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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缆绳解开后,绳索在空中飞起,绳上的水珠溅落在女子的手臂上。烈日当空,万里无云,不久水珠就干了。阿丽克西斯注意到皮肤上盐的结晶闪烁着复杂的图案,好像钻石文身。她是这艘破旧小船上的唯一乘客,当小船发动马达,突突突地驶离码头,朝着前方那无人的孤独小岛前进时,她想起那些在她之前去往那里的男男女女,不禁战栗了。斯皮纳龙格。她玩味着这个字眼儿,像含着颗橄榄核似的在嘴里滚动。那座岛就在前面,雄伟的威尼斯要塞迎向大海。小船靠近时,她既感受到要塞昔日那强大的吸引力,也深深体会到它现在的无法抗拒。这个地方,她沉思着,它的过去还是温热的,并非如石头般冰凉,那里的居民也曾真实存在过,而非神话。这与过去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来,她参观过的那些古老宫殿、遗址有多大的不同啊。

阿丽克西斯本可以再花一天时间登上克诺索斯宫废墟,去看那些厚实的小碎片,在内心里揣摩四千年前的生活情形。可是,近来,她开始觉得这种过去太遥远了,远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当然也超出了她的关心。虽然她在考古学上取得了学位,在博物馆工作,可她觉得对这门学科的兴趣一天天在消退。父亲马库斯·菲尔丁是大学教师,酷爱他的专业,从小到大,阿丽克西斯天真地相信她会追随父亲风尘仆仆的足迹。对马库斯·菲尔丁这样的人来说,古代文明,不管有多久远,总能引发他的兴趣。可是对现年二十五岁的阿丽克西斯而言,与传说中克里特迷宫中心的牛头怪相比,那天稍早时她在路上碰到的小公牛更现实,与她的生活联系更紧密些。

她的职业方向,目前来说,还不是她生活中最紧迫的问题。更为迫切的是她与埃德相处上面临的困境。在希腊岛的假期里,他们一直沐浴在夏末阳光中,那儿天天温暖,但一度充满希望的恋情却慢慢画上了句号。他们的关系在大学这样的象牙塔里绽放盛开,可一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却枯萎了。三年来,这恋情有如从温室里剪下的枝条,无法在路边花坛里存活。埃德很英俊。这是事实而非某某个人的看法。可是有时候正是他的这副好皮囊令她十分烦恼,她深信是它加剧了他的傲慢自大,加剧了他那令人妒忌的自信。他们走到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异性相吸”的结果:阿丽克西斯肤色白皙、头发和眼睛乌黑,而埃德呢,金发碧眼,几乎一副雅利安人面孔。然而,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不羁性情被埃德对纪律与秩序的要求给过滤掉了,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即使她渴望的最小冲动也让他深恶痛绝。

他的其他一些优点也开始令她发疯,虽然世人都会将它们当作宝贵财富。首先便是那不可动摇的自信。这种自信坚不可摧,来自于打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摆在他面前,并将一直摆在他面前确定无疑的生活。埃德在律师事务所有一份终生稳定的工作,岁月在他面前铺就了一条按部就班的晋升路线,今后会坐到哪个位置都能想象得到。阿丽克西斯唯一确定的只是他俩越来越不和谐。随着假期一天天过去,她常常在想自己的未来,可是埃德根本不在其中。甚至他们的日常生活也不合拍。像总是从错误的一头挤牙膏。而犯错的总是她,而非埃德。他讨厌她的散漫,他要求一切井井有条,这是他一贯的生活态度,而阿丽克西斯却觉得那是种令人讨厌的控制欲。他要求整洁,她尽量注意,可是他对她生活中些微凌乱的无言批评还是很让她烦。她常常觉得只有在父亲昏暗凌乱的书房里,才感到自在,而父母的卧室—母亲挑选的灰色墙漆、整洁的外观,却让她战栗。

一切总依着埃德。他是生活的宠儿:年复一年,他不费吹灰之力,在班级排名中总是名列前茅,是无人能挑战的冠军,完美的尖子生。如果他的泡沫破灭,人人都会痛心。他从小就认为世界是他的舞台,可是阿丽克西斯逐渐明白她并没在其中。难道她真要放弃自己的独立去跟他生活在一起,即使答案显而易见?是住蹲尾区租来的破旧小平房,还是住肯辛顿漂亮的公寓套间—难道她疯了吗,竟然拒绝后者?尽管埃德要她秋天时搬过来和他一起住,她还是有很多问题要问自己:如果他们不打算结婚,那跟他同居还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她想跟他结婚生子吗?这些不确定因素在她头脑里盘旋了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了。她迟早得大胆地为此做点什么。埃德还在不停地说,这次度假的各种事宜由他一手打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阿丽克西斯的沉默一天长过一天。

这次旅行与以往她学生时代的希腊岛内环游完全不同。那时她和一大帮无拘无束的朋友们一起,从不会提前安排什么,全靠一时兴起来决定如何打发阳光灿烂的漫长日子:去哪家酒吧,在哪个海滩晒太阳。不管去哪座岛屿,待上多长时间,这一切全靠掷一个二十德拉克马1的硬币来决定。很难相信生活曾是那般无忧无虑。而这次旅行却充满争吵、冲突、自我怀疑;早在她踏上克里特之前,争斗就已开始了。

我怎么会二十五岁了,未来还是这样无望而不定呢?她一边收拾行囊一边问自己。我在这里,住在一间不属于我的公寓里,有一份我不喜欢的工作,正要与一个我几乎一点也不在乎的男人去度假。我这是怎么啦?

