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悲网2

想到这里,我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那时尽管天气炎热,可回想起来,却总是温和的:树下我的小兵小将吆喝着,耳边有风,知了聒噪,我把兜满了衣服的皂角撒下去,黑色的,撒花一样,噼里啪啦,撒的远些,再远些。看他们呼啦一下子往东,再呼啦一下子往西,我吹着口哨,内心欢愉。

忽然,我就看见皂角树后的院子里,一个女人端了木盆出来。

她是贵桃!

普化村外的蓝河,除了是我们撒野欢腾的神邸外,也是活前饭后女人们边耍笑斗嘴边洗衣服的天池,可是贵桃却在这个夏天端了木盆出来打算在后院洗衣服,仔细看,木盆里放了一件褂子,藏青色,是男人的!

可是贵桃是个寡妇哟!

78年夏的古老乡村,这个有着寡妇名头的女人在自己院里着手洗一件男人的褂子,兴许由于热的缘故,又在自己的深宅大院里,她毫无顾忌地敞开衣襟,露出细嫩的肚皮和随风掩起或敞开的半个胸口,我看到的不仅是一个背着名头的寡妇,更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尤物潘金莲。

我发誓,在此以前我那塞满糨糊的脑袋壳里,装的都是泼皮样子的打打闹闹,可独独等到今天,在这高高的皂角树上,那浆糊脑袋瞬间就被一阵响雷炸开。不知是因为阳光灿烂,还是因为气候炎热,我开始觉得体内有种叫荷尔蒙的东西喷薄欲出,眼前的女人因细白的肚皮而突兀地以立竿见影的姿态,迅速地横艮在我的眼底心头。我持久地对着这个女人发着呆,兴许还不自觉地流出了口水。然而还不仅于此,这激动的联想很快又被更大的快意中止,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复述当初心跳的频率和映入眼帘的情景,总之在这刺眼的阳光照耀下,我很快被这个女人的颦笑行姿击中了,沉沉击中!

院里有口古井,贵桃摇曳生姿地走到井旁,过来绞水。阳光照在她圆润的半边脸上,给她涂了一层油画里才有的光辉,她长得小巧玲珑,肩膀上白皙的皮肤晒得通红,像披了薄如蝉翼的红纱。一阵风从我心头刮过,我的肩头也跟着抖了几下,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可我触到的却是一阵风,以及蓝天白云的距离。我看着贵桃的影子从我眼前缓缓滑过,这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一阵一阵掠过我的心田,我的心第一次要飞了起来,可是你瞧她,完全可以轻松绞桶水上来,但却偏要闲散地转动着辘轳,撸起的袖子,亮出了半截白藕一样的臂膀,那白色的上下挥动的月光,羽毛一样,一拨又一拨地撩着我的心,直到要生出翅膀出来。可她,却每转动一圈,都要停下来探头往井里瞧上一瞧,不知道是看水影还是看水桶,会吁——吁叹出一两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又笑了,一边笑,一边甩起那根油黑乌亮的长辫子。长辫搭在胸前,服帖地,上下起伏,尔后,她又绞一圈。

沉沉一桶水汲上来了,墩在井沿上,溅到了她的脸上,手背擦过去,她扶扶自己的腰,水桶里一个女人的俏脸映上来,波光粼粼。

在我这15年的世界里,我对女人的所有认识均来自于我的母亲秦凤凰。而村里的女人也都如她一样:说话时,声如洪钟;睡觉时,鼾声如雷;行动时,健步如飞;骂人时,粗鄙放肆;即使是哭泣时,也是地动山摇;要说比男人差什么,也就差了身下那玩意儿而已;除此之外,身体健壮,形体滚圆;就是难得笑那么一下,也是托着下巴笑,连门前经过的鸭子都会惊得震起翅膀。

可是我今天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她完全的不同于我的母亲!

她,凹凸有致的身材,细白的嫩腰,藕样的臂腕,浅浅的微笑,水中那潋滟的影子……

这一切,毫不犹豫地击中了我,而且难以忘怀!

