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救赎1

1贵桃

经过了泥石流的洗劫,大难不死,到现在沉塘浮尸,人们又一次深陷在各式各样的怪梦当中。每晚都有尖利的猫叫和急促的奔跑声穿云而来,人们渐渐丢弃了张寡妇那样的盲目热情,不再热衷于截取叙述、切割描绘、夸张复述、自我恫吓、又自我解恫地盲目亢奋,开始思考起一些实际的问题了。

这时候,很多人渐渐选择了沉默,希望消化这些难言、难堪的、可能是来世往生的生活梦境,还有一些人则去找贵桃,他们想借一个神秘的盆子。

若干年过去了,还有谁记得那个“螭虎跪祥云”的铜盆呢?

若干年前的傍晚。普化村最穷最憨厚的人家——秦仁厚家灯火通明。

这是秦家唯一的儿子大婚之日!

“新铺的被褥,八斤棉的,足够厚,可以应付整个冬天了。”送亲的人走了。

三尺的花洋布,一只手炉,甚至花哨的油伞,绣花的门帘,桌上桌下放着不同亲戚不同族人的贺礼,上面各压着一张金粉红纸条,分写着“三世结缘”、“两心偕同”、“顺尔成德”、“俾炽而昌”等等祝词。

那个送铜盆的男人已经走了。陪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女人——一个能给他留在这里分上几亩薄田赖以生存的女人。

蹭亮的铜盆安静的搁在红木大床的正中间,盆底盘踞着两只圆眼螭虎,头尾相抱,颈上人字纹,脊上阴刻线,螭跪祥云,虎窝黄土,天地**,阴阳绞缠!

送这有用吗?再是杨家赠与他的绝世宝物,它能镇得了宅子,但能管得住、杀得了这烈火烹油的心吗?

女人微醉了,笑,苦笑,觉得自己有些憨傻。

外面酒过三巡仍然人声鼎沸。

女人静静地守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里发呆,坐在床边,看着盆底那交缠相抱的兽,它们也对看着她,眼珠浑圆,泛着青光。

它们比她幸福,她想,摸着它们,就犹如摸着他的心。她知道:他就是那个螭虎,跪在她这个祥云旁,他是以此来赎罪的。他依了母亲的心,却丢下了她。

骑马上山住草屋,沿河筑水钓鲟鱼,那只能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他能拿来杨家的宝物做她新婚的贺,却不能拿出自己的心磊磊落落地跟她走,一罪能用一物来赎吗?

只要在这地方站住了,站住了脚,他有的是能耐做自己想做的事,同他那母亲。他们是有野心的,和她不是一路人。

深深吸口气,女人扒掉花红柳绿的礼服,从边门走了出去。

她早已学会了不去想很多事,哪怕是眼巴前的事。在田里专心地捡拾被丢弃的棉花,当弯腰翻开一个个土坷垃时,她会情不自禁的裂开嘴角露出微笑。**的棉花躺在掌心,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实际和温暖,这些棉花能让她挺起背理直气壮地喝起一碗面糊糊,然后还可以站起来拿一个白面馒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掉,而内心里不必担心有眼色洞穿她细长的手指,因为那里裂口绽绽。

太阳夕下,这个霭色的村庄似乎也因她今日的婚礼镀上了一层金辉,每个树、草、人、畜都是快意的,只是这快意与她无关!

婆家从围院的长工房到楼台、厨屋、厢房、中堂里里外外披灯挂彩、声影嘈杂、人群穿梭,皮影一样,咚咚锵锵锵,咚咚锵。是她的日子,却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没有名、没有份、甚至没有一张床、一米地供她栖息的外乡人,一无所有,无亲无故,即使曾经有过,现在也没了。他和他母亲,她生命中唯一的爱人和亲人,联手抛弃了她。她的生命,只是这洪荒世界里一朵流亡的昙花,不知哪一刻会死?哪一刻会亡?哪一刻还会为谁再悄悄绽放?兴许再也不会了。是的,不会了,她不是爽快地答应了嫁给这个傻子吗?她以为他会为此痛断肝肠,可是她想错了。

此刻除了公婆外,所有人高涨的快乐,索性就是为了盘子里一块肘子肉,或者干脆就是图个爽口的甘冽酒。现在他们正围着这个螭虎盆艳羡不已,没有人知道这只是水惊秋买下她命的钱。是的,买下她的命了,不然的话,他们私奔当晚被他母亲堵住,按这普化的规矩,脱衣受杖自是必不可少的!她不惧怕,就是羞辱至死,也不惧怕。她唯一惧怕的就是他。可他果真变卦了,在他母亲的撮合下,三五天就完了婚,娶了一个既黑又胖的本地女人,入了赘,堂堂正正地做了普化人。可她呢?