阿丽克西斯的母亲,索菲娅,在她这个年龄时,早已结婚几年,有两个孩子了。是什么环境让她在那般年轻时就如此洗练呢?怎么在同样的年龄,当阿丽克西斯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她就这样安顿好了呢?如果阿丽克西斯对母亲如何处理自己的生活了解更多些,也许能帮她作出自己的决定。

但是索菲娅总是非常过分地守着她的来历。这么多年来,她的秘密已成为她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一道屏障。阿丽克西斯觉得,家里积极鼓励她研究和了解过去的事情,却禁止她一窥自己来历的究竟,实在是一种讽刺;索菲娅在孩子们面前瞒着什么东西,投下了一丝不信任的阴影。看上去,索菲娅·菲尔丁不仅掩埋了自己的根,还把上面的泥土踩得严严实实。

关于母亲的过去,阿丽克西斯只有一条线索:自从阿丽克西斯记事起,一张退了色的结婚照就一直立在索菲娅的床头柜上,装饰用的银质相框在多次擦拭后变得很薄了。很小的时候,当阿丽克西斯把父母凹凸不平的大床当作蹦蹦床时,照片中那对姿势有点僵硬的夫妇微笑着在她面前上下晃荡。有时候她会问母亲一些关于这位身穿蕾丝长裙的美丽夫人和她身旁的五官清晰、灰白头发的男人的问题:他们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他的头发是灰白的?他们现在在哪里?索菲娅的答案异常简洁:他们是她的姨妈玛丽娅和姨父尼可拉斯,他们曾住在克里特岛,现在都已过世。这些信息那时能让阿丽克西斯满意—可现在她想要了解更多。主要是这幅照片的地位—整个家里除了她和弟弟尼克的照片外,只有这一幅照片,这更大大激起了她的兴趣。这对夫妇显然在母亲孩提时代意义重大,然而索菲娅似乎总是很勉强,不想谈论他们。实际上,岂止是勉强,简直是顽固地拒绝!阿丽克西斯进入青春期后,懂得了尊重母亲保持的愿望—这有点像她十几岁时想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与人交流的本能,它们都一样热切,可她现在过了那个阶段。

在她出门度假前的那个晚上,她回到父母家。这是位于宁静的巴特西街上的一幢维多利亚式联排别墅。每逢阿丽克西斯和尼克大学开学或出国度假,家人总要外出去当地的希腊餐馆撮上一顿。可这次,阿丽克西斯回来另有目的。在埃德这个问题上她想听听母亲的建议,同样重要的还有,她打算问母亲几个关于她过去的问题。阿丽克西斯早到了一个多小时,她决定试试,让母亲敞开心扉,哪怕透出一丝光亮也行。

阿丽克西斯走进家门,脱下重重的帆布背包,往磁砖地上一扔,把钥匙抛到厅架上没有光泽的铜盘里。钥匙掉进盘里发出好大的哐当声。阿丽克西斯知道母亲最讨厌的就是给吓一大跳。

“嗨,妈!”她朝寂静的过道里喊道。

想到母亲可能在楼上,阿丽克西斯一步两级跨上楼梯,走进父母房间。房间里过分的整洁还是像往常一样令她吃惊。一小串珠子挂在镜子一角,三瓶香水整齐地竖在索菲娅的梳妆台上。此外,房间里没有一丝零乱。这里没有关于索菲娅性格或过去的任何线索,墙上没有一幅画,床边没有一本书,只有那相框紧挨着床边。虽然马库斯与索菲娅共有这间房,但这里就是索菲娅的天地,索菲娅对整洁的要求统治着这里。这个家庭的每位成员都有各自的天地,而且彼此迥异。

如果说主人房的稀疏简约让它成为索菲娅的天地,那么马库斯的天地则是书房,在那里书从地板上一摞摞往上码,这些超重的塔有时会倒掉,书册散满房间;只有用精装皮面的大部头书当垫脚石才能走到书桌前。马库斯在这间坍塌的书构成的殿堂里工作觉得十分享受;这让他想起考古挖掘的半道中,每一块石头都被小心地做好标记,纵使在外行人眼里它们也不过与无数被丢弃的碎石一样。这间房里总是那么温暖,甚至在阿丽克西斯还是个孩子时,她就经常溜进来读书,蜷缩在柔软的皮椅上。不知为何,尽管这皮椅的填充料一直往外冒,它仍是整个家里最安逸、最舒服的椅子。

阿丽克西斯和弟弟离家很久了,但他们的房间还是原封未动。她的房间还是呈相当压抑的紫色,是她在阴郁的十五岁时自己挑的。床单、小地毯、衣柜都是配套的紫红色,那种颜色让人头疼、容易发火—虽然阿丽克西斯现在这样认为,但当时可是执意地喜欢。也许有一天父母能腾出时间来重刷一次,可是在一户不太重视室内设计和软装饰物的家庭里,这可能要再等上十年。尼克房间墙壁的色彩早已无关她痛痒—墙上贴满了阿森纳球员、重金属乐队和胸脯大得吓人的金发妹的海报,看不到一寸墙壁。起居室是阿丽克西斯和尼克共同的空间,他们这二十年来一定花了一百零一万个小时在半昏暗中默默地看电视。可厨房却是大家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松木圆桌—索菲娅和马库斯一起购买的第一件家具—是全家的核心,大家围坐在那里,聊天、玩游戏、吃饭,还有,激烈的争论与不和也常常席卷此处,可这里才是家。

“嗨!”索菲娅说,冲着镜子里的女儿打招呼。她一边梳着挑染成金黄色的头发,一边在小小首饰盒里翻拣着。“我差不多准备好了。”她加上一句,把与上衣相配的珊瑚耳环固定好。

阿丽克西斯从来不知道,索菲娅在准备这类家庭聚会时有多紧张多恐惧。这一刻让她想起女儿大学开学前的那些夜晚,她假装高兴,实际上女儿的离去让她痛苦不已。似乎需要压抑的情感越强烈,她反而越能掩饰。索菲娅望着镜中的女儿的身影和女儿身旁自己的脸,悚然一惊。那不是她心目中少女的脸庞,那是一张成人的脸,充满疑问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好,妈。”阿丽克西斯平静地说,“爸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我相信。他知道你明天要早起,答应过不迟到的。”

阿丽克西斯拿起那张熟悉的照片,深吸了一口气。即使二十多岁了,她仍觉得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强迫自己踏入母亲过去经历的禁区,她仿佛正弯下腰,要从犯罪现场的警戒线下钻过似的。她需要知道母亲的想法。索菲娅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所以,她,阿丽克西斯,难道不可以同样早点儿成家,难道愚蠢到要放弃与埃德这样的人结婚的机会吗?或许母亲可能与她想的一样,或许她现在就有这样的考虑,那便说明他确实不是合适的人选呢?她在内心演练着她的问题。母亲怎么能在那么年轻时就那样肯定,她要嫁的人就会是“合适的”呢?她怎么能知道她在以后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里都会幸福呢?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就在所有问题都要脱口而出时,她犹豫了,突然害怕被拒绝。然而,还是有一个问题她必须得问。

