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周法阵

『我已经明白了。』襄垣喃喃道,『你看不周山这处,不正是天然的一个法阵?』

浩荡不周山历经千万年的洗礼,已是超越人世间的轮回之处。乱石立起的方位,正隐约切合了开天辟地时,第一次自然成形的阵势。

不周山。

擎渊寿数将终的最后三天。

襄垣腕上的盘龙在风雪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山的外围怪鸟成群,巨大的风雪环绕山脚,阻拦了大部分敢于入侵的外界生灵。

擎渊道:“前面有一道无形的壁障,记得收敛你们身上的灵力。”

陵梓疑惑:“为什么?”

擎渊答:“自数百年前,一名凡人乐师死后,钟鼓大人便在不周山山脚设下这个屏障,阻住许多踏入此山的生灵。风雪壁垒随进入者的能力而变,进入者灵力越强,壁垒阻力便越大。”

“只阻强,不挡弱……吗?”

擎渊停了片刻,似在思忖,而后答:“我也说不清楚,钟鼓大人似乎对弱者仍抱着一丝同情,允许弱小的生灵进入不周山,汲取天地灵气修行,或许是因昔年他还未曾化龙时……不提也罢。但来者若带有洪涯境诸神的灵力,只怕他不会手下留情……”

襄垣疑惑地点头,看了看陵梓,道:“你身上的蓐收灵力多半会引来麻烦……”

“什么程度的灵力会引麻烦?这样吗?”陵梓单手下意识地结了个符印,抛出一道发光的闪电箭。

“别做蠢事!”襄垣与擎渊同时喝道。

闪电箭飞出数尺,穿过冰雪线,进入不周山。

四周一片静谧,陵梓遗憾地说:“没事。”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风雪犹如一只咆哮的猛兽倏然而至!风壁掀翻了不周山冰雪线,陵梓与襄垣同时大叫,襄垣转身要跑。擎渊却吼道:“别跑!你们快不过风雪的!收敛灵力,朝前冲!”

陵梓闻言一把抓住襄垣手腕,顶风冲进了壁垒。

暴风雪卷起时惊天动地,整个风圈以电箭为中央环形散开,仿佛惊动了某个隐形的禁制,然而陵梓马上领会到只要冲进风眼中便安全了,他竭力为襄垣遮挡着风雪。

两名少年在飓风与极寒中蹒跚前行,襄垣大喊道:“不能再朝前了!走不动了!”

擎渊喝道:“再坚持一会!马上要过了!”

襄垣单薄的身体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卷向天际,到得最后,凛冽狂风一刀刀地吹,几乎要将深藏于他身躯下的灵魂扯出来,撕成碎片。

不知过去多久,风壁消散,四周刹那一静,旋飞的大雪化为漫天细细碎碎的雪花,温柔地落下。

二人同时吁了口长气,疲惫地倒在地上。

襄垣歇息片刻,起身道:“领教了,看这阵仗,多半就连神也不能踏入不周山的地界。”

擎渊答:“自然。只要钟鼓大人不愿意,谁也无法进来。”

陵梓又缓过劲来了:“他连神也不放在眼里?”

擎渊道:“钟鼓大人是超脱天地的存在,仅次于始神的、世上最强大的生灵。他设下风雪壁垒,将此处划为龙的地界,遇弱则弱,遇强则强。纵是伏羲亲至,不周山的屏障亦足以掀起毁天灭地的飓风,将他阻在山外。”

襄垣漫不经心道:“到那时候,多半神州也毁得差不多了。”

“纵是人界毁去,”擎渊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傲气,“不周山也将在他的守护下存在。”

“现在朝哪里走?”陵梓问道。

擎渊示意:“朝山上去。”

横亘于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庞大得无法形容的巍峨巨山。

襄垣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山峦,谯明山、荒岩山这等绵延起伏的山岭,与不周山相较之下,就如巨岩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整座不周山主峰高耸入云,天柱直插云霄,一团旋涡状的巨大云层在天柱顶端缓慢旋转。

侧峰下则是天平般的两座顶天立地的平台,百丈高陡峭的悬崖间,以一根细得如丝般的横梁连接起来,上万个洞窟密密麻麻地布满岩间、山体及峭壁。

角龙们在各自的洞窟内沉睡,偶有错落的龙炎与火光斜斜喷出,冲向天际。

陵梓与襄垣二人走在横梁上,成为肉眼难见的小黑点。

头顶是呼啸而过的角龙群,脚底则是万丈深渊,陵梓担忧地说:“你的龙子龙孙们,该不会寻我们的麻烦吧?”