她本用不着和他私奔的,他本就是她的小媳妇儿,两位生死之交的母亲定下的娃娃亲,名正言顺的他的女人。可是她母亲死了,曾经许诺的生死亲约——“无论是谁,将来能在普化这样的福地生活,就一定互为亲家,让彼此的孩子来这里成家立业,栽树种花,自由地生活,永远不再流离失所”,也随着母亲的死而彻底沦为了黑暗之中一声蝙蝠的叹息。

而这蝙蝠的儿子,和她从河南千里而来,他耍猴,她卖唱,相依为命地投奔普化的亲娘。来普化后是她们最为快乐的日子,骑马上山住草屋,沿河筑水钓鲟鱼,她满以为幸福在历经痛苦后垂降而来,必然也会持续下去,持续到他们老死的那一天。可是,很快这个梦就醒了,骑马钓鱼这样快慰的生活是本地人才应该有的,而他们什么也不是,不但没有权利有,也不配有。他们只是村口那株老榆树上偶尔飞来的蝉,地下三年做蛹,却高歌不了一夏,因为这树、这村、这地、这土、这天空,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他们!他们只是在这现实之中、世界之外、无根无基的流浪人。流浪人连根都没有,还能拥有什么?

现在,他们停止了流浪,分别找到了一根肥厚扭曲的脐带,将自己的肚脐系了上去,妄图找到流浪之根。这不,男人带着自己黑脸矮胖的女人走掉了,一如他走时那般决绝。而女人,也就范了,嫁个一个男人,叫怀玉。

2欺骗

女人想起了那年早秋,一大早爬起来看见家里的小马驹拴着根红绳子。她心里一喜,这是要办喜事了。家里还能有什么喜事呢?她要改口叫婆婆了。婆婆出来了,打发她背上干粮去县城住上几天,说是新媳妇要有新媳妇的样子,她抿着嘴角,不知道说些什么。

婆婆以为她不信,想了半天把那头拴着红绳儿的小马驹拉过来给她。

“这是给你的陪嫁,这回该相信了吧。如今我们既是婆家也是娘家,不过家里穷,将就点,日后回报答你的。”

她什么也没说,牵着小马驹就傻呵呵地进城了。

她在县上住了两天没人来接她,她坐不住了。真是高兴地不知羞,竟然忘了问是哪一天呢。

她又等了两天,背的锅盔馍吃光了,住的小旅馆也该清账了。还是没人来接她。

她去小车站里等,希望看见熟人,还真就碰到了。

“贵桃。”有人叫她。

她都没舍得很快回头,心想,来了,来接我了,这就成了新娘子了!

“你家里办喜事呢,还不回去帮帮忙。”

贵桃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她回头应了一声。

“知道啦。”

那人跑过来。

“你家办喜事呢,水惊秋娶了秦凤凰。你还不回去。”

她愣住了,怎么可能呢?我还牵着小马驹呢,这可是陪的嫁妆。

那人看了看她,以为她怎么了。

“快回去吧。啊。”

她就这样带着恍惚的侥幸,牵着所谓的嫁妆。

路上遇见了那么一两个人,都讳莫如深的样子。她觉得蹊跷,忍不住一路跑着回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她被挡在了门外。

水惊秋入赘的可是秦三爷家的侄女,她一个无根无叶、无父无母、无名无份的人,算什么呢?

