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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几个月来,范多拉基和佩特基斯两家没有往来。然而,考虑到索菲娅,为了她,即使这是个冰川世纪也要度过。艾列弗特瑞亚想改变主意加快和解,就连亚力山特罗斯,在有时间反省后,也开始明白受伤害的不仅是他的家庭。他明白持续的伤害一直重重压在两个家庭之上,他用严格相符的、几乎是数学般的精准来衡量他们各自的损失。在范多拉基家这边—一个坐牢的儿子,一个可耻的侄子,家族的姓氏给毁了。在佩特基斯这边—一个死去的女儿。一个家庭因谋杀而消失,而在此之前另一个因麻风病而消失。经过他的计算,双方扯平了。站在双方中间的是索菲娅,他们大家有责任一起为这个小女孩营造一种生活。

终于,亚力山特罗斯写信给吉奥吉斯。

我们之间有分歧,可是该结束了。索菲娅正在长大,父母不在身边,我们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便是爱,还有其他家庭成员的陪伴。如果下个礼拜六你和玛丽娅能来吃午饭,艾列弗特瑞亚和我会很高兴。

吉奥吉斯家里没有电话,可是他急急地跑到酒馆,用那里的电话。他想让亚力山特罗斯立即知道他们接受了邀请,很高兴去吃午饭,他给范多拉基家的管家留下口信,请他这样转告。然而,玛丽娅读了那封信后,感情很复杂。

“我们的分歧!”她嘲笑地说,“他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能把他儿子杀害您女儿的事实描述成‘我们的分歧’?”

玛丽娅怒不可遏。

“难道他没有责任?愧疚在哪里?道歉在哪里?”她嚷道,在空中挥舞着那封信。

“玛丽娅,听着,冷静下来。他不用承担责任,因为他没有责任。”吉奥吉斯说,“一个父亲不能为他子女的所有行为承担责任,是不是?”

玛丽娅想了一会儿。她知道父亲是对的。如果父母要为子女的错误承担责任,那会是个不同的世界。那意味着吉奥吉斯的大女儿因自己不计后果的不忠行为,害得丈夫杀死她,吉奥吉斯也有错。那显然很荒唐。她只得勉强承认这点,尽管不太情愿。

“您是对的,爸爸,”她说,“您是对的。真正唯一重要的是索菲娅。”

这之后,两个家庭达成了某种和睦亲善,默认了那场灾难中双方都有错,那场灾难把他们都毁了。索菲娅,从一开始起,就受到很好的保护。她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可是每周她会去布拉卡,在那里和外公和姨妈过上一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来招待她。坐船出海,捕鱼捞蟹抓海胆,在海里划桨,沿着悬崖小路走上一会儿。六点钟,他们送索菲娅回伊罗达附近的爷爷奶奶家时,大家都已筋疲力尽了。索菲娅得到爷爷奶奶和外公的宠爱,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很幸运。

春天慢慢变成了初夏,克里提斯算着,自从安娜下葬,他开车带玛丽娅去伊罗达那天起,两百天过去了,他明白他们的未来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了。每天他努力让自己不再想本来会怎么样。他的生活还是像以前那样有规律:早上七点三十分准时走进医院,大约晚上八点离开,孤独地过完晚上,或读书,或学习,或回信。这也让他很忙,许多人羡慕他的专注,他做什么都那样专心。

在麻风病人从斯皮纳龙格大批离去的那几周里,这座岛将不再是麻风病隔离区的消息传遍了克里特。让很多以前害怕别人知道自己可能患有麻风病的人从他们的村子里现身,来寻求帮助。现在他们知道治疗并不意味着监禁在麻风病隔离区,他们不怕让人别人知道,他们成群结队地来找这个人所共知治愈了克里特岛麻风病的医生。克里提斯医生很谦虚,并没有沉浸在荣耀中,可他的名声却广为传播。一旦确诊后,病人就来找他,要求定期注射氨苯砜,通常,随着剂量的逐渐加大,几个月内疗效就会显现。

一连好些个月,克里提斯继续着他的工作,在伊拉克里翁重要而繁忙的医院里担任部门主任。看着他的病人痊愈,永远出院,离开他,对他乃是最好的奖励。然而,他感到的只有可怕的空虚。他在医院里觉得空虚,在家里觉得空虚,每天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从床上爬起来,回到医院。他甚至开始问是否真的要亲自开药?别人能不能取代他的位置?人们真的需要他吗?

