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摄魂夺命

鏖鏊山,山体中部深陷,双峰鼎立。

他想起了在创世火种处看到的那一幕——金色火海中,一座双峰之山崩毁,释出水与火的光环,整座山峦从中塌陷。

一模一样。

襄垣回到家,在门口坐着沉吟片刻,遂进屋动手收拾东西。

门外,蚩尤冷冷道:“上哪儿去?”

“搬走!”

蚩尤仍带着点醉意,问道:“你想好了?”

襄垣道:“哥哥,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完成!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俩互不相干!”

在安邑,兄弟分家的情况并不多见,发生在襄垣身上则带着一点理所当然。篝火会后,吃饱喝足的族人们听见蚩尤的声音,纷纷围在木屋外,好奇地张望。

蚩尤动了真火,却终究没有再呵斥弟弟,只冷冷道:“你要做你的活儿,留在这里,我搬走!”

襄垣抬眼一瞥蚩尤,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嘲弄之色。

“襄垣,”乌衡上前,“别这样,大家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不是很好吗?前天寻雨还说舍不得离开她们的村庄,想让蚩尤……搬去泽部住,是蚩尤坚持要留在这里,与你一起生活……”

襄垣眉毛一挑,还来不及说话,寻雨已打断道:“乌衡……”

寻雨来了,她换上一身简单的袍子,赤足站在月光下。

她静静地看着襄垣,眉目间满是惆怅,眼中蕴着一股淡淡的悲伤。

“我觉得这里很好。”寻雨说,“乌衡,别说了,我很喜欢安邑,也很喜欢这个家。”

蚩尤对襄垣道:“你不用搬,这里是陵梓为你建的新家,我走。”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怒火,新婚之夜被三族人看了笑话,这令他实在颜面无光。

“襄垣,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蚩尤说。

旁观人等散了,乌衡在一旁小声劝了襄垣几句,蚩尤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不剩地搬走,最后狠狠摔上了门。

门楣上缠着木槿花,根据安邑的习俗,新娘成婚后,午夜时便该迈过木槿花下的门槛,此举象征着家庭和睦,百子千孙。

现在这个家里,只剩襄垣一人了。

蚩尤搬到泽部,下令拆掉三族之间的围栏,从此亲如一家。

接着的两个月,夏季过去,秋收时漫山遍野都是金黄色,清风卷着枯草的香气吹过平原,令人心旷神怡。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族人们纷纷成婚的时候。乌衡与比她小三岁的族人乌宇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蚩尤与寻雨亲自为他们主持。

婚礼前,乌衡还去敲了襄垣的门,回复一如所料,不来。

她成婚的那天夜晚,天空中刮起呼啸狂风,吹起平原上的所有飞草,将它们刮向天际。

那一夜乌宇喝醉了,乌衡独自静静坐在溪畔发呆,飞廉又出现了。

“刚才,是你吗?”乌衡莞尔道。

飞廉说:“是。你们在进行什么仪式?我看那里的人都挺高兴的。”

乌衡躬身道:“我成婚了,飞廉大人。”

飞廉有些疑惑,乌衡笑了笑,解释道:“成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此一起生活,繁衍后代……”

飞廉大约明白了,缓缓点头,眉眼间带着一丝失落之意。

“这个送给你吧,你生下的小孩,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当我的祭司。”他递出一根羽毛,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又说:“恭喜你们。我听他们这么说的。”

乌衡淡淡一笑,说:“谢谢您,飞廉大人。”

飞廉松开手指,羽毛轻飘飘地飞向乌衡,旋转着插在她的鬓间。风神的身形化做千万飞絮掠向天际,静夜里,夜颜花落下微光的细末,随风缓缓而升。

乌衡一声叹息,带着新婚的微笑,转身走向她的部族,她的未来。

襄垣每天留在家里,偶尔会去冶坊。他做什么,蚩尤不再刻意关心,只从辛商只言片语的回报中获悉弟弟的动向。蚩尤那夜的怒火已被时间冲淡,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个台阶下,搬回家里住,抑或让襄垣搬过来。

父母已经死了,襄垣在的地方,就应当是他们两兄弟的家。

蚩尤实在是为这个既倔犟又孤僻的幼弟伤透了脑筋,他就像梗在心里的一根鱼骨头,怎么都拔不掉,放着又硌得疼。

襄垣从不过问兄长的行止,就连话也不对旁的人多说。

所幸寻雨的善解人意冲淡了蚩尤的烦恼,他诧异地发现,泽部赫然也有能工巧匠。只是她们致力的方向与安邑几乎完全相悖。

安邑人认为,所有的冶铁、木材以及矿石熔铸之术都是为了杀戮与捕猎服务的,而泽部人擅长制造多种多样的手工艺品,她们将生活经营得十分精致。譬如放在湖中养贝壳的小笼子、捉鱼的小篓、铁制的杯盘锅碗、裁剪的小刀,甚至织麻布的梭,还有挂在门外屋檐下的小铁人、小铁马和小铁鱼,被风轻轻吹一下就会叮当乱响。

蚩尤甚至想不明白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除了添个出门进门都必须低头的麻烦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夫君,帮我个忙。”寻雨轻轻说,她用一个小锉子把铁片磨平,两头铆接起来,嵌在几根铁杆上,“我的力气太小了,你帮我把它弯过来。”

蚩尤盘膝坐在矮案前,问:“又做什么?”他接过铁杆,拧几根棍子就像拧枯草般轻松。

寻雨支颐细想,说:“能做得好看点不?”