就这样她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结了婚。而她只有一个选择,要么住到水家原来住过的河坝滩上,要么看着脸色以妹妹的身份跟着住进秦家去。

没得选择。

她爬上了莲花山,在破庙里住着。三五天还好捱,有山果子吃,而那个她差点要叫婆婆的女人给她送吃的,她撵走了她,扔了她给的食物。可后来有一天她抗不住了,山下的生产队苞谷熟了一大片,正是等粮食吃的时候,都有守夜的巡逻,只有背村的后坡上那片地里,看护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鳏夫。

她壮着胆儿,下去了。

那天她的嘴里挤满了生苞谷粒。苞谷浆从嘴角流出来,不怀好意。

她已经记不起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只知道有人群的呼喊声,一阵一阵往一个方向去。离她不远,一头牛从莲花山上滚坡掉下来了。人们高兴地举着麦叉,一叉一叉地分割着那头莫名其妙死亡的牛。

在那些**呼喊的人群中,只有一双目光紧紧透过青黄的苞谷叶子向她这边投来。紧接着就有了细碎的脚步声。

他拨开几片叶子,就站在了她面前。

“你也滚坡了?”他说,直勾勾地看着她。

“没,没有。”

“没有怎么流血了?”他又说。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下身正在汩汩一样的流血,红的血和绿的叶子,让她又一阵晕眩。

她醒来时,他依然半蹲在她的跟前傻傻痴痴地看着她。

“你是贵桃。”他肯定地说。

“贵桃是个美娇娘。”

“二傻子,去,喊一声,贵桃为救那头牛也跟着滚坡了。”

“为什么要喊。”

“因为我肚子饿,再不喊就没了我吃的。”

“可我不饿。”

“你喊叫,我就做你的婆娘。”

傻子愣了愣,拍起了手掌。

“贵桃饿了,贵桃滚坡了。”傻子爬起来得了圣旨一样赶紧去喊。

就这样,她用自己的贞洁换回了块鲜红的牛肉。至于苞谷地里发生过什么,就全当做了一场歹梦。

而歹梦过后,她把自己真正地嫁给了这个傻子。

那个有着怀玉这样温润名字的傻子,现在正在哭啼,蹬着腿嚎叫。

“我要我媳妇儿陪我睡觉,我要我媳妇儿陪我睡觉!”

一群人看着他笑,捧着肚腹。

“你媳妇叫什么?”

“贵桃她是美娇娥。”二傻子站起来,双手拖着腮,回答得不容置辩。

他只是个远近闻名的傻子,可是那又有什么呢?傻子能给的,他却给不了。

女人离开了棉花田,站在土肥地沃的关中平原某个高高的土塄上,对面是高耸入云的莲花山,脚底下是沿蓝河蜿蜒的普化村,夏云仙刚从芦苇地走出来,从她身边走过,听了下来。看上去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像个衰弱的病人。看见她,略有踌躇,转身想避开,却也避之不及。兴许这是在平时鲜有人迹偶有野畜媾和的野地,说话也响亮放松些,她旋即停下来对她说。

“儿啊,不是我狠心。你母亲跟我的情意,我从不忘记,如今她走了,你在这普化生活一天,我就是你一天的亲妈,……”她咽了口唾沫,“你也知道一个女人拖儿带女没家没地的有多不容易。她撩起来衣角揩了揩眼泪,“当日我说过的,我们回报答你。现在你看,一个螭虎盆顶得过半个普化村,有了这个嫁妆,你也有了半份怀玉家的家当,他们断不敢欺负你。”说到这里,她呼出一口气,似乎说开了就没有什么能让她觉得为难的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想开些,嫁给二傻子是福她连怀玉这个名字也懒得叫了,‘二傻子’冲口而出,最起码,他不会懂得你和秋都已经……那个了。在这普化,男女之事比天还大,”她忽然陷入到某种惊骇之中,声调有了变化,“我也是为你好,我受过这罪,那不是人能受得了的,——他们是一群畜生!”她身子起了哆嗦,两条眉毛拧成两只肉虫,快要支撑不住似地,掐了她肩膀一下,颤声说,“那盆子你收好了,——记住收好了,它能护家看宅子,也能保你不受欺负。——我走过的路,你不能再走,你熬不住,熬不住的。”她转过头要走,又转了回来“……但是桃啊,你记住,比天还大的就是地——黄灿灿的土地。赶明儿你生个一男半女,分了地,好生种着,管肚皮儿饱。这人哪,有了家,再有了地,才能妥当,才是活着最大的安稳!”