“我能……”阿丽克西斯问,“我能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吗?”除了教名能说明她的希腊血统以外,阿丽克西斯还继承了母亲的黑色眼睛,那是她的外在标志。那晚,她的眼睛充分发挥了作用,它们一直锁定母亲,长久地注视着她。“我们打算在假期结束时去克里特,大老远地去一次希腊,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真是可惜。”

索菲娅是个很难开口一笑的女人,她极少流露自己的情感,更难与人拥抱。沉默寡言是她的自然状态,此刻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找个借口拒绝。然而,有什么阻止了她,是马库斯时常对她重复的话:阿丽克西斯永远是他们的女儿,不过不会永远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即使索菲娅努力抵制这个念头,她也知道这是事实,尤其是看到面前这个独立的年轻女子,她更深信不疑。因此,索菲娅不像以前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时总是拒不开口,这次她的反应意想不到地温暖,第一次承认女儿想更多地了解她的过去,这种好奇心不仅很自然,甚至是一种权利。

“是的……”她犹豫了一下,“我想你可以。”

阿丽克西斯拼命抑制自己的惊喜,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母亲改变主意。

接着,索菲娅更肯定地说:“是的,这是次好机会。我会写封信给你,带给佛提妮·达瓦拉斯。她熟悉我娘家,现在岁数一定很大了。她一辈子都生活在我出生的村庄里,嫁给了一家当地餐厅的主人—所以你甚至可以在那里美美地吃上一顿。”

阿丽克西斯兴奋得容光满面。“谢谢,妈……那个村子到底在哪儿?”她加上一句,“靠近哈里阿吗?”

“它在伊拉克里翁东边,距离伊拉克里翁有两小时车程。”索菲娅说,“所以,从哈里阿出发的话,可能要四到五个小时—对于一天的行程来说相当远。你爸爸随时就会回来,等晚饭后我会写封信给佛提妮,在地图上指给你看布拉卡的位置。”

前门传来莽撞的巨响,马库斯从大学图书馆回来了。他破旧的真皮公文包立在门道中间,胀鼓鼓的,纸片从皮包的各个裂缝处伸出来。他像一头戴眼镜的熊,头发银灰,体重可能和妻子女儿加在一起差不多。阿丽克西斯从母亲房间里跑下来—三岁开始就是这样—从最后一级楼梯上直扑进马库斯的怀里。马库斯大笑着。

“爸爸!”阿丽克西斯简单地叫了声。

“我的漂亮姑娘!”他说着把她拥进怀里,只有这样大块头的父亲才有这样温暖舒适的怀抱。

不久他们动身去餐厅,步行不过五分钟距离。卢卡基斯餐厅坐落在一排华丽的酒吧、高价法式面包店和时髦的融合式餐厅1之间,多年恒久如一。在菲尔丁一家买下这所房子后不久它就开业了,之后目睹了一百多家店铺和餐厅的开张关门。餐厅主人,格雷高里奥把他们三人像老朋友一样迎了进去。他们是老主顾了,甚至人还没坐下,他就知道他们会点些什么菜。与以往一样,他们礼貌地听着当天的特别推荐,接着,格雷高里奥指着他们仨,依次背诵道:“当天的餐前开胃小菜—茄子千层卷,洋葱番茄炖肉、油炸章鱼、一瓶松香酒和一大瓶有气泡的水。”他们点点头。格雷高里奥转身离开时,装出一副讨厌他们竟然拒绝了厨师最新菜式的样子,惹得他们都笑了。

阿丽克西斯(点了茄子千层卷)话最多。她详细说了这次与埃德一起去的旅行,马库斯(点了油炸章鱼)偶尔插上几句,就他们可以参观的考古遗址提了些建议。

“可是爸爸,”阿丽克西斯绝望地嘟哝一声,“你知道埃德对那些遗迹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知道,我知道,”他耐心回答说,“可只有腓力士人1才会去克里特而不参观克诺索斯宫,就像去巴黎而不去骚扰一下卢浮宫一样。就是埃德也应该明白这一点。”

他们都很清楚,对任何哪怕只有一丝高雅文化的东西,埃德总有本事视而不见。像往常一样,每当谈话中出现埃德,马库斯的语气里总会有一丝不屑。倒不是他不喜欢他,更不是不同意他与女儿交往。埃德正是马库斯想要的那种女婿,可他一想到这个出身优秀的男孩将成为女儿的未来,不禁有点失望。索菲娅呢,正好相反,她非常喜欢埃德。他正是她想为女儿寻找的那种对象:受人尊敬、为人肯定,家族关系让他拥有那种只有与英国贵族有关的人才有的自信(尽管那种关系已隔了十万八千里)。

这是个轻松的夜晚。他们三人已有几个月没聚首了。阿丽克西斯有很多东西要问,不只是尼克的爱情生活。阿丽克西斯的弟弟在曼彻斯特读研究生,一点也不急着长大,他复杂的情感生活总是令家人吃惊。

阿丽克西斯开始和父亲交换工作中的轶事,索菲娅发现自己的思绪回到了他们第一次来这家餐馆时的情形,那时要格雷高里奥加一叠坐垫,阿丽克西斯才够得着餐桌。到尼克出生后,餐馆出资添置了高脚椅,后来孩子们爱上侍者用小碟给他们端上来的希腊鱼子泥沙拉和酸奶黄瓜的浓烈风味。大约二十年来,他们生活中的每件大事几乎都在这里庆祝,背景音乐还是那一盘希腊流行音乐磁带,磁带始终在室内循环播放。阿丽克西斯不再是个孩子了,这让索菲娅深受触动,她开始想布拉卡和那封待会儿要写的信。多年来,她与佛提妮通信频繁,二十五年前她写信告诉佛提妮她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几周后,一件绣得极精致的小衣服寄来了,在孩子的洗礼仪式上,索菲娅给她穿上了这件衣服,只缺根传统的绳子。不久前两个女人停止了书信往来,可是索菲娅相信如果佛提妮出了什么事,她丈夫肯定会告诉她的。索菲娅想,现在的布拉卡会是什么样呢,小村庄里到处是卖英国啤酒的喧闹酒吧?她竭力不去想象这副光景。她真希望阿丽克西斯看到的还是她离开时的布拉卡。