“这样?”蚩尤将铁杆拧弯,又捋直,几根缠在一起,拧成麻花状。

“啊。”寻雨笑道,“这样挺好看。”

她嘴角带着笑,埋头画了几条线,示意蚩尤照着做,最后夫妻俩一起把一堆铁杆子、铁片组装在一起。蚩尤蹙眉打量寻雨的工艺品,发现那是个没有顶的小铁床。

寻雨笑了笑,轻推小床,它半圆的底部在桌上轻轻摇晃起来。

蚩尤问:“给谁睡?”

寻雨道:“给咱们以后的女儿。”

蚩尤道:“还特地做个床?”

寻雨揶揄道:“不做个小床给她,她以后怎么睡?难道和咱们挤一起吗?我可舍不得有人抢我的夫君。”

蚩尤忍俊不禁,取过那张小床,淡淡道:“小孩子……”

“……总会有的。”寻雨又埋头用炭条画另外一件东西,看上去像个兜肚。

那一刻,夫妻二人心头都升起一股温馨之意,蚩尤看着寻雨,指背拂过她的脸。

蚩尤说:“你怎么知道会是女孩?说不定是男孩。”

寻雨嗔道:“我可不想是个男孩,没事又跟着你学打打杀杀的。”

蚩尤莞尔:“现不再打打杀杀了。”

寻雨欣然点头,说:“外头的豆儿发芽了,帮我拿点进来。”

秋高气爽,蚩尤揭开叮叮当当的门帘走出去,门外的陶罐染着古朴的颜色,一场新雨后,其中放置的豆苗绿得像洗过一般。那是数日前蚩尤和寻雨一同亲手种下去的。

“拿一罐给襄垣吧。”寻雨道。

蚩尤沉吟片刻,提着陶罐,穿过安邑。

族人们正将成批的麦子堆成垛,一切景象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富足安宁。

襄垣的家离冶坊没多远,蚩尤推门进去,看到家中凌乱不堪,到处都堆着矿石与工具。

由于采光不足的缘故,房中很是昏暗,蚩尤把屋后的木窗打开,干爽的秋风吹进屋来,潮气散了不少。

他把装着豆苗的陶罐放在窗台上,总算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增添了一点生机。两间房里,蚩尤从前睡的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而襄垣自己的床则乱七八糟。

家里没人。

蚩尤走向冶坊,襄垣坐在熄火的熔炉旁,安静地端详手里的兵器——那是年初与北地合部开战时,襄垣亲手铸出的第一把、并交到蚩尤手中的剑。

三尺六寸五分长,两指宽。

剑横搁膝前,剑身映出襄垣古井无波的眼眸。

蚩尤站在冶坊外看了很久,襄垣始终没有抬头,就像入了魇障般,双耳不闻世事。

蚩尤找来一个人,问道:“他通常这么坐着多久?”

那工匠答:“他……不吃不喝,一坐就是一天,有时还得两三天……”

蚩尤蹙眉,进了冶坊,襄垣始终安静坐着。

“襄垣。”蚩尤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襄垣?”

“襄垣,听得见哥哥说话吗?”蚩尤道,“你没事吧?!襄垣!”

“滚。”襄垣不耐烦道。

蚩尤松了口气,襄垣还感觉得到外界。

“你这样不成。”

襄垣不予置答,看着锋锐的剑身,倒影中现出他的双眼与蚩尤的双眼,二人对视片刻。

蚩尤道:“出去走走,秋天来了,你再这么下去,迟早得失心疯。”

襄垣沉默,蚩尤又问:“你还认我这个哥哥不?”

襄垣终于抬起头:“你是谁?”

蚩尤道:“蚩尤,你哥哥!”

襄垣淡淡道:“你不是蚩尤,我认不得你。”

蚩尤蹙眉,襄垣道:“我哥哥是天下王者蚩尤,你不是他,你叫‘寻雨的夫君’,不是蚩尤,别认错人了。”

“你!”蚩尤几乎忍无可忍,而后语气森寒道,“你好自为之!”

他愤然离去,冶坊内唯剩阴暗的天光照入,一个人,一把剑。

某天,辛商带着他的未婚妻来了,那是一名沧澜部的女孩。她收下了辛商的定情信物,同时惊讶于这柄小刀的工艺。这种小刀在沧澜部里是无法见到的。

蚩尤道:“兄弟,你也打算成婚了吗?”

辛商让他的未婚妻自去与寻雨熟络,自己则盘膝在屋内坐下,笑道:“嗯,刚去见了襄垣一面。”

蚩尤道:“不错的女孩……襄垣说了什么?”