就在他觉得在医院里可有可无,在医院外空虚无比时,他收到了拉帕基斯医生的信。自从斯皮纳龙格关闭后,他结了婚,现在是圣尼可拉斯总医院皮肤病科主任。

我亲爱的尼可拉斯:

我想知道你好吗。自从我们离开斯皮纳龙格,时间过得飞快,一直以来,我很想跟你联系。回到圣尼可拉斯后生活太忙了,由于我全部时间都在这里,医院扩展得很快。来看看我们吧,如果你愿意离开伊拉克里翁休息一下的话。我妻子久仰你的大名,非常想见见你。

你的

克里斯多

克里提斯思索起来,如果像他佩服的克里斯多·拉帕基斯这样的人都觉得在圣尼可拉斯工作很满足,也许他也该选择去那里。如果玛丽娅不能到他这里来,他可以去她那里啊。每个礼拜二,《克里特日报》会刊登医院招聘广告,每周他会浏览它们,希望找到一份离他爱的女人近点儿的工作。过去好些周了,哈里阿那边有几个合适的工作,可全都离他向往的目标更远。一天,他又从拉帕基斯那里收到一封信,他终于醒悟了。

亲爱的尼可拉斯: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你肯定以为我惧内,我相信,可是我打算放弃我在这里的工作。我妻子想离里色蒙的父母近点儿,所以我们过几个月会搬去那里。我只是想起你可能有兴趣接手我的部门。这个医院发展得很快,以后会有更大的机会。再说,我觉得我应该让你知道我的打算。

你的

克里斯多

尽管没有被明确告知,拉帕基斯还是知道他的同事和玛丽娅·佩特基斯之间有某种关系,当他听到克里提斯独自回到伊拉克里翁后,觉得很扫兴。他猜想是玛丽娅觉得有义务留下来陪父亲,觉得整个事情太可惜了。

克里提斯读了一遍又一遍,才把信插进白大褂上面的口袋里去,白天他还拿出来看几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浏览着那些话。虽然在圣尼可拉斯的工作可能会令他职业生涯上的所有大门关闭,可是生活中有一扇门会打开—那样的话,就有可能离玛丽娅近点儿。那天晚上他写信给老朋友,问他该如何抓住这个机会—有哪些手续要办,还有几个应聘者要面试等等。拉帕基斯回答说,如果这周内克里提斯能写一封正式的申请信,医院很可能会考虑由他来任这个职位。其实,他们都很清楚,克里提斯远远胜过这个职位的人才要求。从一家城市医院的部门主任来到一家小医院担任同样的部门主任,没人会怀疑他能否胜任这份工作。医院很高兴,虽然有些疑惑,像他这样有才干和名气大的人竟会来申请这个职位。他被通知面试,几天后他就收到确认信,表示他可以担任这个职位。

克里提斯打算,先稳定好自己的新生活,再联系玛丽娅。他不想让她反对他职业生涯上的倒退,待一切既成事实后再告诉她。一个月不到,他在医院附近的一所小房子里安定下来后,动身去布拉卡,这里离布拉卡只有二十五分钟车程。这是五月的一个礼拜天下午,当玛丽娅打开前门,看见克里提斯站在那里,她苍白的脸上全是惊讶。

“尼可拉斯!”她喘着气说。

一个小小的声音讲起话来,似乎是从玛丽娅的裙子下发出来的,一张小脸从她身后露出来,个头还不到膝盖高。

“他是谁,玛丽娅姨妈?”

