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男人的噩梦2

“你瞧瞧,好赖瞧瞧,你宠着的这个杂种,白吃白喝伺候这么大,翅膀硬了,翻脸就六亲不认了啊,你倒让她说说这个婊子样是跟谁学的啊?”

秦凤凰接住婆婆的话,对着水惊秋肆狂地骂了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又将水青扯出去几米远。

“贵桃?那个婊子?谁让你叫她姑的,谁让你要她东西的?谁让你和她称我们的?”

秦凤凰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暴怒的狮子,现在她的女儿也已经不是女儿,而是背叛了她的敌人,不,简直是情敌!

她开始发疯地厮打水青,烙饼一样,把她翻过来,又翻过去,拳打脚踢着,直到最后扒掉了她的底裤,摔在地上用脚踩,恶毒地诅咒。

……

我的母亲和水青之间的微妙关系就像衣袖和连襟的关系,造物把她们缝制在一起,扯一扯,都会伤着自己。在这场关系里,水青就像一个钓手,而我的母亲更像一条盆里的鱼,不动声色的水青垂下钩子,而我的母亲就在那狭小的木盆里奋力地甩尾,这让人总担心她总会在某一天要甩散了自己的鱼骨。水青以看不见挑衅的方式和我的母亲争夺着父亲,这是她十几年来唯一的生存乐趣,而这些若有若无的争夺,却让我的母亲看起来更加的呆蠢。外人很难理解这种粗砺的作为,可是我总在我父亲看似暴怒的眼神底下,看到了一丝晦暗的笑意。

就在那一天,水青捂着脸,光着下身哀号着冲出了正屋,我记不太清最后是什么,总之记忆里只有天井上的一颗大太阳,太阳很猛烈。

再后来,关于水青的记忆就是两年后的春天了,她喜欢光着脚丫子跟在一个挑担子的货郎后面疯跑,这个货郎以前投机倒把卖点药材,现在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碎布头卖,勾腰驼背神出鬼没的。再后来夏天要到了,这个货郎又领了一个举着能照出人影子的机器,在村里招摇,他给水青从货郎手里买了一条花裙子。

十五岁的水青,在这一年穿着花裙子,跟着这个照相师,消失了,或者干脆承认,私奔了。

而在又一个两年之后的今天,我的父亲正悄悄地在后屋的土炕上,眼含热泪地思念着她。

3夏云仙

老太太又从水陆庵回来,不用说,她又去挖芒果城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绘棺,见惯了生生死死,不能不孝啊!眼看着老人似乎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下去的,这些蜘蛛城、怪物城、芒果城的想法,想必也是一个征兆,也许她真的离死不远了。”

他在心里想,怔怔地,一言不发。

已经是正午了,早上还劈里啪啦下雨,可这会儿突然就有大晴天了,阳光穿过天井钻过墙角几根竹子顺着窗户照进来。水惊秋却被这突兀的阳光惊到了一样,地上斑驳的竹影,使他觉得整个屋子都冷了起来,赶忙起身把那窗户和门关起来。

“秋儿”,夏云仙一瘸一拐地放下手上的镢头和褡裢,走进他屋里,柔声叫他,身后跟着一只黑皮老猫。

从她抱的盒子里滚了一只玉璧出来,他认识,这是师傅的旧物。

他的母亲帮他吸了腿腕上蛇咬的血,然后替他包扎好,而他也同时发现,她还没好的旧伤有被抻出了裂口。

他又坐起来给自己的母亲包扎,像战地上互相扶助的伤员。

包扎完了,他们都躺在了炕上,一个竖着腿,一个竖着脚。

他们又一次重复起了芒果城的谈话。

夏云仙伸过手去握住儿子的肩。“我知道我儿为难,不过,这没得商量的,按妈的想法办,事情没那么坏!这么多年过去了,普化也不是秦三一手遮天的地方了,没谁会因为过去的事再难为你们,反倒是不了了这桩事,那孩子若转不了世投不了胎,要怨气积累的多了,保不准我们今时今日的红火日子又要回到从前了。我们得齐心协力找到芒果城,安抚他,超度他,给他灵魂一个家,他安生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兴许才能多福少灾。”

一提起从前的日子,水惊秋瞬间就想起了一个女人。那个娇小的桃子一样的女人从他的身边爬起来,叫他秋哥哥,一手握着一匹白马的缰绳,一手扯着他的衣襟,说,“带我走吧,让我做你的女人”。他想到这里,立刻僵硬起来,冷冷地说:

“为活人着想的话,还是忘记了这件没影子的事,若说想迁坟超度,也别瞎扯什么芒果城的鬼话,都挖了这么多次,只见到旧时的器物,哪里有地下城的影踪?”

“不是没影子的事,那些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哪怕今晚就去。”

她看了看自己的脚,“你扶着我,我带你去找那蜘蛛。这佛家圣地,不出差错的,你得相信因果轮回,死了,地下仍有一番世界的。你要相信我。”

水惊秋惨淡地瞪着眼睛望着母亲,他觉得眼前的母亲已经彻底地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只要活着,能活下来就心安理得的人,现在身上的执拗劲儿全部用作那些鬼神迷信的事情上了。

“因果轮回就轮回吧,先过好了今世今生。再说,即使轮回有我的罪和恶,也不是我一个人犯的,要说,大家都有份儿。”