擎渊淡淡道:“你们太弱小了,它们不会对蝼蚁产生兴趣,藏好你身上的祭司之力,我担保你们无事。”

襄垣问:“钟鼓呢?”

“钟鼓大人脾性无常,少顷若得见他,你二人切记噤声,由我出言就是。”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襄垣来不周山并非抱着单纯的把擎渊送到龙冢的想法,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毕竟不周山的龙祖是开天辟地便已存在的生灵,一如钟鼓——或许他能解答自己对灵魂、对万物的疑问。

擎渊说:“看情况,你最好别轻易开口,否则别怪我保不住你。”

陵梓插口道:“他就没有什么喜好?”

擎渊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道:“听说钟鼓大人喜欢人创造出的‘音律’。一名叫师旷的乐师,曾用‘琴’打动过钟鼓大人的内心。”

擎渊进了不周山结界,竟是一反先前无精打采的语气,在此地充沛灵气的冲荡中,渐渐变得清醒起来。

襄垣与陵梓攀上半山腰,在盘古开天辟地后鬼斧神工的崎岖道路中缓慢前行。

擎渊得到不周山灵气的支撑,再不在乎时间,一行人时停时行,有时在亘古的参天巨树下歇息,有时则在洪荒的溶洞内小憩。

眼前壮丽的奇景令襄垣深深为之着迷,角龙们在山间嬉戏盘旋,时而钻入洞中,时而仰首长鸣。

一路前来,他们所见的角龙不下千头,有初修炼完、褪下龙皮的青嫩幼龙,也有在岩石上磨砺自己双角的老龙。

“一只虺,”襄垣问,“要经过哪些磨难,才能蜕变为像你这样的龙?”

擎渊淡淡答道:“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化为角龙,唯角龙方能入不周山。角龙再修炼五百年,则可进龙穴试炼,脱胎换骨后成为应龙。如此便是整整两千年。”

陵梓闻之不禁动容,两千年的时间对神明与龙来说,不过是长河一瞬,然而对寿数不过百年的人来说,却漫长得近乎飘渺。

襄垣说:“人自记事,还未足两千年。”

擎渊道:“自然,伏羲刻上元太初历仅七百年。”

陵梓问:“两千年后才能试炼,若失败了呢?”

擎渊陷入悠远的沉思之中,缓缓答道:“灰飞烟灭,万虺成千蛟,再成百龙,成角龙者,不过万中之十,再入龙穴后,脱胎换骨化为应龙者,唯剩一二。”

襄垣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龙穴中有什么?”

擎渊嘲笑道:“告诉你,你进得去?”

“那是一团火。”擎渊出神地说,“昔时在我试炼完后,前往峰顶朝拜钟鼓大人,他告诉我:龙穴最深处跳动着的,是鸿蒙之初,尚在盘古觉醒之前,由烛龙第一口龙息吹亮的根源。万物演化的因,被称为‘创世火’。”

“那处就是龙穴。”擎渊道,“不周山两大侧峰。一处是龙冢,一处则是龙穴。”

襄垣与陵梓站在岩台上,望向远处的另一座侧峰,雷霆与电光在黑色的峰顶嘶吼乱窜。

“走。”陵梓说,“快到了。”

襄垣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朝山顶跋涉而去。

擎渊道:“金色的峰顶便是龙冢所在地。”

历经两天多的攀山之途,龙冢到了。

这里是整个不周山最为肃穆之地,被称做“寂明台”。十几万年中死去的应龙骨骸布满墓场,触目所见,到处都是灰白的龙骨,犹如一场战争留下的遗迹。

四周围着不知名的矮小花草,每株植物都绽放出一朵青蓝色的、发着微光的花,粉末从花蕊中源源不绝地飘上半空,在荒凉的风里旋转着,飘散而去。

“像什么?”襄垣瞳中映出数以千计的巨大龙骸。

鳞片在空气中慢慢腐朽,金血浸润着脚下的泥土,渗满整座峰顶。

“像一个战场。”陵梓喃喃道,“生灵与死亡曾经交战的沙场,最终全军覆没。”