“是克里提斯医生,索菲娅。”她的回答几乎听不到。

玛丽娅让到一边,克里提斯跨过门槛。当他经过时,她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那样整洁,那样挺直。在斯皮纳龙格上,当他离开她的家,走上主街去医院时,她曾看过那么多次。突然,玛丽娅觉得仿佛还是刚刚从岛上回来,不过片刻之间,她好似还在做着未来的白日梦。

玛丽娅摆出茶杯和茶碟时,手颤抖得厉害,茶杯叮当乱响。然后,她和克里提斯舒服地坐在硬木椅上,品着咖啡,就像他们过去在斯皮纳龙格一样。玛丽娅想找点话说,然而只是徒劳。还是克里提斯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我搬家了。”他说。

“搬到哪里?”玛丽娅礼貌地问。

“圣尼可拉斯。”

“圣尼可拉斯?”

她几乎被这句话呛到。吃惊与快乐交杂在一起,她努力想着他这番声明中的含义。

“索菲娅,”她对小女孩说,小女孩坐在桌前画着画,“为什么你不上楼去,把那个新洋娃娃拿下来给克里提斯医生看看呢……”

小女孩上楼去拿她的玩具,克里提斯倾身向前。这是她生命中第三次听到这样的话:“嫁给我。”

她知道吉奥吉斯现在能够照料自己。他们在安娜的死上作了让步,索菲娅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快乐。圣尼可拉斯离这里并不远,玛丽娅每个礼拜能来看父亲几次,也可以去看索菲娅。不出一秒钟,这些东西便在她头脑里转了一遍,她还没来得及呼吸,便给了他答案。

不久,吉奥吉斯回来了。从知道玛丽娅痊愈的那天后,他还没这样快乐过。到第二天,消息传遍了布拉卡,玛丽娅·佩特基斯要嫁给那个治好她病的男士了,婚礼马上开始筹备。佛提妮,对玛丽娅和克里提斯终能走到一起始终抱有希望,现在更是全身心投入准备工作之中。在婚礼仪式开始前,她和斯蒂法诺斯会办个晚会,仪式结束后朋友们可以聚在小饭馆里开始盛宴。

他们与牧师定好两个礼拜后的一天举办婚礼。没理由再等了。这对夫妇已有一套房子可以住进去,他们互相了解了多年,玛丽娅已经有了嫁妆,也有婚礼礼服,是当时买了准备跟马诺里结婚时穿的。五年来它一直躺在箱子底下,用层层皱纸包着。克里提斯求婚一两天后,玛丽娅打开它,抖开折痕,试穿起来。

还是那样合身,跟买的那天一样美丽。她的身材一点没变。

“太完美了。”佛提妮说。

婚礼前的晚上,两个女人在佛提妮家里,计划玛丽娅应该梳什么样的发型。

“我穿本来是另一个婚礼的婚纱,你觉得会不会带来坏运气?一场永远没有举行的婚礼?”

“坏运气?”佛提妮说,“我想你的坏运气已经用光了,玛丽娅。我必须说实话,我觉得你的命真是不太好,可是现在不会了。”

玛丽娅举着婚纱站在佛提妮卧室的长镜前。泡泡纱还很蓬松,花边裙绕着她撒开像瀑布一样,面料摩着她的脚踝发出沙沙声。她的头往后一仰,像个孩子似的转起来。

“你是对的……你是对的……你是对的……”她有节奏地唱着,上气不接下气,“你是对的……你是对的……你是对的……”

直转得头晕,玛丽娅才停下来,仰面倒在身后的床上。

“我觉得,”她说,“我像世上最幸运的女人。全世界再没人能像我这样快乐。”

“你应得的,玛丽娅,这真是你应得的。”她的老朋友回答说。

有人敲卧室的门,斯蒂法诺斯探头进来。

“抱歉打扰你们,”他快活地说,“我们明天有个婚礼,我在准备婚宴,我真的需要帮手。”