夜越来越深,阿丽克西斯越来越兴奋,她终于要深入挖掘家族历史了。她知道,尽管在度假中将面临种种紧张关系,但拜访母亲的出生地令她期待不已。阿丽克西斯和索菲娅相视而笑,马库斯想,他在母女之间充当和事佬的日子结束了吗?一想到有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相伴左右,他就觉得非常温暖。

吃完饭,他们礼貌性地喝了半瓶免费赠送的梅子酒,然后回家。阿丽克西斯今晚想睡在自己以前的房间里,在一大早起床、搭地铁去希思罗机场前,她渴望在儿时的床上躺几个小时。尽管没能征得母亲的什么建议,她还是异常满足。她在母亲的全力配合下,即将去拜访母亲的出生地,此刻这似乎更为重要。有那么一刻,阿丽克西斯把对更遥远的未来的焦虑,放到了一边。

从餐厅回来后,阿丽克西斯给母亲冲咖啡,索菲娅坐在厨房桌前写信给佛提妮,扔掉三封后,信终于装进了信封。她把信推过桌子,摆到阿丽克西斯面前。整个过程很安静,索菲娅完全沉浸其中。阿丽克西斯想,如果现在开口说话,可能会惊扰这气氛,母亲也许会改变主意。

两周半了,索菲娅的信一直在阿丽克西斯背包的安全内袋里,她把这封信看得如同护照一样珍贵。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本护照,是她通往母亲过去的护照。它跟着她从雅典坐渡船到了帕罗斯岛、圣托里尼,一路上渡船周围云雾缭绕,不时在风雨中颠簸,终于到了克里特。阿丽克西斯和埃德提前几天到了这里,在哈里阿租了一间面朝大海的房子—这个季节,大部分游客已经离去,租房十分容易。

这是假期的最后几天,埃德很勉强参观了克诺索斯宫以及伊拉克里翁的其他考古博物馆,现在只想在沙滩上好好过完这最后几天,然后再回比埃雷夫斯,那要坐好长时间的船。可是,阿丽克西斯却另有计划。

“我打算明天去看我妈的一位老朋友。”当他们坐在港口边的餐馆等着他们点的食物时,她宣布道,“她住在伊拉克里翁的另一边,所以我会离开大半天。”

这是阿丽克西斯第一次向埃德提到她的圣地,她作好准备应付他的反应。

“那好极了!”他脱口而出,然后又恨恨地说,“你大概会开车去吧?”

“是的,如果没问题,我会开车走。那儿离这里大约一百五十多英里呢。如果我搭当地的公共汽车去,得花上几天时间。”

“好吧,我想我别无选择,是不是?当然我也不想跟你一起去。”

埃德蓝宝石般的眼睛向她闪烁着愤怒的目光,他把头埋在餐牌后。这晚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闷闷不乐。鉴于这是她惹起来的,阿丽克西斯忍下了。可更难接受的是,他对她的计划毫无兴趣。他甚至不问问她要去看的人叫什么名字—其实他差不多从来如此。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来照到小山上没多久,她就爬出被窝,离开酒店。

当她在旅游手册上查找布拉卡时,有件事让她非常震惊:母亲居然从未提起过,在这个村庄对面,有个小岛与它隔海相望。手册上这个条目虽然非常小、容易被人遗漏,它还是令她充满想象:

斯皮纳龙格岛:威尼斯人曾在该岛建立坚固要塞,十八世纪该岛被土耳其人占领。一八年克里特岛宣布自治,大部分土耳其人离开了克里特,但斯皮纳龙格的居民拒绝离开他们的家,不愿放弃有利可图的走私交易。直到一九○三年该岛成为麻风病隔离区后,他们才离开。一九四一年,德国人入侵克里特岛,占领到一九四五年,斯皮纳龙格因麻风病人的存在而幸免。一九五七年该岛被废弃。

看起来,布拉卡主要是作为麻风病隔离区的补给中心而存在,这让阿丽克西斯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她母亲竟压根儿没提过。她坐上租来的菲亚特500,希望自己有时间可以去参观一下这座小岛。她在旁边无人的乘客座位上铺开克里特地图,首次发现,这座小岛的形状像一只仰面而卧的慵懒的动物。

旅程中她一路向东经过伊拉克里翁,沿着平坦笔直的滨海公路,穿过开发过度的赫索尼索斯和马利亚地带。偶尔,她会看到褐色的指示牌,显示某座古老遗迹不协调地厕身于那些凌乱的酒店当中。阿丽克西斯没有理会任何这种指示牌。今天,她的目的地不是公元前二十世纪繁荣兴旺的定居点,而是公元二十世纪之后的某座村庄。

经过绵延数里的橄榄林后,海岸平原上的土地变得更平坦了,种植园里红红的番茄、熟透的葡萄一望无际。最后,她驶离主干道,开始前往布拉卡的最后一段行程。从这里开始,路变窄了,她只得不慌不忙小心开车,避开从山上滚落下来、堆在路中间的一堆堆石头,时不时还有只山羊在她前面缓缓而行,经过它时,它会用那邪恶的、隔得很近的眼睛盯着你看。过了一会儿,路开始变陡,一个突然的U形急弯后,她靠着路边行驶,汽车轮胎在碎石路面上噼啪直响。下面是米拉贝洛海湾那令人炫目的蓝色海水,她可以看到几乎像一个圆圈一样的弧形天然海港,就在臂弯相拥处,似乎有一小块看似圆形山包的土地。从远处看,这片土地似乎与大陆相连,可实际上,从她的地图上看,她知道这就是斯皮纳龙格岛,越过中间一带海水才能到达该岛。周围的地形让它显得很矮小,可这座岛因水而自豪。威尼斯要塞的遗址仍清晰可见,在岛的另一端,在它后面,虽然有些模糊,但仍很清楚,一系列线条纵横交错,这些是它的街道。这就是了:空空的小岛。几千年来它一直有人居住,可不到五十年前,由于某种原因它被废弃了。