辛商取过酒瓮,耸耸肩:“什么也没说。”

蚩尤的问题没有得到期待中的答案,辛商说:“你就这么与他拧着?起码去看看吧。”

蚩尤道:“他过得挺自在不是吗?他的‘剑’怎么样了?”

辛商答:“一句没提。”

蚩尤蹙眉:“该给他成婚了。”

寻雨与那沧澜部的女孩正在看一串漂亮的海珍珠,闻言转头向着蚩尤道:“你该去和他谈谈。”

蚩尤深吸一口气,不置可否。

辛商怀疑地瞥了寻雨一眼,男人谈话,女人插嘴,这在从前的安邑极其罕见。

辛商的目光带着点敌意与嘲弄,那嘲弄的意味是如此明显,马上就令寻雨上了心。她不自然地避开辛商的目光。自从来到安邑,这人便从未与她说过话,但碍于他与蚩尤的关系,她又不得不对他保持着最起码的礼貌与客套——即使得不到回应。

蚩尤最后说:“随他去,懒得管他了。”

辛商毫不避忌在一旁的寻雨,说:“你变了,蚩尤。成家挺好,但你从前的霸气上哪儿去了?”

说着他站起身,朝他的未婚妻吹了声口哨,像在唤一只家禽。那女孩笑吟吟地起来,与寻雨道别。辛商伸出宽大的手掌,攥着她的手,让她小鸟依人地跟着自己回家去。

蚩尤被辛商戳中伤口,独自坐着喝闷酒。想起小时候,从断生崖上用双手把襄垣抱回来的那天晚上,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哭喊不停,发着低烧。四岁的蚩尤不知怎么办,好一阵手忙脚乱,幸亏最后襄垣命大,总算慢慢地活下来了。

然而他就是一个常年发着低烧的虚弱的小孩,不管有没有人管他,总是好不了,却也死不掉。不管蚩尤去到哪里,这个拖油瓶般的弟弟总在那里。

蚩尤想着,终究心中有愧,正起身打算去看襄垣一眼时,忽听村落里有人喊道:“怎么回事?!”

“杀人了!”

“他在村子里杀人!!”

冶坊处一片混乱,间杂着慌张的叫喊,蚩尤快步走出来,呵斥道:“冷静点!哪里出了事?!”

许多人从冶坊的方向跑过来,个个带着狰狞扭曲的神色,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背后追赶。一个女人惊骇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尖叫道:“在那边!襄垣他……他……红光一闪,那些人就死了……就死了!鬼怪!他被鬼怪附身了!”

蚩尤心中一颤,马上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冶坊。

“襄垣!”蚩尤吼道。

襄垣站在空地上,周围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石头,地面用鲜血画了一个法阵,那血液不知是人的还是家畜的,他的身周躺了几具被绳子捆绑着的尸体。

他的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双目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神采,周遭人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尽数惊恐退开。

“襄垣!”蚩尤冲进那法阵中,襄垣回过神来,本能地要躲让的瞬间却被蚩尤推翻在地。

蚩尤发着抖,检视他的双眼,问:“你怎么了?襄垣?!”

襄垣竭力推开他,愤怒地吼道:“我没事!”

蚩尤说:“我是谁?襄垣,回答我!”

襄垣眉目间充满了戾气,不认识般地打量蚩尤。许久,那声“哥哥”终于还是没喊出口。

“你是寻雨的夫君。”襄垣嘲讽道。

蚩尤知道襄垣没事了,顾不得扇他耳光或是揍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法阵。

“这是什么东西?”蚩尤指着法阵,问道,“你最好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

襄垣冷哼一声,没有说话。蚩尤看到一个胆子大的族人,站在对街屋檐下还没跑远,便揪着襄垣,起身过去,问:“他做了什么?”

“那那那……那些奴隶。”族人心有余悸道,“襄垣让他们跪在石头圈里,拿着个石头样的东西,闪了下光,那些人就像是魂被……被吸了出来……一眨眼全死了……”

襄垣不自在地挣脱蚩尤的大手,说:“这是我铸剑的东西,叫血涂之阵,你不懂就别管!”

蚩尤喝道:“你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搞什么邪术?!太危险了!”

寻雨闻讯赶来,站在街头,身边聚了一群女人远远地看,见蚩尤推了襄垣一下,把他推倒在地上,朝他大吼道:“这玩意迟早会把你自己也弄死!”

襄垣冷淡道:“跟你没关系。”

辛商从村子北边跑来,正看见蚩尤上前踹开血涂之阵周遭的石头,便上前拉起襄垣。蚩尤把血涂之阵四周的岩石踹得七零八落,又去冶坊内提了桶水出来冲洗地面。见此情景,襄垣马上就暴怒了,他挣脱辛商,上前试图推开蚩尤。

“别碰它!”襄垣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蚩尤力大,回身又把襄垣推了个趔趄,两兄弟在泥水里滚作一团,辛商见蚩尤要动真格的了,忙过来劝架。

“蚩尤!”辛商道,“别冲动!”