她似乎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低头说着呓语,面对一个木头人,她说得再多,仿佛也是对牛弹琴,于是她喃喃地走了,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水鬼,身上散发着血腥和淤泥交杂的味道,在无光的天际里,越走越远,直至消失。

天空阴暗下来,响过一片雷后,却没有滴雨,分外压抑,女人独自一人爬上了更少人去的刺荆岗,随便坐了下来,让自己发发呆。

普化村下蓝水环绕的水陆庵不时钟声渺渺。

女人轻声地唱起那首她娘逃荒路上学会的苦腔。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一曲成谶!

女人唱着,眼泪横流!

……

村人都记得那个铜盆的精致和杨家的声明,也记得这水惊秋生前的大礼,却谁也记不得那些留给贵桃这个傻子媳妇的哀怨和苦痛。他们相信杨家祖辈留下的圣德能够清净人心,那些怪梦落在杨家的铜盆里,也能被螭虎吃掉。

村人越来越多的怀念前世的安康,也越来越多的把这怀念安放在佛邸所在的水陆庵,现在村子里又开始了另一中传言:这块双首盘龙壁的魔玉失踪,以及这次警告性的泥石流,还有挥之不去的离奇幻梦,都是下一次即将到来的灾难前戏,他们有理由相信,当年祖辈跪谢皇恩时立下的咒语,正在慢慢显灵,正一寸一寸的逼近普化村的上方。

3一声叹息

这个冬天的这几天,整个普化村开始变得沉静起来,完全失去了生气,冗长而又弯曲的青石板街,只有极少数几家开着潮湿的门窗,有几个孩子偶尔探出头来,擦着清亮的鼻涕,隔着油亮的窗户喊话。往年这时候他们正满街道奔跑,可今年都被大人吩咐叮嘱了少得出外,他们也不明了为什么往年这个最热闹的时节,今年却少有人迹。

总之这个冬天,神奇而荒谬。

于是在这样干裂而荒谬的时间段里,我奶奶老了,糊涂了,每天对着一堆“咔嚓咔嚓”响的臭骨头和臭石头发呆。

我父亲死了,我母亲更像一个花痴,一个呆子,整天站在门楼上裹着我父亲的棉衣,等着他回来。

我唯一的亲人,唯一可靠的人,就是我的三叔了,只有他能堵住我这个快要失去全血的洞口。你们不知道,身体里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的声响,裂帛一样噼啪作响。我三叔死了,我还怎么活?

月亮穿行在千层饼一样的乌云里,时不时露出面具下面藏着的狭小的眼睛。从来没有一个月夜是这样的充满了悲凉之色,或者这悲凉仅存与我自己的幻想之下。我突然发现,水惊秋的死对我的记忆是留下了种子的,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无谓,现在这种子正结出了黑色的果实,它令我很脆弱的就陷入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我第一次发现,死亡对于我如此之近,死亡也会令我害怕和不安。

我奶奶糊弄我,拿一些可笑的药膏,贴在我脸上,她以为有用吗?我的骨关节现在疼得厉害,我一定是到了后期了,每天照镜子,我都能发现我的眼睛正在变得越来越像狼。

我要死了,即使死,我也希望像狼那样去死。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窝囊,为了一个皮肤病,一个老鼠屎一样大的斑。

就在这样的一个冬天里,几天后一个晚上。

一辆疲惫的马车拖着已经偏了轴心的木轱辘颠簸着驶来,停在村后距离河坝滩不远处一个废弃的砖窑旁,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独臂男人,他们三两下钻进砖窑后面的荒地,在一根老树桩后面拨开一个灌木丛,一前一后仄着身子闪了进去。

那只白毛坚硬的老马拴在一块冒出地头半尺的青黑色石碑上,瘦骨嶙峋的马,看上去脸很长,浑身上下有种古老陈旧的气息,眼神阴郁。和它本身毛皮的粗糙质感截然不同的是,直戳戳的睫毛下安静的眼睛却有股穿透人心的力量,怎么看都不觉得像马,而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兽。

“二傻子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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