没有刀兵与屠杀的痕迹,却曾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襄垣正处于极大的震撼中,累数十万年之积的龙血把整座峰顶染成了金色,苍凉的每一具骨骸,仿佛都带着它生前的眷恋与故事。

擎渊留下了它的遗言:“欲知魂魄之事,必先勘透生死。”

继而一声震荡天地的龙吟!

不周山万龙齐鸣,朝往峰顶龙冢的方向,擎渊离开襄垣的手腕,昂首化为本体——蜿蜒近里的折角应龙。

传说中世间凤凰涅槃、应龙归寂的景象,终于让襄垣亲眼得见。怀中凤羽似是感受到了威压与死亡,发出阵阵颤抖。

擎渊舒展龙躯,在龙冢上一个盘旋,再次发出死前的宣告。

山下千万角龙齐声应和,悲鸣声犹如巨大的浪潮。

山顶,烛龙之子,不周山的主宰——钟鼓,睁开了它金红的双眼。

擎渊龙目中闪烁着星辰的光点,缓缓落在龙冢正中的石台上。龙魂于寂明台上飞起,如同烟雾在龙冢中盘旋,似在寻找什么。

不周天柱顶端的旋云似得到了感应,发出第一道纠结的雷光。耀目的闪电刹那间拖过近千里高空,击中龙冢里擎渊的龙躯。

巨响声中,擎渊鳞片飞散,在轻柔的微风里缓慢飘零。

第二道雷霆飞至,再一声巨响,整座不周山的侧峰随之阵阵摇撼!

金色的龙血从寂明台流淌而出,擎渊的骨肉带着金火开始熊熊燃烧。

过了很久很久,龙冢西面另一道烟形龙魂跃出古冢,飞向擎渊。双魂在空中引颈交抵,擎渊的魂魄睁开双眼,发出呜呜声。

“它的朋友也在等它。”陵梓喃喃道。

襄垣明白了:“难怪无论如何都要回龙冢。”

雷云渐收,仿佛有两头魂魄形态的应龙飞上天空,其中擎渊的魂魄转头望向主峰顶部,但再细看,不过是数个飘散的光点。

峰顶传来清越的呵斥声,龙语嘹亮清朗,听在耳中如群磬击响,似是责怪擎渊既已归寂,缘何留恋不去。

擎渊低下龙首,仿佛在祈求一事,峰顶龙吟声停,沉默。

一头通体暗棕的龙飞离不周山主峰,两道珊瑚般的金角在深黯的天空下绽放出流金的光泽,山下群龙纷纷畏惧地缩回洞窟内。

钟鼓侧过头,瞳中映出荒凉的龙冢,那景色在它的眼里镀上一层朝阳似的金辉。

不周山的最高主宰落下寂明台,龙躯飞来时消失于半空,赤红色的云霞倏然化做飞展的金绸,流云般卷来裹住少年的身躯。

钟鼓赤脚踏上染满龙血的土地,睁开双眼。

强大的气势刹那袭来,陵梓与襄垣的灵魂犹如浩瀚大海中的孤舟,随时会被钟鼓的龙威卷成碎片!

陵梓恐惧地退了一步。

双方都没有交谈,而正是陵梓的这个动作,触发了钟鼓心底嗜杀的冲动,他探出三指,随手凌空虚抓。

登时只听陵梓一声惨叫,发出骨骼爆裂声,委顿于地。

襄垣吼道:“放开他!”

钟鼓冷冷道:“蓐收的祭司到不周山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陵梓在这压倒性的龙力前就像一只蝼蚁,钟鼓漫不经心地凌空翻掌,将他翻过身,又压下去。数息间,陵梓口鼻内鲜血狂喷,一身骨骼碎为万段。

襄垣双眼赤红,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叫喊,冲向钟鼓,还未来得及靠近,便被一股巨力弹得横飞出去,摔倒在地。

钟鼓打了个响指,陵梓软绵绵地躺在骸骨丛中,被倒提一脚,像块破布般悬挂在半空。

襄垣喘息着后退:“你说……你……擎渊答应过我们……”

钟鼓懒懒道:“答你一问,问完则死。问。”

襄垣吼道:“我们与你有何仇恨?!人在你们眼中就连蝼蚁也不如?!人族若非必要,也从不乱屠其余生灵!”

