回去跟耿爷汇报一下。”

耿爷现在住在了一个居民小区的极普通的一套房子里,这是他的第二十一个据点,外表虽然寒酸,可室内却极尽豪华奢侈,连抽水马桶都是美国进口的,地毯是新疆纯羊绒地毯,何斌踩上去,像是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耿爷正在翻阅一本欧阳询的字帖,听了何斌的汇报后,轻轻地说了句:“齐立言是齐家的秀才,此事不提了。”

那天下午齐立言提刀直面群凶,且面无惧色,视死如归,王韵玲激动得当时就想抱住他狠狠地亲他一口,他觉得跟着这个男人不仅是安全的,而且是幸福的。岳东生说:“大哥,你太厉害了,我都吓得掉了魂!”桂花说:“真看不出,你去年过年在我家喝酒,看你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还以为你就是一个白面书生呢,没想到你这么勇敢。”齐立言对着剁骨刀刀锋吹了几口气,说:“要说我不怕那是假话,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狗急了还要跳墙呢。一个人最安全的时候就是连命都不想要的那一刻。”

两天后,何斌专门到光复快餐店来了一趟,他对齐立言说耿爷讲了你的保护费一分不收,齐立言不仅没有感谢的意思,还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因为耿爷就算他胆敢到我店里来,一分钱也收不到。很简单,不是他躺着出去,就是我躺着出去。”这话又像是说给何斌听的。

何斌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一个难剃的刺头,嚣张已久的气焰此刻被齐立言视死如归的气概摧毁了,欺软怕硬的何斌主动摘下墨镜,一脸讨好卖乖的神情:“兄弟,你是个人物,我佩服你,往后你要是有什么摆不平的事,给我打一声招呼。”

齐立言很蔑视地笑了笑:“一个连快船帮都能摆平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何斌尴尬地拱了拱手,告辞了。桂花吓得脸色铁青,王韵玲则提醒齐立言这种人惹不起,说话留点余地。齐立言说一点余地都不能留,留余地跟留墓地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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