阿丽克西斯开了最后几英里路,慢慢来到布拉卡,她把租来的廉价车的车窗全摇下来,温暖的海风、百里香的香味吹拂进来。这是午后两点钟,她终于把嘎吱作响的车停在了寂静的村庄广场上。她的两只手一直握着硬硬的塑料方向盘,出了很多汗,汗水亮晶晶的。她发现左手臂已经给午后的太阳晒伤了。这个时候来到希腊村庄真是可怕。狗儿们躺在阴影里,死了一般,几只猫四处找残羹剩饭吃。此外再无其他生命征兆,只有些含糊的迹象说明人们不久前还在这里—无人的轻便摩托车靠树停着,长椅上搁着半包香烟,旁边摊着一副双陆棋。知了们不停歇地唱着,要到黄昏凉爽下来时才会止住。这个小村庄可能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她母亲离开时没有两样。它没有理由改变。

阿丽克西斯打算在找到佛提妮·达瓦拉斯之前,先去斯皮纳龙格岛。她很喜欢这种完全的自由独立。一旦找到那个老妇人,如果再坐船旅行似乎不太礼貌。显然,阿丽克西斯当晚得赶回哈里阿,可是现在,她要享受这个下午,打电话给埃德、找地方安顿下来都是后话。

阿丽克西斯决定照旅游手册上的做。(“在布拉卡这个小渔村的酒馆里,只需花上几千德拉克马,通常就有渔夫愿意带你过海”。)她目标明确地穿过广场,推开乡村酒馆门前黏糊糊、五颜六色的塑料彩带。这些肮脏的塑料带本想用来阻止苍蝇飞入,并保持酒馆的凉爽,可实际上只起到集聚灰尘、让酒馆永远昏暗模糊的作用。阿丽克西斯在昏暗里看了好久,才看清有个女人隐约坐在一张桌边,她摸索着朝那里走去。那个身影站起来,移到吧台后面去了。因一路灰尘,直到现在,阿丽克西斯的嗓子都是沙哑的。

“Nero,”她犹豫着说。

那女人的手从许多装满橄榄的大玻璃缸和几瓶空了一半的清冽、醇厚的茴香酒旁移过,打开冰箱,拿出一些冰镇矿泉水。然后小心地往一只直边高玻璃杯里倒水,在杯边卡上一块厚厚的粗皮柠檬后,递给了阿丽克西斯。最后,她在花围裙上擦了擦刚才握冰瓶子弄湿的手,那围裙大得正好围住她的粗腰。她张口说话。“英国人?”她问。

阿丽克西斯点点头,毕竟说对了一半。她只说了一个词就表达了她的下一个愿望。“斯皮纳龙格?”她说。

那女人扭身向后,消失在吧台后的小门里。阿丽克西斯听到她压低嗓子叫着:“杰拉西摩!杰拉西摩!”没多久,木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午睡被吵醒,眯缝着双眼,出来了。那女人急促而含混地冲他说话,阿丽克西斯唯一能听懂的词只有“德拉克马”,那个词重复了好几次。很显然,他被肯定地告知如今有一大笔钱可挣。男人站在那里,眯着眼,听着这一连串指令,一言不发。

女人转身向着阿丽克西斯,从吧台上抓起点菜单,草草写下几个数字、画了一张图。即使阿丽克西斯能说流利的希腊语,也没有这个来得明白。通过空中的大量指点比画,加上纸上的种种记号,她推断来回行程以及在岛上停留的两小时,一共要花两万德拉克马,约三十五英镑。这一趟并不便宜,可绝不容她讨价还价。再说,她现在一心想去参观那个岛,比开始时更坚决。她点点头,朝那个船夫笑笑,他也庄重地朝她回笑。她突然恍然大悟,船夫的沉默没有她起初想象的那样简单。即使他想说话也说不了—他是哑巴。

他们很快就来到停着杰拉西摩的旧船的码头区,两人沉默着走过熟睡的狗和关门闭户的房子,没有惊扰到任何东西。唯一听到的是知了的叫声和他们橡胶鞋底走在路上的啪哒声,海上则是风平浪静。

好了,现在她随一个除了偶尔一笑、再无其他表情的男子渡过这五百米的海域。他与克里特岛上所有渔夫一样,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他们在暴雨肆虐的大海上过了几十年,夜晚与狂风暴雨搏斗,白天则在炽热的阳光下修补渔网。他可能有六十多岁了,可是如果皱纹能跟橡树年轮一样用来计算年龄,粗略估计他也快八十了。从他的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没有痛苦,没有苦难,也没有特别的快乐。它们只是听天由命的安静晚年的特写,是上个世纪他经历过的一切的反映。虽然游客是继威尼斯人、土耳其人,以及他有生之年中经历过的德国人之后克里特最新的入侵者,可他们很少学希腊语。阿丽克西斯现在暗自责备自己,没有让母亲教她些有用的单词—索菲娅能说一口流利的希腊话,阿丽克西斯却从未听她用它咕哝过一个字。现在,当他帮她上甲板时—她唯一能向这个船夫说的只有礼貌的一句“efharisto”—“谢谢你”,他举手碰了碰破草帽的帽檐,算是回礼。

现在,船开始靠近斯皮纳龙格,阿丽克西斯收拾好相机和塑料瓶装的两升水—这是酒馆里的那个女人硬塞给她的,嘱咐她一定要多喝水。船碰到防波堤时,老杰拉西摩伸出手,拉她跨过木头座位,跳上废弃码头那不平整的地面。她这才发现引擎还在转动。看起来,老人并不打算在此停留。他们设法交流,原来两小时后他会再回来。阿丽克西斯看着他慢慢掉转船头,朝着布拉卡方向回去了。