钟鼓斜眼一瞥:“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襄垣反倒静了。

“不、不……”襄垣喘着气道。

陵梓艰难地张嘴,像是想让襄垣快逃,血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

钟鼓看着陵梓的眼神,就像在看花草树木,甚至路边的石子。

数息后,襄垣起伏的胸膛渐缓。钟鼓转过头,眉间充满戾气,像是想把陵梓扔下山崖去。他手指微一拨,陵梓拖着一道血线,轻飘飘荡向山涧。

此时乐声响起。

那低微的音调简单而低沉,像从生命的萌芽中发出的恳求,襄垣双手并起拇指及食中二指,挟着蛋形的陶埙轻轻吹响。

像一只鸟在唧唧喳喳地叫,提醒钟鼓:你,回头。

陵梓的躯体凝于半空,颓然摔在地上。

钟鼓转过身,只见面前一少年盘腿而坐,长发在不周山的风中飞旋。

襄垣的指法极其生疏,千变万化不离五调,音律更为笨拙,似想一求清脆婉转,却渐渐喑哑下去。

然而那音调,钟鼓却略微听出了什么。

他不知人世间音律不过五音衔接跳跃,只依稀记得,将当年的琴声拆碎了,便是这些呜呜的声音,有相似之处,却又浑不似那番景象。

钟鼓朝襄垣走去,襄垣的乐曲先是战栗地一顿,继而喑哑消逝。

“啊——”襄垣脖颈一紧,两脚悬空,竟被提了起来。

钟鼓手指微动,一股看不见的巨力掐住襄垣的脖子,将他提上半空。陶埙落地,摔得粉碎。

钟鼓一手前推,将他凌空提着,拖上了擎渊归寂时的龙冢中央,继而侧过头,闭上双眼,将窒息的襄垣拖到怀里,低下头,抬起右手按在他的额上。

“襄……”陵梓痛苦地喃喃出声。

襄垣不住挣扎,气绝时瞳孔缓缓扩散,其中倒映着不周山高空涡卷的乌云。他的眼前景象渐渐发黑,三魂七魄离体而出,在钟鼓的五指间缠绕。

一瞬间,巨大的魂力带着不甘的痛苦嘶嚎着、挣扎着,在钟鼓的面前躲闪。烛龙之子的双眼仿佛能窥见过去与未来,灼烧一切的目光将襄垣的魂魄从里到外,清清楚楚地看了个遍。

襄垣残余的意识涌起一阵发自内心的耻辱与抗拒,无数记忆碎片被强大的龙力戛然破开,一个又一个刹那在钟鼓眼中飞速掠过。

长流河旁,他虚弱地求助:“哥……”

雷泽淤泥淖里,他绝望挣扎,惊慌躲避。

北荒境中,藏身岩缝内,他的双目带着恐惧望向天空。

安邑村落外,风雪夜中,在昏黄的灯火下,襄垣带着几分不舍,眺望自己生长的故乡,最终转身离去。

时间不住回转,每一缕魂魄,俱是数年的记忆。

蚩尤赤着胸膛,一刀挥至,卸下比翼的翅膀。少时襄垣一声担忧的呼喊却还未来得及出口。

黑暗的粮仓里,十岁的蚩尤与六岁的襄垣依偎在一处,于静夜中冷得发抖。

断生崖前,婴儿的哭喊声在风雪里远远传来,四岁的男孩赤着脚,一手抱着襁褓,在冰崖上艰难地寻找出口。

再往前,往前……

钟鼓要看的不是这些,虽然他在襄垣的回忆中有所停顿,从岩缝内少年惶恐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然而他要寻找的,是更早的记忆。

