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长哭1

1秦凤凰的思念

那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书上说,红斑狼疮会引起高热,高热会引起内脏衰退,先是肺部,再是肝部,再是肾,然后我会因全身器官衰竭而死,会胀肚子,胀的像水陆庵里的大鼓,而我的肚内肠子肚子都会因之溃烂,流脓而死,死的很难看!

我在痛苦地求饶上天时,忽然看到屋顶上盘着一只硕大的白蛇盯着我,我与它对视,一股凉飕飕的感觉从头皮瞬间传到心脏,它“啪”的一声掉了下来,缠在我的脖颈。

我觉得我的血液从头顶穿过脸膛透过脖颈一路下滑到大腿,我本能地收腿踢脚,但很快我的脸色变得灰白,冷汗直接浇灌到脚底,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躯体的软绵,开始急喘,然后晕厥了过去。

我不想死!

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家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着急送葬而散乱在地的给小鬼打赏的纸吊子、香灰、临时扎的小人。

我奶奶在里屋的炕上一遍遍念叨着,请回来的脏东西没有送完。

下暴雨了,他们着急,没有送到地方,没有送到地方。

她似乎一下子颓败了下去,脸色青灰,看我的时候眼睛木然。

我说,家里有条蛇。

她说,你心里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眼神依然很木然。

我摸摸我脸上的疮,狗日的,不知什么时候红里面长出了硬疙瘩,不得了,我马上也要死了!

从水惊秋落葬的那天起就开始了下雨,每天都是晚上下,夏云仙说这叫偷雨,说明死人不开心。

事实上,夏云仙从水惊秋下葬后,就呈现出了焦灼不安的状态。

她喜欢晚上让孙子去炕上靠一会儿。

她很奇怪,时不时叫他孙子“春儿”。也许她真的老了。她看着孙子,经常没有任何表情,然后突然就那么笑一下,可是神经很紧张的缘故,笑容刚一释放,她马上又收回去。

我问她,“春儿是不是我那闹灾时饿死的二叔。”

她说:“不是,是四叔,是我那没出生的儿,他们把它扔到河坝滩喂狗了,老鼠没啃完,要被野狗啃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会不由自主的抽一下,仿佛连自己也被这话吓到,然而眼神却一直定格在靠窗的背栏上,那里有几个不知何时摆放的泥娃娃,新黄色的土,还没有干。

外面还在下雨,她依然错位地将我喊春儿。

头七回魂夜的前一天,夏云仙从噩梦中醒来,非要赶着水惊冬和秦凤凰去水惊秋的墓地看看,她一会儿说墓地进水了,秋儿喊冷,一会儿又说咬他小儿子的那只老鼠也进去了,咬他的口鼻

我跑过去对水惊冬说,我奶病了吧。

水惊冬说,别瞎说,好着哩。

我又问,我奶奶还要去河坝滩找她那个儿子的骨头吗?——埋在水陆庵?

水惊冬说,“闭嘴,那只是一个没出生的杂碎。”

“可我爸现在也被老鼠咬啊?到底有没有芒果城?

“疯言疯语你也信,赶紧一边儿凉快去。”

晚上水惊冬披着雨蓑去了我父亲的墓地,我和秦凤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夜很黑,雨水已没及他的大腿,芦苇地里更是一片淹水。我看见父亲的坟头鼓着一个大包,孤零零。远看过去,就是一团死水中的一个小岛。我突然想起我奶奶的话,这是一个小的水陆庵。的确是这样的,在芦苇地的最深处,它却常年长着最高的蒿子,暴雨季节,总是雨水绕它而流,是一个小小的湖中小岛。只是这个小岛唯一的原住民却只有我父亲这样一个孤魂野鬼。

秦凤凰只是看了一眼那漂游在雨水中的鼓着的小包,便哽咽了起来。

“惊秋。”秦凤凰第一次这么称呼我的父亲,以前她只会大声地叫一声,“哎。”

“惊秋,下雨了,不知这地下冷不冷。我很,很……想你。”她试图学着贵桃的腔调柔声说话,憋得声音嗡嗡的,倒显得鼻子发酸。“我说不了什么,就是,就是想你,想我的男人,一个家,没有了男人,就没有了热火气儿。我睁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老都是看见你对我笑,我记不得你什么时候冲我笑过,可能,也就几次吧,一次儿子出生时,另一次我忘记了,也许是结婚前那次相亲,你呆呆的,抱只鹅,告诉我说,这是雁,大雁的雁……”

“噗嗤。”她又笑了,这寒寒的笑,让人毛骨悚然,我扶住她,说了一声,“妈,你吓到我了。”

