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患鼠2

我被吓得跳了好远,一回头,腿上有了一只血点,像毒蚊子刚刚叮过。

那蛇吃完了老鼠,又倦怠地蜷成一团,两只头互相靠着,一只头的眼睛迷离困倦,而另一只依然清冷无比。

“真像一对怨情男女。”

我不由自主的一声惊叹,然后又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赶紧从芦苇地里逃窜了出来,阳光高照,我发觉腿肚刺痛而脊背发寒。

不远处是一座叫水陆庵的千年古刹,不过这十年间早已废弃,阴气十足。可我生来命硬,偏巧喜欢这些地方,尤其这个夏天,在这庵内偏殿的一片瓦砾底下,偶然发现了一处卧榻,白底绿纹的蓝田玉塌面,莲花嬉鲤的靠背,两米余长、一米见宽,躺上去,清凉沁肺。尽管我知道这卧榻是死于非命的杨主事生前之物,可是我依然立地撒了一泡尿,用坚硬的黄土坷垃大笔一挥,“此物已归我用”。于是整个炎热的夏天,在这一处少了半个屋顶的偏殿,我拥有了自己的“避暑圣地”。

现在来到庵里,发觉有些饿。攀到屋檐上,幸运地摸到了一个鸟窝,六只蛋,我生吞了两个。蛋清的黏液沾满了手,像刚从母亲里剥出来的婴儿的味道。

我攀在屋檐上,像一只倒挂的蝙蝠,百无聊赖。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急“哗哗哗”的声音急促地传来,应该在这个偏殿一墙之隔的玉米地里。我赶紧伸出耳朵去听,可过了一会儿,又没有了。

“有野兔。”我心里想。

抓野兔这事,我经常干,和普化村后山17号军工厂那帮工人娃。今天我的好朋友李凯不在,不然的话,这只兔子跑不了了。

想着没意思,我顺手丢了一个鸟蛋过去。

很快一个女人便从地里走了出来,四面张望了一番,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我没想到会是贵桃。

她挎着一个筐,里面放了一些水芹菜。

水芹菜是长在河岸边的,怎么会去玉米地里挖?我心里泛着寻思。

又一个鸟蛋扔了过去,正好砸在她的肩膀上。

她抱着胳膊,正是黄昏,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蛇真的吃老鼠,今天一口气吃了两只。”我攀在屋檐上大声对她喊。

她顺着声音抬起头,找到了高高屋檐上的我。

“明天还要继续喂吗?”我问道,期待她的回答。

这时,又有一个男人又从玉米地里出来,捂着头,四下瞅瞅没人,就揪着南瓜秧子三两下爬上了不远处田埂间的土路,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奔着跑掉了。

我迅速意识到了什么。

“都看见了?”她问。

我张着嘴,“啊——哦”。惊讶着,不知如何回答。

“别声张!”贵桃警告我。

然后,她哆着肥厚的屁股走掉了。

6谁在夜里说话

贵桃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在这古刹里,看着那片玉米地,久久发呆。

在掌握了成人世界的巨大秘密之后,我痛苦地发现,我的梦境正在经受遭人嘲笑的困苦之上。我意识到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女人,只是我梦里的一厢情愿而已,与事实有天壤之别,这巨大的失落,压迫着我的心脏,擂得像鼓,震碎了我的脾肺。

我想起小时候用钩子捉一条鱼,把它儋在石头上,鱼尾放在水里,鱼头在水面上,然后一遍遍扯它腮上扎进去的钩子。每拉扯一次钩子,它便竭尽全力张一次口,你看不见它的任何反抗,只能从它一闭一张的嘴吧里,看到一些垂悬着的沉重,属于鱼的疼痛。

现在我也成了那条鱼,疼痛从腮旁溢出。

40岁的母亲秦凤凰在河畔聒噪地喊我,像爆炒的豆子,她和妇女队长张寡妇正在为争几个工分打了起来。

秦凤凰嗓门巨大,但嚷嚷着却是吃了亏,张寡妇撵过来,照着她的脸上就是一巴掌,精瘦的手掌,起手就让她肿了5道红梁。水惊秋就在一旁看着:女人打架,没有血溅五步的胆量,也不甘自挂东南枝的乞降,要打就打吧,出不了什么事。