原本站在一旁的寻雨连忙过来分开他俩,焦急道:“蚩尤!你怎么能打你弟弟!”

寻雨拉开蚩尤,辛商拽着襄垣到一边去。蚩尤一脸污泥,沉声问道:“这些奴隶谁给你的?”

寻雨先前只以为襄垣打昏了人,现在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全是尸体,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迹象,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她只觉背上一阵寒意。

“襄垣,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她难以置信道。

襄垣没有回答,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与无奈,辛商道:“我交给他的,都是战俘,没关系,蚩尤。”

“你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蚩尤吼道,“战俘也就算了!万一自己也死了怎么办?!”

辛商劝说道:“我保证盯着他。”

蚩尤一指襄垣,冷冷道:“管你什么阵,在我的地盘里,就不许你再碰这玩意!”

他抹了把脸,憋屈地出了口气,看也不看弟弟,转身离去。

当夜辛商过来,蚩尤坐着喝闷酒,辛商道:“他自己有分寸,不会被那玩意吸走魂魄的。”

蚩尤把酒罐重重一放,说:“你去把铸魂石收回来。”

寻雨正在内间缝补白天蚩尤撕破的衣服,闻言不由得心惊。

“他用铸魂石这么做的?”寻雨放下衣服起身问道。

辛商不理会寻雨,只朝蚩尤道:“你既答应了给他,又怎么能拿回来?”

蚩尤道:“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辛商,当年我把他从断生崖上抱下来……”

辛商打断了蚩尤,说:“襄垣自己比你更清楚,他想为你做点什么,他不想当个废物。我问了他,他告诉我那个尝试是成功的,只要人不站在血涂之阵里就不会有事。”

蚩尤道:“不行……这也太危险了。”

寻雨忽然在旁插口道:“战俘也是人,怎么能随便说杀就杀?”

蚩尤望向寻雨的眼中带着责备与不悦,说:“寻雨,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寻雨心中涌起突如其来的愤怒,不再和蚩尤说话,回到里间去了。

辛商忽然就笑了起来,说:“在我面前,你要讲什么面子?”

蚩尤被这么一折腾,真是既憋屈又窝火,长出了口气。他说:“你不能再给他俘虏与奴隶了,让他规规矩矩地铸刀,别再走歪道。”

辛商道:“嗯,我知道了。我会派人看着他,不让他再捣鼓那个法阵。”

那天起,不知是辛商去说了什么,还是襄垣已经达到了尝试的目的,冶坊那边安分了不少。蚩尤去过几次,隔着窗门看襄垣,襄垣已经恢复如常,除了不与兄长交谈,其余打铁、淬火等事一切照旧。

秋收过去,安邑的一切都与襄垣毫无关系,蚩尤带着大批族人前去打猎,最后在漫天小雪时回来,初冬将至。

北冥之池的千万头鲲出水,喷发出席天卷地的冰岚,严冬将至。

寻雨迟迟没有怀孕,而更晚嫁入安邑的泽部女子都已经三三两两传来喜讯,虽然她竭力回避这个问题,然而泽部里女人们的议论还是传到了蚩尤耳中。她们认为蚩尤造的杀孽太重,或许会终生无嗣。

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时,寻雨总有点神色黯然。她劝蚩尤不再杀人,蚩尤也接受了,偶尔有在集市上捣乱的外族,俱是责数十鞭再赶回去。他尝试着和平地看待许多问题,寻雨如同一缕清风,为他带来了充满清新气息的生活,也从某个层面上改变了他。

然而他终究没有孩子。族人们都在私下议论纷纷,蚩尤颇有点不耐烦,却也只好随他们去。

他与襄垣那天一吵,两兄弟再没有碰面,襄垣从没问过蚩尤,蚩尤也不再去自讨没趣。

一股埋藏已久的在蚩尤心中蠢蠢欲动,说不清,道不明,仿佛被压抑着的天性左冲右突,在灵魂中寻找着宣泄的突破口。

他举起弓又放下,放下又举起。

当下族人们正在雪原上围捕一头鹿,那头雪白的母鹿行动不便,被射伤了后股,一瘸一拐躲进树林中,呦呦地叫着,似在哀求。

蚩尤亲自过去,见母鹿肚子滚圆,怀着鹿胎。他叹了口气,随手摘了片树叶喂给它吃,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意味。

“走吧。”蚩尤道。

身后的人跟着过来,一人愕然道:“首领,不杀它?!”

蚩尤道:“怀着胎,放它一条生路……”

话未完,倏然间一箭飞来,所有人大喊。那箭来势极快,锋锐箭镞掠过蚩尤侧脸,带起一道飞血,滚烫的血液洒在雪地中,蚩尤刹那反应过来——被偷袭了!

“什么人?!”部众纷纷怒吼。

连珠四箭再袭,蚩尤迅速抽刀,一躬身,飞也似的掠进树林,数息后追着一人冲出雪地。前头那人边跑边放箭,蚩尤一路疾奔,两人间的距离不断拉近。安邑诸人高声喝彩。

那刺客在雪地上绕了一圈,转身背跃,于半空中拉弓的刹那间,蚩尤扬手,长刀脱手掷出!