钟鼓起身,一手扯开襄垣的七魄,揪出他的命魂。

襄垣的命魂出乎意料的安静,像一柄带着黑色火焰的奇异兵器,微微颤动。

钟鼓戟手前探,铮铮铮数响,那黑火命魂蓦然暴涨!千万根荆棘般的锐刺倏然刺出,密密麻麻地布满全身,仿佛在威胁钟鼓,不要再靠近。

钟鼓冷哼一声,带着嘲讽的笑意,手指轻撮,指间现出一团金火。那是可以焚烧一切的,从龙穴中获得的创世火种的一部分,足以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命魂烧得灰飞烟灭。

那柄武器带着无数利刃,缓慢旋转,隐隐约约有哭泣的声音传来。

钟鼓忽然打消了烧毁这奇怪命魂的念头,就像对着一个神秘的匣子,若将它强行摧毁,便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钟鼓闭上双眼,全身蒸腾出血红的火焰,缠住了那把黑火兵器,并强行在兵器上破开一个口子。火焰中他睁开自己命魂的双目,野蛮地朝内窥探。

黑暗里,背对外界的光线,有一个小孩。

“这是什么?”钟鼓疑惑道。

“剑。”小孩的声音怯怯道,“我知道你不懂,没有人懂。”

那名很小的孩子,抱着膝盖,蹲在一片黑暗里,背对破开的狭缝外的钟鼓,低低哭泣。

那是钟鼓无法理解的,隐藏于生命最深处的意识。但即便他看不懂,也知道一件事:

这不是自己所知的那个人。

“你在等谁?”钟鼓问,“出来,让我看看你。”

小孩子带着眼泪,转过头,注视着火焰般的钟鼓。

钟鼓瞬间闭上双目,撤出襄垣的命魂之外。

小孩道:“等我长大,等我变强以后,自己会出来。你不是我哥,我不出来。”

钟鼓的命魂回归己身,满身血红色的火焰收敛,静了片刻,他挥指弹出一道金火,穿过缓缓合拢的“剑”的灵魂裂缝,飞进襄垣命魂深处,粘在那小孩的脖颈后。

魂与魄再次涌来,严严实实地缠住了那把通体在黑火灼烧中的“剑”,温柔地将它从钟鼓手中夺回。襄垣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陵梓……”襄垣醒时,第一件事便是匆忙起身,寻找陵梓。

“陵梓!”

陵梓还活着,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远处,全身断裂的骨骼已恢复原状。此地残余的应龙金血浸润了他的全身,将他的衣袍浸成了淡褐色。

陵梓睁开眼,虚弱地笑了笑。

“龙血草……”陵梓勉力指了指寂明台周遭,“襄垣,摘点那个过来。”

龙冢处的奇异植株在龙血灌溉下生长、盛开,乃是世间最好的疗伤药材。襄垣摘了不少,放在口中咀嚼,继而敷在陵梓的四肢上。

陵梓全身剧痛,十分疲惫。襄垣检查完他的身体,在避风的一处寻了个应龙的颅骨,把他勉强抱进去,生了一堆火。

“那个混账呢?”陵梓问的是钟鼓,“他没伤着你吧?!”

襄垣马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从龙颅的眼窟中朝外看,不周山顶雷霆阵阵。

“这里是他的地盘,别乱说话。”他唯恐钟鼓会听见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默默把陵梓抱得离火堆更近一些。

“你要休息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襄垣问。

陵梓道:“睡一晚,明天就能下山了。”

襄垣说:“不要勉强。”

陵梓笑道:“我太没用。”

襄垣低声道:“是他的力量太强。”

陵梓问:“他没把你怎样吧?”

襄垣摇了摇头,陵梓又说:“我昏过去前,见他扼着你的脖子……”

“他在看我的三魂七魄,似乎在寻找一个人。”

“他以为你是……?”

襄垣点头说:“他看到了我的魂魄。在龙的眼里,人都长得差不多吧。他只是单纯地从我吹的那些音节中误会了……其实我不是。”

陵梓蹙眉。

襄垣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杀我们吗?”

陵梓出神:“我本以为,这次死定了。”

襄垣说:“他看我的记忆时,我也看到了他的,看到一点……只有那么一点点。或许是他为什么留我们一命的原因。”

陵梓动容:“为什么?”