要是平时,我准铆足了劲撒脚丫子往回奔,然后抡起镢头干命,可今天我居然因为贵桃这件事而决定做个逃兵。

我不知道为什么内心产生了某种召唤,忽然就厌烦了这个好勇斗狠的名头,再也不肯像从前那样:在我奶奶夏云仙一声“是我们水家的爷们,就给我打回爷们的面子来”的喝斥中,从后院摸起棍棒锄头,最不济也是砖头瓦块砍牛刀,呼喝着跳出门外,一路喊“杀”,直让那些欺负我们水家的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要数起这战绩,大小也在10几场了。小到为了一个跑窝的鸡蛋,大到为了我们宅基地后新修的一条路,我曾经扯掉过普化村最有名的泼妇几缕头发,推倒过新媳妇正在撒尿的厕所围墙,烧死过恶邻一颗百年的老桑树,给秦二富家霸气十足的门楼上浇过屎尿,最恶毒的一次,把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塞进了一个刚刚怀孕女人的被窝,吓得她流产半月不起。我就这样以无赖的名头补给着我父亲水惊秋的阳气不足,使得我们水家行走到哪里,提起来,别人的胆子就会抖三抖。

当然,我有些少年特有的英雄情结,难免夸张。事实上,我们水家的好名望,大多还是来自我那吃斋念佛、颇有些功德的奶奶夏云仙,而坏名望的出处,除了我外,还有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三叔——水惊冬。

瞧,这不,再也不用我出手了,我三叔一声呼喊从屋里奔了出来。他刚从监狱释放,光着头,挥舞着一根石镐。一路抡过去,看热闹的人赶紧四下逃散,回家的回家,关门的关门。张寡妇撒腿就跑,翻过土院,哐嘡反锁了院门,动作比猴子还快。

自从水惊冬入夏释放以来,我们家偶尔靠我不要命地与刁民单挑来维持体面的状况,基本得到了彻底改观在我奶奶夏云仙的教导下,我们一个父辈兄弟四人的外来户,以团结为盛名,得以稳稳站住脚跟,这在秦化村里不得不说是件稀罕事。我想今天我三叔的表现,是用武力给那些挑衅我们水家地位的人,最后一次震慑的明证。

若是以往,我看着他们全胜而归,一定会拍手称快。可现在,我却感到无比厌烦。

十几岁的我,在这个傍晚,突然就从一个只在梦里快活或者阴郁的坏小子,变成了一个彻底对处女经血、童子尿毫无兴趣的男人。

抬头看天,天从漆黑又渐渐清亮起来,月亮上来了,我忍不住突然想要大哭一场。背后的树颤颤地抖动了几下,叶子落了下来。

我的腿肚子开始钻心地疼了起来,已经肿得如同一颗粗壮的水萝卜。我这才注意到,被蛇咬了!

我渐渐感到一阵晕眩,古刹四周阴暗犀利的风从我耳际扫过,我开始恍惚起来,眼前竟渐渐浮出一些泛着潮气的影子。树影、花影、人影、水影,斑斑驳驳,像老照片里的某个年代,四处泛着昏黄。这样的昏黄在我的记忆中无数次的出现过,像古老的咒语,刻在囟门上,随时可以触摸到。

我早就发现,每当我处于某种临界点的时候,我会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也会做很多古怪的梦。我开始害怕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仍旧是很多嘈杂的声音从天外来一样,我一定在梦中又听到了什么,但是遗憾的是,现在几乎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倒还残留着那嘈杂,仿佛争吵、又仿佛超度的声音,这声音如果有味道的话,就像是我刚吃的生鸟蛋的味道,这声音如果有形状的话,就像是一团紫色的氤氲。现在这个东西现在紧紧围绕着我,像一条无形的蟒蛇匝在我的身上,喘不过气来,所以我醒来了,端坐着。