阿丽克西斯现在给搁在斯皮纳龙格。一阵恐惧袭上心来,要是杰拉西摩忘了她怎么办?要过多久埃德才会来找她?她能游过这片海域返回大陆吗?她从未如此彻底孤独过,除了睡觉,很少离另一个人几米距离,从未与他人失去联系一个小时以上。她的依赖心突然像个沉重的负担。她决心要鼓起勇气愉快地度过这段独处时光—这难得的与世隔绝的几个小时,与斯皮纳龙格居民终生孤独的判决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威尼斯要塞巨大的石头墙,赫然耸立在她面前。如何才能进入这固若金汤的堡垒呢?就在此时,她发现墙的圆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入口,大概就和她的个头那么高。那是整个灰色石头墙上一个小小的、阴暗的开口。凑近看,才发现是长长地道的入口。地道蜿蜒曲折、挡住视线,看不到尽头。身后是大海、前面是高墙,只有这条路可走—向前走入黑暗、幽闭的地道中。大概走了几米,当她从半黑暗中再次出现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下时,周围的一切全不同了。她停下脚步,呆住。

阿丽克西斯站在长街低处,街两边全是矮矮的两层楼房。这有点像克里特的村庄,可是这些建筑毁坏到半废弃状态。窗户的合页全坏了,窗框七扭八歪地挂在那里,百叶窗在海风的微微吹拂下**着,吱吱作响。她犹豫着走下满是灰尘的街道,吸收看到的一切信息:右边是有着坚固雕花大门的教堂,还有一栋房子,根据它的落地窗架来判断,这里显然曾是一个商店。有些庄严的带木制阳台的独立房子,有着拱形门廊和围起来的花园。深深的、怪异的寂静笼罩四下。

房子楼下的房间里,一丛丛野花争奇斗艳,楼上,桂足香从灰泥墙的缝隙里偷偷张望。许多房屋的门牌号码还清晰可辨,退了色的数字:11、18、29,阿丽克西斯想到每扇这样的正门后曾有真实的生命在此生活过。她继续信步走着,被这一切迷住了,好像梦游一般。这不是梦,然而,里面确有某种完全虚幻的东西。

她走过一所房子—以前那一定是家小饭馆。走过一座更大的大厅,还有一幢房子—有成排的水泥水池,她断定那曾是洗衣房。在它们边上立着一座丑陋的三层大楼,有着实用的镂花铸铁阳台栏杆。这座房子的规模与其他房屋相比很是奇怪,一想到这是七十年前的人建造的,且定是当时最时髦的,就觉着奇怪。现在它巨大的窗户像张大的嘴,迎着海风,电线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像一簇簇纠结的意大利面条。它几乎是所有房屋中最悲伤的一幢。

阿丽克西斯出了小镇,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顺着这条路来到远离一切文明的地方。这是个天然海岬,只要纵身一跳,就能跳入下面几百英尺的大海。她让自己想象麻风病人的痛苦,在绝望的时候,他们可能来到这里沉思,想要彻底了断。阿丽克西斯凝望前方曲折的海岸线。直到现在,她一直被周遭的环境吸引,完全沉浸于这种浓厚的氛围之中,关于自己处境的种种念头完全消失无踪。她是整个岛上唯一的人,这让她面对一个事实:孤单并不意味着孤独。即使你身处人群里,却可能非常孤独。这个想法给了她勇气,回去后她可能会独自开始下一阶段的新生活。

沿着自己的足迹回到寂静的小镇,阿丽克西斯坐在石头门槛上休息了一会儿,吞了几大口随身带的水。屋里腐朽的地板铺满枯叶,除了偶有蜥蜴仓促爬过,一切沉寂不动。从对面弃置房屋的间隙里,她看到了大海,以及大海那边的大陆。每天麻风病人肯定隔海望着布拉卡,看得到那边的每幢房子、每一艘船—也许连人们在那里做着的日常琐事也看得清。她只能试着想象,这么近的距离,麻风病人一定心痒痒急着想回去。

这小镇的墙能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呢?它们一定见证了大苦难。不用说,麻风病人,站在这块岩石上,肯定感觉自己像生活打出的一张最差的牌。然而,阿丽克西斯已多次依据考古碎片作过推断,从这些地方残留的东西中,她看得出这里居民的生活情形一定不仅仅只是痛苦和绝望的,而是更加复杂。如果他们的存在完全只是卑贱,这里为什么还会有饭馆?为什么还有一幢只可能是市镇厅的建筑呢?她感到忧伤,可是她也看到正常的迹象。正是那些令她吃惊。这座小小的岛屿是个小社会,而不只是个等死的地方—从那些废弃的房屋便可看出。

时间过得很快。阿丽克西斯瞟了一眼手表,已经五点钟了。太阳还很高,还是那么炎热,她完全没了时间概念。她一跃而起,心也怦怦直跳。虽然她很享受这儿的寂静与安宁,但不希望杰拉西摩把她扔在这里。她赶紧从长长的黑暗地道中走出来,来到外面码头上。老渔夫正坐在船上等着,阿丽克西斯一现身,他就扭动钥匙,发动马达。显然,若无必要他绝不想在此耽搁。

回布拉卡很快,几分钟就到了。阿丽克西斯看到之前的那家酒馆,租来的车停在对面,看着让人熟悉安慰,她心里舒了口气。现在村子开始有点活力了。门廊外女人们站着聊天,酒馆周围的空地里,男人们聚在树下打牌,他们吞云吐雾,空中烟雾弥漫。她习惯了和杰拉西摩沉默地一路走回酒馆,那个女人迎着他们,阿丽克西斯断定她是杰拉西摩的妻子。阿丽克西斯数出一把脏兮兮的钞票,递给她。“你想喝一杯吗?”女人用蹩脚的英语问。阿丽克西斯才发现她不仅需要喝上一杯,更需要吃点东西。她一整天没吃东西了,炎热与海上航行让她现在觉得很难受。

想起母亲的朋友在当地开着一家餐馆,阿丽克西斯立即在背包里翻找那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索菲娅的信。她把地址给那女人看,那女人立即认出,她拽着她的胳膊,带她出了酒馆,来到街上。顺着这条路,朝着大海往下走约五十米,有个小型桥墩伸向海中,这便是那家餐馆。刷成蓝色的椅子,靓蓝、纯白相间的方格桌布,有如一片绿洲召唤着阿丽克西斯。餐馆老板出来迎接她,老板与餐馆同名,都叫斯蒂法诺斯,阿丽克西斯知道她会很快乐地坐在那里看太阳下山。

与阿丽克西斯遇到的每位小饭馆老板一样,斯蒂法诺斯唇上留着厚厚的、修剪有型的胡须。然而,与大部分小饭馆老板不同的是,他看起来吃得没他做的多。现在时间还早,当地人还没来吃饭,所以阿丽克西斯独自坐在一张临海的桌前。