襄垣没有回答,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他看见的两个片段:在钟鼓尚是一条小虺时,努力地在岩石上磨砺它柔软的腹部;以及为了让衔烛之龙看见夜晚璀璨的星辰,转头毅然冲入不周山龙穴深处。

究其根源,他与它的命魂深处,那毕生的愿望相近而邈远。

所谓愿望,大抵是无穷尽的岁月已逝去,充满未知的时光还很漫长。

陵梓伸手,解开襄垣的衣领,襄垣眉毛一动,问:“怎么?”

陵梓道:“你脖子后,有东西在发光。”

襄垣心中一惊,陵梓示意他稍安,让他转过身背对自己。

襄垣问:“是什么?”

陵梓道:“是一道金红色的……符文,襄垣,我觉得你可能……”

襄垣静了片刻:“多半是他留在我身上的,这不奇怪。”

陵梓难以置信:“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襄垣道:“能意味着什么?”

陵梓喃喃说:“你是他的祭司。你是唯一一个龙的祭司!”

襄垣自嘲地笑道:“不过是个烙印而已,我猜他只想知道我接下来会如何,死在哪里,死前能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我可不觉得他给了我什么龙力。”

他双臂一振,将外袍穿上,系好领子。

陵梓摩挲自己的下巴,迷惑地打量襄垣。他也看不出襄垣有什么地方变得更强了,只得半信半疑地点头。

翌日,陵梓终于恢复了少许力气,跟在襄垣身后离开。

“你还有疑问想问他的,不是吗?”陵梓问道。

襄垣缓缓摇头:“他……也不懂的。经昨日之事,我才知道,他超然天地,却不知生死。死亡与轮回,对他而言是件很遥远的事。”

陵梓问:“那么,我们该去何处,才能解开你的疑问?”

襄垣停下脚步,眼内映出苍茫龙冢。

“我已经明白了。”襄垣喃喃道,“你看不周山这处,不正是天然的一个法阵?”

浩荡不周山历经千万年的洗礼,已是超越人世间的轮回之处。乱石立起的方位,正隐约切合了开天辟地时,第一次自然成形的阵势。

而寂明台周遭被龙血浸润了上万年的土地,正值生命消散、死亡未至的那一刹那。一代又一代的应龙前赴后继,将龙血漫入整座山峰,在六道屹立的石柱中间,筑起魂魄飞升的神秘自然法阵。

“寂明台的中间,”襄垣道,“正是重归于寂的阵枢。应龙死前的刹那,并非自然亡故,而是在寂明台中魂魄飞升,被这个巨大的法阵抽出龙魂,而后天顶的雷云,才彻底把它毁去。”

陵梓道:“我听不懂。”

襄垣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己也不太懂,不过那会儿,我正在寂明台上……就是钟鼓把我的三魂七魄抽出体外时,应当正是借了这个法阵的效用。我给它起了个名,叫‘血涂之阵’。”

陵梓一头雾水:“那么……现在呢?”

襄垣道:“先回去吧,我忽然有点想家了,回安邑,我需要整理此行的所获。”

陵梓松了口气,笑道:“太好了!蚩尤一直想你回安邑。”

襄垣抿着唇,点了点头,与陵梓并肩下山,一路向南,准备回归他自五年前离开后,便再没有回去过的故乡——安邑。

迈出不周山的第一刻,襄垣戛然止步。

世界一片灰暗,所有景象唯剩黑白两色,天际漆黑,大地雪白,一股不可言喻的痛苦呼啸着淹没了他,仿佛有种难以违拗的力量,强行从他身上剥夺走了什么。

“襄垣?”陵梓马上察觉到不对。

襄垣的瞳孔陡然收缩,无数景象飞速掠过,瞬息间跨越了崇山峻岭,万里荒地,现出一杆淬毒的长箭,蓝色箭头朝那个人飞去。

那是天地间最为直接的血缘呼应,在这个世界上,冥冥中与另一个人之间最紧密的联系。

“蚩尤?”襄垣喃喃道。

陵梓问:“你怎么了?”

襄垣脸色苍白,背上满是汗水,喘了一会儿,方才答道:“我们得赶紧回安邑去,蚩尤有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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