刺客堪堪拉开弓弦,锐利的弯刀直飞而来,掠过他的左臂,紧接着爆出一蓬血雨,断臂飞出。刺客坠了下来,摔在雪地里,血流了一大摊。

安邑部众俱是雷动般地叫好。

蚩尤摘下面具,上前拾起刀。刺客在血泊中不住抽搐。

蚩尤以刀拨开刺客的面具,依稀觉得面容有点熟悉,暗忖多半是来报仇的。然而这些年里他杀过太多的人,根本记不清这人是谁。

“报上名来。”蚩尤淡淡道。

刺客痛苦地咳了几声,艰难道:“你……可记得……死在龙渊……断生崖……”

蚩尤道:“想起来了,天吴的儿子吗?你们一族还活着?”

刺客不住喘息,蚩尤随口说:“滚罢!回去告诉你的族人珍惜小命,别妄想来报仇。”

刺客却不罢休:“……你……你快完了……你迟早会死在仇家的手下……你已经是只被拔了牙、割了爪子的老虎……”

蚩尤眯起眼,眸中闪过一分浓厚的杀意。

他站在雪地里,忽然就想起临别前寻雨的嘱咐,也想起了被襄垣一炉铁水,浇下万丈深渊的天吴……天吴居然也有儿子。

若是自己死了,来日儿子说不定也会为自己报仇……蚩尤收刀归鞘,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踏着风雪离开。

那刺客屈辱地大吼一声,拼着全身力气跃起,从背后朝蚩尤扑来,竟想与他同归于尽!

蚩尤瞬间拔刀,眨眼间凌空挥刀,刷刷两下雪亮刀锋划过,当场将那刺客砍成四块,紧接着他冷漠地抽身后退。

哗一声,鲜血爆了满地。

再次收刀的那一刻,流淌的鲜血与四分五裂的尸体仿佛唤醒了他灵魂中的一股冲动。

被拔了牙、割了爪的老虎……那句话在蚩尤心内不住回响。

“回去罢。”蚩尤转身下令,“回安邑!”

寒风中,猎队终于归来,寻雨在村口张望等候。

蚩尤摘下额前的骨制面具,淡淡道:“等很久了?家里没事吧?”

寻雨说:“辛商要成婚了,过冬的粮食也安排好了,都等你回来呢。”

蚩尤命人将狩猎的战利品分发下去,又道:“把这个送去襄垣家里。晚上给辛商办婚事,让他必须来。”

那一夜大雪忽至,入冬的暴风赫然卷着雪花南下,但这些也阻止不了安邑人的热情。

河岸两旁生起篝火,男人女人们欢庆过去一年中堆积如山的粮食与英勇的首领带来的猎物。

辛商和他的妻子绕着河面中央搭起的、一丈高的篝火台彼此转圈,遥遥祝酒。

所有人欢笑畅饮,现如今安邑的居民越来越多,三部合并后又有许多其他弱小部族前来投奔依附,这全部的人数加起来已有近两万人。

襄垣远远地站在河岸一侧,遥望带着笑容祝酒的辛商。他观看了很久,直至河岸两侧所有人都高举酒碗,大声祝福。

襄垣也做了个举碗的动作,虽然手里没有酒。

“祝你过得快活,兄弟。”襄垣道。

蚩尤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以为你不会来。”

襄垣转身,淡淡道:“辛商就像我的哥哥,怎么能不来?”

蚩尤扬眉,襄垣不再说什么,侧身离去。

兄弟错身之时,蚩尤道:“别来无恙?”

“无恙。”襄垣答道。

蚩尤又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襄垣道:“你又想说什么?嫌我浪费你的粮食了?别再打算说服我,寻雨的夫君,我不可能明白的!省点力气,回家去陪你的寻雨吧。”

襄垣转身离去,蚩尤安静地站在雪地里。弟弟没有像他许久前说的那样“明白”,而蚩尤自己,反而有些不明白了。

那天夜晚,引魂矿散发着淡淡的光,仿佛有什么在轻微搏动。

襄垣放下刀器,诧道:“陵梓,是你吗?”

“是的。”一层魂魄的光幻化出陵梓的模样。

襄垣笑了,他说:“你果然还在,今天辛商成婚,你看见了吗?”

陵梓抿着嘴角,说:“你看见的我都看见了,用你的双眼,你的双耳。”

“你会留在这世间?”襄垣道,“等等,陵梓!”