秦凤凰轻轻推开我,不好意思抹了一把眼睛。

“秋,我的男人,我想你。”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拖得长长的,“我的狠心的人,挨千刀的,你撇下我,往后这日子怎么活?我求神,求仙,求天王老子带我走一遭,我想去那地府,躺在阎罗王的铡刀下,换回你的命。如果能,我还是想你快乐,想你笑。我拿自己的命换回你,我知道,知道你至死都想着贵桃,我现在想通了,只要你能活,我给你们红红火火地张罗,我让你们过恩恩爱爱的日子,女人只有男人给施了养分,才能长得粉嫩,你看我是越来越难看了,男人有了女人的温柔,才能意气风发,秋,我的男人,不是你欠我的,而是我欠了你的……唉,我不让你现在还躺在这坑地污水里,我知道不入我家的祖坟,也是你的主意,你的心不在这里,你想要有自由。我想通了,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我只想着来世,…来世我们早早地认识,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我好生羡慕你怀里那只雁,羡慕它能让你紧紧抱在怀里,我们夫妻一场,你都不曾这样抱过我,你这天杀的。我的秋啊……”

秦凤凰语无伦次的时而哽咽地讲不出一句话,时而又像含春的少女,时而又激动地要跳将起来,我跟着她哽哽咽咽的话语,不时地就忍不住眼泪滂沱,仿佛她在演绎一个离我很远的爱情故事,作为演员的她,显然动情不已,而我也看得声泪俱下。

这是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农妇在悲伤面前撕掉伪装后的一次长哭,她甚至于羞臊与说出“爱”这个字,她可以在现实中勇于拼杀,可是对于爱情,她就像去菜地里偷来了一颗倭瓜,不能大大方方地端在碗里吃,悲哀的是,这倭瓜却是空瓤子,她空欢喜一场,却忘不掉倭瓜那艳丽的颜色和美妙的滋味,别的瓜,就都不是瓜了。她的爱情与甜蜜毫无关联,相反却引领她踏入到苦难之路上来,然而,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即使那只倭瓜已经葬在了泥土里,也依然。其实没有谁比她更懂爱。

夜很寂静,不时的斜风细雨飘洒在脸上,凉得汗毛竖起,加上几声秦凤凰的凄凄哭声,这个夜,寒意凛凛。

2奇怪的骨头

水惊冬似乎也闻听到秦凤凰和我抑制不住的哭声,匆忙半游半走地浮了过去,点着了送葬时的望门幡,火苗呼呼窜起来,又很快被雨水浇灭了下去,他只好把留在坟头上的送灵灯再次点着留下来,又期期艾艾说了一会儿话,赶紧返了回来。

返回来的时候,水惊冬看了一眼秦凤凰,欲言又止,然后一行人又往回赶。水惊冬走得很快,在经过一片收割完稻子就一直荒弃的水田时,他让我先在这里等等他。很快他向一个方向跑去,根据他的神情,我判断他去了冤鬼横生的河坝滩。

我们等了很长时间他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袋子,是夏老太那只腌渍的莲花袋。他走得飞快,袋子里不时传来“咔嚓咔嚓”奇怪的脆响,我看水惊冬脸色发绿,不敢再问。就一直跟在后面跑,沿途鞋子被路上的泥泞拔掉了几次,每次回头去穿时,我就能看到河坝滩方向有几团绿色鬼火一样的东西在跳跃,我想喊三叔等我,可就是喊不出声,我觉得莫名的恐惧正从普化这野外张牙舞爪的向他们水家的宅子挺进。

“刚才那‘咔嚓咔嚓’声,听起来分明是骨头声,——死人的骨头?天哪?怎么家里人个个都变得如此诡异?莫不是我要死了,就在今晚?”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秘密:自打那晚我看见水惊秋把那袋子“咔嚓咔嚓”作响的奇怪袋子交给奶奶后,她再也不沉迷于夜半拿泥巴糊老鼠洞了,相反却对织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坚持缝制一个锦囊一样的袋子,大小不一,绣上各种大红或者大绿的植物、动物、还有一些看不懂的兽。我曾很多次问她锦袋里装的什么,她都讳莫如深。

再后来春上,她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株合欢树,不到一米,还没开花,叶子形状诡异,像一把烂了伞骨的伞。她把它埋在离她后屋最近的天井里,四周培着厚厚的土。有一次泥石流爆发,等大家在水陆庵躲了三天后回家,我看见过合欢树下露出了半个锦囊袋,用手摸了一下,果真是一块骨头,像是肩胛骨,和我上次偷狗肉吃拿起的那根狗的锁骨一样。

当然,那只是后来的事情,现在我的奶奶才开始织好了第一个颜色艳丽的锦袋子,她交给我,让我从水惊秋的墓地旁撸些土回来,并且把这些土一半装在袋子里,一半沿途撒上。她说水惊秋还在望乡台,头七这天回来,不能忘了路。