在围墙外一阵受到惊吓的呼喊声中,我像一只纸叠的飞机,“叭嗒”跌在了院子里女人偷种的黄瓜架上,我的左大腿边侧上,一根尖利的小竿扎穿了皮肉。

我一骨碌爬起来,想要丢掉这窘迫赶紧回家,只是很快我就瘫软在地上,左腿开始剧痛起来。

我闭眼等待着铺天盖地而来的谩骂或者毒打。

两个多小时后我躺在了我家的土炕上,左腿上裹了纱布,木黄色的小方块儿,浸润着刺鼻又清香的味道,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碘酒。

我的家里除了香灰外可是没有这个洋玩意儿的。

李凯的女朋友小月坐在我的炕沿上,温柔的手指在那些纱布间游走,很快替我又换了一块。她穿军装,齐刘海,牙齿白白的,笑我。

“这下普化村得安静些日子了。”

“嘿嘿。”

我不好意思地笑,有几次都忍不住想对李凯冲口而出讲我的“艳遇”,但看小月在,我又吞咽唾沫一样把这心事咽了下去。只是不停地干笑,“嘿嘿嘿”。

多少年后当小月辗转成为了我的妻子时,她问及此伤的因由,我照旧还是干笑着,嘿嘿嘿,只是那一刻我非常慨叹人生之无常!命运大手捏造的泥人,可以在任何的空间维度随意摆弄组合,如我,如她,如贵桃,如李凯,如水惊秋!怎样组合都是一个人生,都是一部狂想曲,只是有人不甘有人愤怒而有人接受,就是那接受的一个,所以我还活着,而其它的,皆都随命而去!

我的母亲在屋外骂,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骂,我听不明白是骂我还是骂水惊秋,婊子婊子的骂。我的朋友李凯和小月在。即使如此,她还是毫无顾忌,最后索性不可控制的开始拿起榔头打砸起家里所剩无几的家什,只要是沾惹上贵桃的事,向来打闹甚至喝药威胁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不,很快铁骑扫过的尘灰夹杂着打闹声、碎裂声,从后屋的窗户弥漫了进来。

李凯用同情的眼光看我,小月也睁大了好奇而天真的大眼睛。

“这样下去,这小子得憋死。”李凯说。

我的母亲生来粗糙,对于情感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脆弱,似乎所有的强大只是为了来保护这聚集起来的深不可测的情感焦虑而来。她其实已经沉浸在了无边的沮丧里,这沮丧来自于我父亲常年的冷暴力,他是一个性格绵软的人,可这绵软在我母亲这里却有了无比的杀伤力,我母亲怀抱着对于爱情的热切渴盼,交付了自己原本拥有土地的荣耀,却没能换来一丝半缕的她所愿望的热情,她一旦被捕获,就不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相反,却成了一只误入歧途的羔羊,面对着眼前漠漠深渊,披上了狼的外衣,用粗糙无情来把所有的沮丧偷偷掩埋。

这是她的悲剧,可这也是我们的悲剧。

我倔强地示意他们不用去管,反倒小月见此分外的局促不安,最终拍拍我的肩膀和李凯告辞了,他们走出低矮的厦屋门时,小月又回头冲我一笑,算是对我微不足道的安慰,露出一排可爱的白牙。

我咧咧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眼泪咸咸的挂在嘴角,等他们走远,我没出息地哭了一鼻子。

我就这样在家躺了大概一个月的光景,这一个月里,我像折断四肢的蚂蚱,什么也干不了,只能透过窗户一遍遍看无聊的天,想着无聊的事情。

想象和思考能使人成长吧,我觉得我自己成长了。成长的标志就是,我可以暗自思量思考有关女人的问题了,尽管我能想到的仅仅就是那细嫩的肚皮和波光潋滟里的俏脸,我对她说话,问她好,用手去摸她,跟她去院里摇辘轳绞水,我甚至希望自己是她木盆里的那件黑褂子,想象她柔软的小手揉搓,用清水洗涤,听她翠翠的说话声,看她抿着嘴角浅浅的笑,我爬到更高的皂角树上,采最大最黑的皂角,给她洗那长长的垂到腰际的头发。

在想象里,我驰骋着,开始变得安静起来,李凯和他的女友在村里扯手走来走去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一大笑谈,谈恋爱在78年这个时代干脆就是耍流氓的代名词,我一边视李凯和小月的谈恋爱为标杆,一边在自己的睡梦里和我的贵桃耍流氓,而秦凤凰每天对着我炕头的窗户骂我,我居然破天荒的心情良好,到最后已经修炼到刀枪不入,甚至还吃的胖了很多。

就这样经过一个月的深情加工和耐心打磨,我内心里的女人,已经渐渐演变成了一只绝美的孔雀,水绿色的,常在我梦里起舞,安静而唯美,笑意盎然,背景就是那温热高大的皂角树。

可是这年轻的梦里,除了有暗恋的妙不可言,也有寡淡的困扰时常浮现,比如就是这只美好的孔雀,我却时常梦见它,对着河水,垂死,却又挣扎着展屏,一声声地哀鸣。那声沉闷到胸腔深处的呜咽,虫子一样爬进我的耳朵后,就牢牢的吸附在我的心上,有水蛭的力量,一口一口猛吸我心脏的血水,使我的心情每每在最风发之时还没有笑开就迅速黯淡下去,想要落泪。