他起身的瞬间,陵梓的魂魄光芒飞散,化做无数繁星般的光点,没入引魂矿中。

翌日,寻雨与不少人在门口分兽皮,蚩尤坐在家里喝酒。偶有安邑人看着蚩尤的神色,仿佛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蚩尤提着酒喝了一口,思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族人们看他的表情不太一样的。

寻雨为人亲和,但也免不了被人议论。安邑族人不太买她的账,只认蚩尤一个族长,她的族人倒是与她十分亲近。

蚩尤看着在屋外拿竹箭追射一只鸡的孩童。寻雨上前摸摸那孩子的头,示意他到别的地方玩,不要欺负小动物。

前几日狩猎时,将那刺客砍碎的一幕又涌上心头,鲜血与杀戮的滋味令他不住回味。他捡起一片碎陶,很想弹出去,贯穿那只鸡的身体,令它爆出一地血,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心里蠢蠢欲动。

寻思片刻,他又放下陶片,心道算了,免得被寻雨啰唆。平日里,如果寻雨与他有不合之处,他也从不大声说话,更不用说争吵,只是表现得神色黯然。蚩尤仍是喜欢她的,否则也不会在乎她的想法,不知不觉便处处顺着她了。

心里忽然生起一股说不出的厌倦,蚩尤把酒瓮重重放在桌上。响声惊动了门外的人,她们簇拥着寻雨到另一边去,安邑人则自发地散了。

蚩尤走出门外,穿过村落,前往襄垣的冶坊。

冶坊前,襄垣收拾了一个包袱出来,看了蚩尤一眼。

蚩尤蹙眉道:“又要走了?”

襄垣从他身边经过,微微躬身,而后挺直背脊:“寻雨的夫君,后会有期。”

蚩尤不理会他言语中的锋芒,问:“你去何处?”

襄垣道:“辛商已经成婚了,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去铸我的剑!”

于是,襄垣孤零零地离开了村庄,消失在漫天风雪里,就像六年前他穿过断生崖下的龙渊,没有留一句话,就这么走了。

“蚩尤!”有人喊道,“寻雨找你!”

蚩尤摆手,快步跃上冰封的河岸,追着襄垣的背影而去。

襄垣顶着呼啸的风雪,艰难地束紧外袍,他冻得嘴唇发白,似乎随时会倒在雪地里。

雪积了足有一尺深,脚印通向遥远的东北方,蚩尤顺着他的脚印追随而去,兄弟二人离了近百步远,一前一后地顶风而行。

“襄垣!”蚩尤的声音不大,带着难得的犹豫,“你又想去哪里?!”

襄垣没有听见,蚩尤逆着风的声音很快就被吹散了。

蚩尤始终对那名唤“血涂之阵”的东西抱着警惕与忌惮,生怕襄垣会在无人照看的情况下死于非命,又或者是自不量力地去抓人来吸魂。他必须看住自己的弟弟。

襄垣一路上竟没有半次回头,执拗地一直朝东北走着。

直至雪停了,他们已走出安邑很远很远。

襄垣停下休息,蚩尤也在距他百步开外的地方坐下。二人一前一后,襄垣似乎并不知道兄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而蚩尤也没有再开口,始终注视着远处幼弟瘦削的背影。

跋山涉水,经过苦寒之地……铁木林内青松林立,盐湖荒芜广袤,错落的岩石带着血色,越朝东北走,地气竟是越热,沿途黄土化红,红土变黑,黑土地最后聚合为反射着日光的、滚烫的黑曜岩。

徒步行走了近三个月,最后襄垣来到一片荒芜的土地尽头,那里屹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双峰之山,山的中央深深凹陷下去。

生翼的妖兽穷奇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红色泥泞中的蛇身鸟头怪物大声嘶叫,互相缠斗。

襄垣在山脚下停了步子。

鏖鏊山,山体中部深陷,双峰鼎立。

他想起了在创世火种处看到的那一幕——金色火海中,一座双峰之山崩毁,释出水与火的光环,整座山峦从中塌陷。

一模一样。

襄垣已然疲惫不堪,于山脚下四处寻找。他曾经在游历神州时来过此处,知道有迁徙远去的人们废弃的房屋。

他找到一间以岩石搭建的民居,吃力地将熄火已久的熔炉打开,并将绳索捆在大筐的煤上。此地住民曾经在鏖鏊山内开采出燃料,但未来得及使用便离乡背井。

他依序拖着十大筐煤炭,忙活了整整一天,将它们拖进废弃的冶坊,并简单搭了个床,方躺在床上歇下。

蚩尤跟到鏖鏊山下,亲眼目睹了襄垣所做的一切。他没有现身,只在山脚高处的坡上选了一棵参天大树,躺在树杈上咀嚼干粮。他的目光穿过重重树枝与树叶,投向在废弃村落中落脚的襄垣,察看对方的一举一动。

第一天,襄垣将煤炭分类拣出。

第二天,襄垣开始清理熔炉。矿石、煤渣扎得他满手是血,他把废物拖出村外不远处,倒在一个坑里,回来时已筋疲力竭。

第三天,襄垣磨砺铸刀的石头,并清理整个冶坊,从村外打水回来,擦洗熔炉。

第四天,一切终于收拾停当,襄垣解开他的包袱,里面是那把在龙渊为蚩尤锻冶的半成品剑。

他对着那把剑,整整坐了一天,目光专注,仿佛置身世外,风声与妖兽的嘶鸣离开了他的耳鼓,眼中只有满布奇异纹路的兵器。

襄垣看了一整天的剑,蚩尤则远远地看了一天襄垣。

在蚩尤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弟弟,他似乎从未了解过他。

源风中裹着的水、火、金三系神力载浮载沉,缓慢旋转。

引魂矿原石在他的身边绽放着淡淡的蓝光。

襄垣摸出铸魂石,把原矿和晶石放在一起比较,自言自语道:“陵梓,我要开始铸剑了,现在只剩下你陪着我。”