“佛提妮·达瓦拉斯今天在这里吗?”阿丽克西斯试探性地问道,“我母亲在这里长大时,认识她,我有封信要交给她。”

斯蒂法诺斯的英语要比酒馆里那对夫妇的好得多,他温和地回答说他妻子确实在这里,她准备完今天的菜后,就会出来看她。同时,他建议给她拿些当地精华特产,这样她就不必费心看菜单了。阿丽克西斯手持一大杯冰镇松香酒,面前桌上摆着的粗粮面包,她的辘辘饥肠立刻得到满足。她只觉得一阵畅快掠过全身。这一天的孤独让她快乐,此刻她又品尝到自由与独立。她看向对岸的斯皮纳龙格。自由可不是任何一个麻风病人曾经享受得到的,她想,可是他们有没有却因此而获得别的什么呢?

斯蒂法诺斯搂着一堆白色小碟回来了,每个小碟里都盛满了厨房里刚做好的新鲜美食—大虾、油炸酿节瓜花、酸奶黄瓜、迷你奶酪派。阿丽克西斯觉得自己从没这样饥肠辘辘过,也从没见过这般美味的食物。

斯蒂法诺斯走到阿丽克西斯桌前,看到她凝视着前方的岛屿。这个只身一人的英国女子让他生起了兴趣。杰拉西摩的妻子阿德里娅拉说过,这女子一个人在斯皮纳龙格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在炎热的夏季,每天只有几艘船的游客到对岸去—可大部分人最多只能在那儿待上半小时,然后就由大巴运到海岸线其他大景点去了。大多数人只有残忍的好奇,如果他们在布拉卡停下来吃顿饭,斯蒂法诺斯有时能听到他们谈话的片言只语,得知他们对游览这个岛觉得很失望。他们想看的似乎不止是几间被遗弃的房屋和用木板钉起来的教堂。他们想看什么?他总想上前一问。尸体?扔弃的拐杖?他们的冷漠总让他怒火直冒。可是这个女子跟他们不一样。

“你怎么看这个岛?”他问。

“它让我很吃惊。”她回答说,“我本以为它会让人十分忧伤—实际上它也真让我忧郁—可除此之外,它还有很多东西。显然,生活在那里的人并不是坐在那里自怨自艾。至少我是这样看的。”

这可不是去斯皮纳龙格的游客常有的反应,这个年轻女子在那里花的时间显然比他们要多得多。阿丽克西斯很高兴有人可以说说话,而斯蒂法诺斯总是热衷练习他的英语,他不打算扫她的兴。

“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可我这样想对不对?”她问。

“我能坐下吗?”斯蒂法诺斯问道。没等她回答,他就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了。他凭直觉感到这个女子体会到了斯皮纳龙格的神奇魅力。“我妻子有个朋友曾经生活在那里,”他说,“她是这周围仅有的几个还与这个岛有关联的人之一。其他人一旦治愈后,都尽可能远离这里。当然,杰拉西摩除外。”

“杰拉西摩……得过麻风病?”阿丽克西斯问道,惊呆了。怪不得他把她一放下就急急地走了。她的好奇心完全给吊起来了,“你妻子,她去过那个岛吗?”

“去过许多、许多次。”斯蒂法诺斯回答说,“她是这周围最了解那个岛的人。”

现在,陆续有客人来吃饭了,斯蒂法诺斯从柳条椅上起身,领客人们到桌前坐下,递上菜单。现在太阳落到地平线下,天空成了绛红色,天气一下就凉了。燕子俯冲而下,向虫子直扑过去,捉住它们。时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阿丽克西斯吃光了斯蒂法诺斯摆在她面前的所有东西,她还是觉得很饿。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进厨房,再找点什么吃时(在克里特岛,顾客常常这样做),她的主菜到了。

“这是今天刚打捞上来的,”女招待放下一个鱼形大浅盘,“胭脂鱼。在英国,我想,你们叫它红鲣。希望你喜欢我做的—撒上香草、抹点橄榄油后在烧烤架上烤的。”

阿丽克西斯很惊奇。不仅因为烹调得如此精美的菜肴,也不仅因为这个女人柔和、几乎没有口音的英语。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美丽。阿丽克西斯在想是什么样的脸才能发动千艘战舰1呢。一定就是这样的容颜。

“谢谢你,”末了阿丽克西斯说,“看上去很棒。”

这个梦一般的女人准备转身离去,可又站住了,说:“我丈夫说你在找我。”

阿丽克西斯吃惊地抬起头。母亲告诉过她,佛提妮已经七十多了,可这个女人这样苗条,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头发高高盘在头顶,还是深栗色的。她怎会是她一直想着要见的那个女人?

“你不是……佛提妮·达瓦拉斯?”她站了起来,不太确定地说。

“我就是她。”女人温和但肯定地说。

“我有封信要给你,”阿丽克西斯说,回过神来,“是我妈妈写的,她叫索菲娅·菲尔丁。”

佛提妮·达瓦拉斯的脸庞顿时亮了。“你是索菲娅的女儿!我的天,太棒了!”她说,“她还好吗?她还好吗?”

佛提妮异常兴奋地接过阿丽克西斯递给她的信,紧紧捂在胸口,好像索菲娅本人就在面前一样。“我太开心了。自从她姨妈几前年去世后,我就没有她的消息了。那以前,她总是每个月都写信给我,后来就停了。我最后几封信她也没回,让我很担心。”

这一切阿丽克西斯听都没听过。她从没想过母亲过去会这样频繁地往克里特岛写信,当然更不知道她收到过信。多奇怪啊,这么多年来,阿丽克西斯从没见过盖着克里特岛邮戳的信。她觉得如果有,她肯定会记得,因为她总是起得很早,门垫上的信总是她来收拾。看来母亲在竭力隐瞒这种通信。

佛提妮抱着阿丽克西斯的肩膀,一双杏眼仔细端详着她。“让我看看—是的,是的,你看起来真的有点像她,你更像可怜的安娜。”

安娜?在一切可能的场合下,她极力从母亲那里搜罗姨妈、姨父那些泛黄的信息,是他们把她抚养大的,可是她从未听说过“安娜”这个名字。

“你母亲的母亲。”佛提妮飞快加上一句,立即发现这女孩脸上困惑的表情。阿丽克西斯后脊梁一阵战栗。她站在黄昏中,身后是墨黑的大海,她被母亲的惊人秘密、被这个与之谈话的女人可能知道的某些真相吓得直往后退。

“来吧,坐下,坐下。你一定要吃点胭脂鱼。”佛提妮说。阿丽克西斯一下子没了胃口,可她想从命才有礼貌。于是,两个女人坐下了。

尽管阿丽克西斯想问所有的问题—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她还是让佛提妮先问。佛提妮的问话看起来更像盘查:你母亲怎么样?快乐吗?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来克里特?