“可是现在的生活也并不平稳,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又不是这普化的人,谁知道哪天这公社的地就种不了了?到时候只怕我们死了,连个葬的地儿也没有。这普化排外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要地丢了,房没了,今后怎么活?我倒好,死了干脆,即使葬到了那河坝滩,被狗叼老鼠咬,也就算了。可你还有妻儿呢,你能忘了那年月饿的滋味吗?你那媳妇儿小子现在又能吃得了苦么?整天就盯着脸上的疮看,又能有什么指望?还不得多拜拜菩萨求求神。”

她捧着心口,盯着自己的胃,皱着眉头。仿佛那苦大仇深的饥饿又来了,摆在她的面前,而她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等她儿子扶她走。

水惊秋即刻感受到了胃部被钝刀拉锯一样吞噬的痛苦。他盯了盯屋外,希望他弟弟这个时候能进来帮他说说话。可是很明显,他弟弟自从监狱出来以后就对他母亲的话不太听信了。他理解他自我保护的想法,没有谁比他更知道他这弟弟实际上受了莫大的委屈。

他指望他的女人,可是他女人过来了,突然说起来那么多火辣辣的话,仿佛他将离死不远了一样,她最不该提起的,就是水青。

不该在这个时候还让他想起他的女儿。

他盯着地上媳妇没收拾完的饭粒,几只芦花鸡在争抢那些白色虫子一般的米粒。他盯着它们稍稍沉默了一会,开口痛苦地说:“人活着还不如这鸡呢,鸡混饱肚子就成,人还得考虑其他名份生死的事。”

他母亲看着自己儿子坐在地上,像霜降淹没下一株可怜的枯草,儿子此刻的态度惹得她气急败坏,朝他吼道:“我那儿子——你那未成形的幺弟弟,骨头被老鼠吃光了!”

坐在地上的水惊秋听后心里一怔,于是他就不再说什么。

“我自己去弄,死了活了你们都甭管。”他母亲最后骂了一句,抱着自己的黑皮老猫去里屋睡去了。

4我

而此时的我,正在太阳下照镜子,我脸上的疮斑又长大了许多,颜色枚红,像一个女人嬉笑的嘴巴。我正习惯性地要紧张着大喊起来,我母亲秦凤凰黑着脸走近我吓唬道,“这斑不能晒太阳的,会加重,不久后,另一侧还会长上来对称的,那时就是红斑狼疮了,会死人的。”

尔后她又在外面院子里喊,声音扯得长长的,仿佛故意要让每个人都看见。

“我会死?啊——”我一声惊叫,摔碎了镜子。

5盖的不是被子是浮土

尽管水青两年后的私奔,似乎也和秦凤凰这次毒打辱骂扯不上太多关系,现在又过去了约莫两年,可水惊秋一想起水青,便要滴下泪来,眼前的女人便让他愈发觉得恶心。

“滚远点吧,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会娶了你。”他一挥手打掉她手里的关怀。

这个时候水惊秋身旁的母亲坐了起来,又掉了一颗牙,或许是牙要掉了,她干脆自己用舌头顶开了,总之有一些黑色的血水从嘴角爬了出来。她对着地上“哎呀”一声,吐出了一团血水和一颗齐根掉下来的牙。

秦凤凰伸着手还愣在半空,这双裹满了粗茧子的手,从来不曾得到这个握凿子的男人的轻握,现在她以为男人胸腔里的温柔之花正要对她开放,可是瞬间就又没有了。她一直恼恨家里那只黑猫,这只猫捉老鼠时,总是绕着一根断木捉住了,放掉它,再捉住,再放掉,玩弄半天,然后才一口吃掉。她觉得,对面的猫正瞪着胡子,而她则是瑟瑟发抖的老鼠,她越抖得厉害,对面的猫会更加的得意,于是她坐在地上开始哀号起来,刚才对男人的温存现在变成了暴怒,污言秽语不断夺口而出,像积攒在胸间万年的山洪,倾泻而下。

她觉得在丈夫、婆婆、女儿面前,自己简直像个笑话。

而此刻他的丈夫,则觉得她的确是一场噩梦!

水惊秋看着地上那些黑色的血水从他母亲的嘴里源源不断地被吐了出来,一坨一坨暗红的玫瑰,不知道这让他想到了什么,他的眼泪骤然而至。

他一定觉得这些人都是疯了,这些疯狂的模糊的影子,跟他的世界毫不相干,他怎么会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属于他的应该是明媚的爱情、肆意的生活、绕膝的儿女、慈祥的父母,到底是谁给了他上了生活的枷锁?到底又是谁使得他彻底上缴了自己的命运?是生养自己的母亲?是给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还是他自己?或者干脆是其他人,上苍?。

是的,他当时一定是这样陷入到疑问的困境去的,牛角尖里的疑问,会使人瞬间放弃自己的头脑,而坠入疯癫的山崖。你看他那会儿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一定在不断发问,又不断否定,也许正在放弃,哦,放弃!

他那个坐在地上咒骂的女人,在看到他的眼泪滚滚而落时,露出了仓皇的神色。后来,她还是停止了自己的诅咒,像往常一样,也就是两分钟的事情,又换了讪讪的笑脸,赎罪似地走近他。

当她拿起发旧发黄的被子给他盖上腿时,他马上惊坐了起来,神色一片惊恐。

“你要干什么?”

“给你盖被子,只是盖被子,怕你冷着。”

“不,你盖的不是被子。”他推开她。

此时他的心里打过一个寒颤,他发现,这被子就像一层黄土,盖上去……

这是一层尘世的浮土。

是的,浮土。现在他真的要盖上了这尘世的浮土,在凤凰山底下,芦苇地中。

夏老太想着,泪水泅了一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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