落锤的那一刻,叮的一声轻响,细微清澈,却荡气回肠。

声音穿越重重云层,传入沉睡的衔烛之龙耳鼓中,它在睡梦里短暂地醒来,却没有睁开双眼。

历史在风里飘零,击砧之声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许多年后,当有关龙渊之剑的传说在后世流转,工匠们尊称襄垣为不世出的天才,古往今来最强的大铸剑师。神祇源力固然重要,更珍贵的是他传下来的“血涂之阵”。

襄垣死后,阵法虽早已在历史中遗失,成为工匠们记忆中的残卷,然而单靠这残卷拼凑起来的残缺不全的阵法,便足以令龙渊铸冶之术独步天下。

千里之外的安邑,辛商成婚之夜,襄垣与蚩尤一同失踪了。

寻雨在家里等了很久,蚩尤没有回来,也无人报信。她朝安邑的族人问道:“从前蚩尤经常这样吗?”

有人回答她:“很少,六年前失踪过一次,是出外寻找襄垣。”

寻雨坐不住了,然而漫漫冰雪覆盖了苍茫大地,她又能去哪儿?

她让安邑的小伙子回龙渊一趟,去寻找这对兄弟。但没有人听她的话,在他们眼里,寻雨只是蚩尤的女人——为蚩尤延续后代的人,而非“首领夫人”。

寻雨只得作罢,终日倚着门出神。

冬夜漫长,无事可做,她就与乌衡、辛商的妻子姜姬围炉织布,打绳结,以及预备开春时的渔网。

蚩尤不在,集市上是辛商负责看着。这名声望不逊于蚩尤的勇士担负起了临时族长的责任,却不派人去寻找蚩尤与襄垣,就像没事人一样。

寻雨很不能理解安邑人的思考方式。

某天,三个女人在姜姬家里闲聊。姜姬已经怀孕了,小腹微微隆起,一脸幸福的表情,乌衡在织网,寻雨在串一串豆子。

姜姬朝乌衡笑着说了句什么,词不达意,磕磕巴巴,又指了指寻雨。

寻雨道:“她说什么?”

乌衡笑着说:“她说,辛商和蚩尤是换刀的弟兄,你们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可以结为夫妻……”

寻雨欣然点了点头。

乌衡为人热情,与姜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教给她长流河一带方言的同时,也学会了沧澜部的语言。

“你和辛商是怎么交流的?”寻雨忽然有点想不通,这对夫妻甚至语言不通,从认识到成婚,只用了短短几个月,这样真的了解对方吗?

“笑。”姜姬言简意赅地解释道,继而与乌衡一起爽朗地笑了起来。

寻雨不禁莞尔,姜姬又说:“他妈妈……也是……嗯。”

寻雨明白姜姬所指,蚩尤告诉过她,从前辛商的父亲在一次劫掠中救出一个女奴,便是辛商之母。

那沧澜部的女奴生下了辛商。在安邑,奴隶的孩子本不受重视,然而辛商以一身武力逐渐赢得了部族的尊重,反而没有人再提他的出身了。

乌衡说:“他们一族信奉赤水女子献大人。”

寻雨缓缓点头,问:“那位大人是一个怎样的神明?”

姜姬咬字不甚清晰地说:“女战神。”

寻雨不太理解,乌衡解释道:“赤水女子献大人是传说中的女战神,能制造蜃气。姜姬他们的部落从前被称做‘蜃族’。”

姜姬牵着乌衡的手去摸自己的脊椎末端,边笑边说着什么。寻雨十分好奇,问:“有什么特别的吗?”

寻雨也伸手去摸,摸到姜姬背脊最下方,有一微微的突起,像一小截不明显的突出尾骨,当即明白了。她们的族人原先被称做蜃族,自与蜃有着渊源,经历了演化,身上却还保留着些微特征。

乌衡诧异道:“你会吐蜃气吗?”

姜姬笑着摇头,明亮的双眼注视着她们,又指指自己的肚子,说:“小孩子,说不定会。小乖乖。”

三个女人一起笑了起来,寻雨不禁想到自己与蚩尤……有朝一日自己怀孕生产,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如果是女孩,又会有怎样的能力?

万一……她无法怀孕呢?蚩尤该怎么办?

乌衡与姜姬的笑闹声停了,姜姬似乎明白寻雨心里所想,安慰了她几句,入内去取东西。

寻雨自嘲地笑了笑。乌衡道:“我都没有呢,你急什么?”