佛提妮很热情,像那个晚上的天空一样温暖。阿丽克西斯发现自己回答她的问题时毫无保留。这个女人老得够当她的奶奶了,然而一点也不像她心中的奶奶模样。母亲交给她这封信时,她想象中的佛提妮·达瓦拉斯是位黑衣驼背的老太太,现在她的样子完全相反。她对阿丽克西斯的兴趣似乎完全出自真心。阿丽克西斯好久没有与人这样聊过天了—如果她以前曾经这样聊过的话。大学导师偶尔听她说说话,仿佛她说的真的很重要,可是她心里知道那只是因为她被付费这样做而已。没多久,阿丽克西斯就向佛提妮敞开了心扉。

“我妈妈一直对自己早年的生活守口如瓶,”她说,“我唯一真正知道的是她出生在这附近,由姨妈、姨父养大—她十八岁时离开他们,再也没回来。”

“你真的就知道这些吗?”佛提妮问,“除此之外她再没告诉你别的?”

“对,什么也没说。那也是我为什么来这儿的一个原因。我想多了解些。我想知道是什么让她这样想摆脱她从前的生活。”

“可为什么是现在呢?”佛提妮问道。

“噢,有许多原因,”阿丽克西斯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说,“但主要和男朋友有关。我最近才发现妈妈找到爸爸有多么幸运—我总觉得他们是模范夫妻。”

“他们快乐我很高兴。当时是有点仓促,可是我们都看好他们,因为他们看起来心满意足。”

“有点怪,我对母亲了解得太少。她从不谈她的童年,从不谈在这里的生活—”

“哦?”佛提妮插了一句。

“我觉得,”阿丽克西斯说,“对妈妈了解越多,越能帮助我自己。她很幸运遇到了她如此在乎的人,可是她怎么知道他就永远是那个合适的人呢?我和埃德在一起有五年了,可该不该在一起,我还没有把握。”

这番陈述与通常注重实际的阿丽克西斯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也意识到她的话听起来可能有点云里雾里,几乎不太真实,她居然对一个才认识两小时的人说这些。再说,她偏离了正题;她怎能指望这个希腊妇人—尽管她很和蔼—会对她感兴趣呢?

这时斯蒂法诺斯过来收拾餐碟,几分钟后他端着几杯咖啡和两大杯冒着泡的蜜糖色白兰地过来。晚上这个时候,许多客人已经来了又走了,阿丽克西斯据有的这张桌子,再一次成了唯一一张有人坐的桌子。

热咖啡让阿丽克西斯感觉好多了,浓烈的迈克塔瑟酒更让她觉得温暖。她问佛提妮认识她母亲有多久了。

“实际上,打她出生第一天起我就认识她了。”老妇人回答。可是她停住不往下说,似乎觉得责任重大。她佛提妮·达瓦拉斯是谁,来告诉这个女孩她家人的过去、她母亲竭力隐瞒不让她知道的从前,佛提妮这时想起那封信,它还塞在围裙里。她把信翻出来,从隔桌上拿起刀,很快裁开信封。

亲爱的佛提妮:

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失去联系。我知道我无须向您解释,可是,当我告诉您我常常想您时,请相信我。这是我女儿,阿丽克西斯。您待她能像待我那样好吗—我其实用不着问,是吧?

阿丽克西斯对她的来历很好奇—完全可以理解,可我发现我几乎无法告诉她任何事情。时间的流逝让公开一切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很奇怪,是吗?

我知道她会问您许多问题—她天生是个历史学家。您能回答吗?您亲眼目睹了整个故事—我想,比起我来,您讲给她听会更加真实。

给她原原本本描绘一下整桩事情,佛提妮,她会感激不尽。没准她回英国后,还能告诉我一些我从不知道的事情。您能带她去我出生的地方看看吗?我知道她会很有兴趣的。带她去圣尼可拉斯吧?

随信附上我对您和斯蒂法诺斯的爱。也向您的儿子们送上我最好的祝愿。

谢谢您,佛提妮。

您永远的

索菲娅

读完信,佛提妮仔细折好它,装回信封。她望向阿丽克西斯,在她匆匆阅读这封揉皱的信时,阿丽克西斯一直在好奇地研究她的每一个表情。

“你母亲让我告诉你你家的一切,”佛提妮说,“可这真不是个睡前小故事。这个季节快过去了,我们餐厅星期天和星期一不开门,我有时间告诉你。你何不留下和我们住上几天?如果你愿意,我会很高兴。”佛提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水汪汪的。是泪水还是兴奋?阿丽克西斯分不清。

她凭直觉感到这可能是她花得最值得的一段时间。无疑,母亲的故事比参观其他博物馆在今后对她更有帮助。如果她能让自己的来历鲜活起来,何必再去查看冷冰冰的古代文明遗迹?什么也阻止不了她留下来。她只需给埃德发条短信,说自己打算在这里待上一两天。虽然她知道这太冷落他了,可她觉得这种难得的机会也能让她小小的自私说得过去。本来她就是自由的,爱做什么做什么。大海安静了片刻,墨黑平静,看上去好似屏住了呼吸。在清澈的天空中,最明亮的星座—猎户星座—被天神杀死又放置在天上的俄里翁1,似乎在等待她的决定。

在自己的来历消散在微风中之前,这可能是阿丽克西斯一生中遇到的唯一机会,让她能抓住关于它的碎片。她知道对于这个邀请只有一种回应。“谢谢你。”她静静地说,疲劳突然袭来,“我很高兴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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