这只绝美的绿孔雀从梦境来到现实,我从没想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会以这种近乎残酷而又猥琐的方式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我得了红斑狼疮,我要死了。

“这是你主动贡献给我的第一个食物,非常好吃,是水母的味道。”我的貘轻盈地走过来,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

“当你抿着指尖儿翻书时,你会发现绘棺腐朽,而色彩嫣然。”

它又说了一句我不懂的话,“再看最后一个故事吧,天要亮了。”

4火灾命案

一口方形砌古纹的深井在光滑的镜子一样的皮毛上摇晃着,溅出水来。阳光磨细如金粉铺在井面上,一株赤红的蟒状植物从井口爬出,开出一朵白色的单瓣花朵。花朵在笑,渐渐的花心里探出一个女人的脸来,粉嫩白净,抿着红纸将嘴唇涂成艳色。

“文轩”。女人柔声叫着,白色花瓣上,秋月正好,一个鼻梁高挺、双唇饱满、浓郁眉毛的菩萨样男人在一株桧柏下蹙眉紧抱着她,厢房里的红油盘金大蜡烛正烧得噼啪作响。

“冬儿认出了你的亵衣。”这个有些风骨秀色的男人匝紧了女人,“他在后殿文秀桥边上的河坝滩等我,以一个丧伦败德的寡妇儿子的身份。”“呵呵”,他苦笑一下,然后正色道,“——你,赶紧走!”

“冬儿的脾气我晓得,我来应付。”女人利索地套上衣服。

“男人的事,男人来解决,——你是我的女人,断不会让你去面对,何况是你的儿子。”

男人摁下女人的肩膀,“先回家吧。”

“你不晓得冬儿的脾气,平日话不多,但犯了脾气,六亲不认的,这事必须我来处理……我是她亲妈。”

她还在啰嗦,他推着她出了后门。

他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这预感正“突突突”地敲着他的心脏,不知道惧怕些什么,总之,心神大乱起来,却不知道乱在何处。

看着她走掉了,他松了口气,站在庵内后花园里,据着高高的地势,可以隐约看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马。“该来的总归要来。”他嘟囔着,于他到不怕什么威胁,着手先去殿里看看那些**,祖祖辈辈守护着这个神殿,不能有所差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也许出于本能,依然打着火把,在殿内悄悄巡查。可他不晓得河坝滩上那个等他的男人,正怒火中烧。

寒夜下的河坝滩,一方漆黑的棺木静静地卧在那里,等待的男人分明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几乎是咆哮着冲进了庵内。

如果神灵能看见的话,当看见这一切,白马尥起了蹶子,蓝水咆哮着奔跑而过,马蹄下的石子儿飞起一米多高,这是人们灵魂产下的蛋卵,闪着地狱之蓝的艳光。

一股浓烟从水陆庵的后花园蛇一样腾空而起,紧接着,半边云彩从那厦屋上滚滚而起。

“着火了”。一个疯疯傻傻的人从火光中走来,咬着手指嘿嘿笑着。

火,漫天的大火,像一条条激烈跳舞的腾蛇从屋顶直冲云霄。一股黑烟沿着红光呼啸而上,然后变成硕大的黑云四下翻滚,烟火互滚,火柱、火团、火花、火云,瘟疫一样从天空炸裂开来倾覆而下。一群顽劣的火猴上下四窜,遇到可以燃烧的东西,又滚出一道新火出来,扯着红艳艳猎猎作响的旌旗,从浓墨的黑烟中裹挟着尘土、尖叫、哭泣和急迫的钟鸣,直扑向那来不及躲藏的圆月。“哗啦啦”一架房屋倒下,再“哗啦啦”,黄尘四扬,整个世界一片通明。

“三生堂后,梳妆台左,李唐遗殿,黑摧秃拍苍皮偃。”我的貘又开始咬文嚼字,声音如一口老井。

“陆浑火,烧残赤具。焚玉石余灰延鹿苑。”我的貘又低低沉沉冲我说了一句。

天旋即亮了起来,我看见一种绿色粘稠的汁液从地上喷起,染脏了貘那白白的爪子,在那绿色的浸染下,它皮毛上的那景象一波一波的开始萎缩,直到最后要彻底消失的一瞬,我突兀地看到在那火光后出现了一个急急的影子。那影子我异常熟悉不过,是我的父亲!

“等一下,这场大火我父亲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不是应该是三叔么?”

我惊呼地张着嘴,问貘。

它困了,并不搭理我,蹲下身子,让我骑上它赶紧回家。

许久,似乎被施了魔法一样,我把这些盛梦的小囊抚平收口,让它带着我,从幽深的森林深处又返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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