寻雨揶揄:“真的没有吗?你多半是一脚把乌宇弟弟给踹下床了吧,哈哈哈……”

乌衡抬手来拧她,姜姬笑吟吟地拿着两件东西出来,分给乌衡与寻雨。

寻雨的笑容登时就僵住了。

姜姬还没注意到她的表情,笑着说:“给,小孩。”

乌衡道:“面具?有什么用?”

“小孩子会来,会健康。”姜姬笑说,拉起寻雨的手,把其中一个面具塞到她手中。

乌衡饶有兴味地问:“还有这种东西?怎么没见他拿出来过?”

姜姬答:“箱子里,我看见,问他,他说。”

乌衡明白了,定是姜姬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而辛商则告诉她,这些面具能护佑小孩出生后健健康康,茁壮成长。

乌衡说:“谢谢,我会收起来的……寻雨?”

“寻雨,你还好吧?”乌衡不安地问。

寻雨眼神空洞,瞳孔阵阵收缩,双手发抖。她乌黑的眼眸里映出张牙舞爪带着血痕的面具,那狰狞的笑容似在嘲弄她的愚蠢与无知……

姜姬慌了,忙抬手试她额头,却被寻雨轻轻挡开。

“怎么了?!寻雨?”乌衡焦急地问。

寻雨梦游般摇头,拿着面具离开,回到了自己与蚩尤的家。

乌衡正不知该不该跟去,辛商却回来了,他瞥见乌衡手里的面具,当即不悦地蹙眉,舌头抵着下唇舔了舔,眯着眼不吭声。

“这是做什么用的?”乌衡隐约察觉到什么。

“祭祀。”辛商眉毛一扬答道。

乌衡半信半疑地点头,朝他告辞。

辛商大步进了屋内,乌衡刚走出几步,回头时听见屋中传来一阵斥骂以及姜姬的尖叫与哭声,似是辛商对姜姬动了怒火……她不由得一阵心寒。

寻雨当天回家便不吃不喝,发起了高烧。

翌日,乌衡终归放心不下,上门前去探望,却见脸色苍白的寻雨躺在床上,床头放着面具。乌衡隐约感觉到坏事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焦急地问,“这个面具有什么问题?!”

寻雨眼神空洞,只是神情绝望地摇了摇头,无论乌衡怎么追问,始终一句话不说。

乌衡无奈地离开,上门去找辛商,问:“现在安邑究竟是谁在管事?”

“我。”辛商道,“又怎么了?”

乌衡道:“寻雨生病了,得马上把蚩尤找回来!”

辛商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微笑,说:“你铁定会后悔的。”

“你这叫什么话!”乌衡一怒而起,揪着辛商的领口,质问道,“蚩尤的妻子生病了!现在什么也不吃,族长和襄垣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你就这么放任不管?!”

辛商抬手,轻轻推开乌衡,扬眉道:“蚩尤的决定我无权干涉,你也是。乌衡,别逼我动粗,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乌衡强忍着一口气。

她走出村落,正寻思着让几个族人去找蚩尤他们,但天大地大,此时又值万里雪飘,在神州大地寻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蚩尤和襄垣究竟去了哪里呢?

苦恼之中,乌衡经过一间矮小的土房,忽然就留了心。

她走到土房外,朝窗内看了一眼,那是一间牢房,潮湿冰冷的地上坐着一个人。

自她对这间牢房有印象伊始,就从来没有人朝牢里送过饭。然而那人还活着,正盘膝坐在地上,就着窗外投入的昏暗日光铺开满地算筹。

“走开。”囚犯淡淡道,“你挡着光了。”

乌衡蹙眉问:“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囚犯答:“别管我,快逃命吧,安邑已经时日不多了。”

乌衡静了一会儿,说:“你犯了什么罪?”

囚犯道:“因为我讲实话。”说毕抬起头,与乌衡对视。

乌衡方看清此人正是在洪涯境有过一面之缘的安邑祭司玄夷。

“他们把祭司关押在牢房里?!”

玄夷没有回答,乌衡马上转身去找人想问个究竟。蚩尤不在部落里,寻雨重病,其他族人都说不上话,她只得再去找辛商。

所幸辛商还是知道轻重的,虽与乌衡、寻雨二人的关系都不对付,毕竟他的妻子与她们是好友,况且蚩尤走了,放着他重病的妻子不管也说不过去。

“出来吧。”翌日辛商打开牢门,朝玄夷道,“又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玄夷拖着手铐脚镣,给寻雨看了病。

“心病。”他木然道。

乌衡说:“她不吃不喝,已经快三天了。”

玄夷看了榻边的面具一眼,乌衡又问:“你能找到蚩尤吗?”

玄夷坐下,以算筹推演片刻,而后缓缓道:“东北,鏖鏊山。”

乌衡一阵风般离开:“我让辛商带人去找他们!”

玄夷在算筹上添了一根蓍草,淡淡道:“他不能去,安邑即将有外敌,蚩尤不在的消息已经传开,马上就会有部落前来劫掠。辛商一旦离开,安邑将面临被灭族的命运。这一劫若能撑得过去,还能苟延残喘些时日。”

乌衡惊道:“什么时候?!”

玄夷答:“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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