身下是旧的稻草和麻酥酥从我身上跑来跑去的带有潮湿气息的虫子,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顺着房檐一溜溜掉下来。我等着天亮,但看外面的黑,瞎子一样的黑,只是个午夜子时的光景。这更加剧了我的惊恐不安。

忽然的,就有脚步的声音传来,沉闷地蹭着地皮。

“噔,噔噔。”

是有人进来了,穿着木屐。

看不见人影,但是目光似乎有形,像把锯齿,左佑两边逡巡了几下,然后就盯着我这里死死地看着。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闭着眼睛不敢对视。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她的锯齿旋掉了一层皮,马上控制不住,要大口喘气发出喊叫声了,这时,她却“倏”地一下,又走掉了。

夜黑的无边无际,笨重的木屐在这个1000多年的古刹里敲着,去了被前几年烧掉的中殿,然后又去了后殿。中殿、后殿什么也没有,只有柴草和泥浆糊着的墙,每面都挂着伟大的主席,红红火火的,衬着那墙有些诡异。

一阵风刮过来,我的汗毛竖了起来,而就在这时,我居然听到了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那声音穿过了我胸前薄薄的心膜,让我觉得有颗巨大的尖钉,一下下敲进我的心门里,胸口被石板狠狠压住。

仍然是粘液一样的气味,仍然是氤氲一样的形状。

我看到自己胸口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黑色的蜘蛛,有大拇指那么粗,挂着长长的丝。它慢慢地从我的胸口往脸上爬去,停到鼻翼左下方,软塌塌的脚爪子附在上面。我绝望地感知到,它把自己嘴角的毒针扎了进去。

后来如果不是我奶奶提起蜘蛛带她去芒果城的故事,我还不会想太多,可是当我再一次拿出镜子看我脸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我的斑一定是这时候那只蜘蛛播撒下的毒,它要害我,让我得红斑狼疮,先是一粒红痣,再长成老鼠屎那么大,到了一定程度,对称的地方就会出现蝴蝶翅膀大小的朱砂色红斑,到最后我的手臂关节也会长出同样的斑,侵蚀我的内脏,吞噬我的骨节,最后到血液,头发,直到我的眼睛变得通红,和狼的眼睛一模一样,到时,我就会不治而亡。

当然这只是后来的事情,现在,在我左脸鼻翼处持续疼了几分钟后,蜘蛛滚落在地上,四脚朝天,它看起来不太开心。这个仰躺的姿势很显然只是人类喜欢的,而它连喘息片刻也没有,一翻身,马不停蹄地往前爬,瞬间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7芒果城?

我悄无声息地回了家,走到窗外,就听到一个不同以往的口吻在说些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芒果城?多少辈人也没听说过这个稀奇,怎么还有会说话的蜘蛛?这个更有些邪乎。”

这是我母亲秦凤凰的声音,她似乎忽然悟出了婆婆在讲些什么,声音中带着不置可否。

“有的,我看得真真切切,每一个角角落落我现在都能清楚地记得。”

我悄悄趴在窗耳下,顺着窗棂看了进去。我父亲水惊秋躺在屋中央的太师椅上,嘎吱嘎吱。三叔水惊冬坐在后门槛上,脱了鞋,不知道想些什么。

“我什么时候撒过谎?”

这又是我奶奶夏云仙的声音,她似乎要叫了起来。很明显,她怕大家不相信,转过头问地上的俩儿子。

?“就是真有那样的地下城,也是死了后的世界。现在要把那都不成人胎的骨骸挖出来,葬到水陆庵去,这怎么成?可是万万使不得的。——怎么挪呢?又怎么跟人说呢?”

水惊秋挥舞着手不耐烦地说。低着头硬着脖子。

似乎刻意回避着过去的什么,他低着头。

水惊秋正坐在我奶奶夏云仙的脚下,她前几日弄断了脚背,现在还伤口还未长痊,白色的纱布上,依然有血渗出。现在,水惊秋又盯着我奶奶那只脚死死地看,仿佛那只流血的脚给了他莫大的人生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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