我照夏云仙的吩咐做好后,就看见奶奶和母亲秦凤凰将扎好了的纸云梯挂在厨屋外的烟筒口,她们在等水惊秋的魂魄顺着梯子爬回家来。

3回魂

自打水惊秋惨死后,渐渐村里就流传起了许多版本的传说,很多人怀疑水惊秋的死和夏老太去水陆庵这佛门圣地有关,不然这么红火的门第,怎么会突然就疯了儿子、死了顶梁柱?而且老太太最近也不大好,神神叨叨的,连那可怜的孙子好似也得了红斑狼疮,听说这病后来人会变成狼,会死。

当然还有人直接指出来,一定那只有咒的魔玉出现了,开始要惩罚那些大逆不道的人,连累整个普化。

村里人以躲避瘟疫的姿态开始退避三舍地躲避起水家了。

回魂夜当晚,左右邻家早早去其它人家躲魂借睡了,夜色还未浓下来,青石道已经悄无声息了,连狗也没了声息。从厅堂到后院,香烛点了停当,水惊冬在进门的门槛边洒了香灰。

“你哥脚印子不大,不用撒那么多,”秦凤凰淡淡地说,“他回来我叫醒你们。”

灵堂前放了几个草席,大家都袭衣而卧,我自己一个人去了一个角落,觉得有某种东西已经冲进了这个空荡荡的家,我想要躲避起来,我不能这么快就死,这么容易就死。

这几天太累了,很快大家都打起了盹儿。

不知什么时候风刮倒了一只烛,秦凤凰一个惊坐起来,“回来了!”

水惊冬也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去看门槛边上的香灰。

什么也没有!

“活人不睡,死人是不会回来的”,夏云仙瞧着窗棂说,“只有看你们稳稳当当的睡着了他才能安心走。”

都捂着被子强闭着眼睛,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可大气不敢出,就这样不知不觉鸡叫二遍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蜷缩在角落里的我再也负担不起沉重的眼皮,自顾自睡着了。

即使睡梦里,他还支楞着耳朵,听见了后院有人吱呀起床在尿罐里撒尿的清脆响声,是水惊冬吧?他脑子里似乎还在寻思着,很快又陷入了更为深沉的困沌中。

秋千,一根从天而降的秋千,在打谷场上飘来荡去。

一个长褂及膝的老人家撵着一个姑娘,声色俱厉地说,“凤凰,今天捉针,刺到龙皮了,是霉运,赶紧进庵上香,你三伯知道,到时候紧你的皮。”

那姑娘甩着大辫子嘻嘻笑着,并不搭理他,看到秋千马上跃了上去。老人家跑得气喘吁吁,气急地坐在一边,就等着她下来押解回家。

父亲不走,但她毫不在乎,老来得女,他父亲再严厉,可还是宠着她,哪怕她长得不俊、脾气不好。

她调皮地站在秋千上,起先还蹭着地皮,慢慢荡得高些,再试着更高一些,后来索性荡得连自己都惊魂不定的大喊,但是就是不停下来。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从来不曾如此快意过,像一只大鸟,突然学会了飞翔,恨不能一头扑向朵朵而来的云彩。她穿着旧时的裙裾,风顺着脚灌进来,让她远远看上去像一个将要开放的花苞。打谷场本来就占了村里最高的地势,等她飘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子和脚底下的人都矮了半截,非常过瘾。

“下来,下来,快下来,昨天过了二月二,今天可动不得了。”

有人在底下喊,看了看,不认识。

她于是蹬得更加用力,“一个胆小的男人”,鼻子里哼了一声。

男人继续冲她摆手喊停,她觉得这个男人很好笑,不知道哪里来的呢?普化村从来没见过。穿的很烂,甚至光着脚板子,但却留个小分头,村里男人的头发大多黑乎乎泛着油光,而这个男人头瓣却白亮白亮的,很是稀奇。

她高高在上的打量着他,看不清楚面目,但记住了这白月光一样直溜溜的头瓣,一不留神,画个半弧,正要用力蹲下再弯腿起脚蹬时,他一下子趁机抓住了粗壮的秋千绳。秋千瞬间停了下来,扭了几个大大的麻花,她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没跌倒。

“过了二月二再动秋千不吉利”,男人一本正经地说。

“是水惊秋年轻时。”我在梦里笑出了声,非常想醒过来大喊一声,好告诉水惊冬他们,“到底我父亲还是回来了。”

可是我还是无法醒来,在绵长的梦里,我一边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清醒,一边似乎又在睡梦里沉沦。

不得不沉沦。仿佛我就是那个十六七岁的父亲水惊秋,身上的素袍虽然很旧但是洗得极为干净,缝补的针脚也平平整整,手里捧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食指还夹着一根光滑细溜的齿凿,看上去有些不文不武、不伦不类,荡秋千的那个女人站在脚底,挎着篮子,篮子里一碗切的细如发丝的手擀面,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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