两个女人笑了。玛丽娅从床上跳起来,把婚纱扔在椅子上。她们跟着斯蒂法诺斯跑下楼梯,像小时候那样咯咯笑着,空气中全是她们盼着大喜日子的兴奋。

一觉醒来是个明媚的五月天。村里所有人都来了,跟着婚礼队伍走过从玛丽娅家到村那头教堂的短短一段路。他们全想确信这个身穿白纱的美丽的黑发女子能平安举行完婚礼仪式,这次,再不要有什么东西阻挡她,阻挡她的幸福婚姻。教堂大门在婚礼仪式期间一直开着,人们伸长脖子,可以看到走道尽头婚礼的全过程。拉帕基斯医生是主婚人,布拉卡人人都很熟悉他。人们记得他每天来往于斯皮纳龙格,可是没几个人记得克里提斯。他在布拉卡一闪而过,虽然他们全都知道他在撤销麻风病隔离区上的重要意义。

这对新人站到祭坛上,牧师给他们戴上花冠。教堂里一片寂静,站在外面太阳地里的人们被要求安静下来,尽量听里面的说话。

“主的仆人,玛丽娅,戴上花冠,主的仆人,尼可拉斯……因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直到永远。噢,主啊,我们的主,以你的荣耀为他们加冕。”

大家安静听着牧师诵读熟悉的婚礼致辞,圣保罗致以弗所、致圣约翰的信。整个仪式没有丝毫匆忙与马虎。这是最庄严的仪式,仪式的过程让站在祭坛上的两个人觉得更有意义。一个小时后,牧师结束了仪式。

“让我们为新娘新郎祈祷吧,愿他们仁慈、平安、健康,得到拯救。愿基督,我们真正的主,在加利利的伽拿的现身,赞同了婚礼的尊严,怜悯我们,主啊,耶稣基督,请怜悯我们。”

“阿门”之声回响在教堂里,仪式结束了。杏仁糖分发给教堂里的宾客们,以及站在外面的人们。杏仁糖是大家祝福玛丽娅和克里提斯能享受富有与快乐的象征。没有谁不这样祝愿他们。

吉奥吉斯坐在教堂第一排长椅上,旁边是艾列弗特瑞亚和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这是向公众表示他们的和解,中间坐着小索菲娅,婚礼的壮观华丽与多姿多彩迷住了她,令她兴奋不已。对吉奥吉斯而言,他强烈地感到,一切又重新开始了,他确信所有的悲哀都成过去,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平静。

玛丽娅出来了,头戴花冠,和新郎一起,人群欢呼着,跟着他们走到太阳里,前往小饭馆,那里的狂欢即将开始。斯蒂法诺斯已摆好婚宴,慷慨地招待当晚的客人。整个晚上,葡萄酒不停地倾倒,奇科迪亚酒瓶的瓶塞不停地拔出。星空下,乐师们不断地弹奏着,直到跳舞的人们脚跳麻了。只不过没有焰火。

婚后的头两晚,他们住在可以俯视圣尼可拉斯海港的大酒店里,可是两人都急切地想开始他们人生的新阶段。婚礼前两周时,玛丽娅去过几次婚后的家。这是她第一次生活在繁忙的市镇里,她体验着这种美好的变化。家在一处陡峭的小山上,紧临医院,像街上其他人家一样,有雕花铸铁露台和落地窗。这是幢高而窄的房子,有两层楼梯,墙漆是浅浅的碧玉色。

克里提斯医生自己也是新来乍到,所以他带着新娘住进新家时并没有招来什么闲言,那里离玛丽娅以前的家也还有那么远,足以让她开始新生活。这里除了她丈夫,没人知道她以往的病史。

佛提妮是第一个客人,还有马特奥斯和佩特罗斯宝宝,玛丽娅很骄傲地带他们参观房子。

“看看这些巨大的窗户!”佛提妮叹着,“能看到那边的大海。看,孩子们,这里还有个花园!”

房子很大,比布拉卡的任何房子都要大得多,家具是现成的,也比此时大部分人用的乡村款式精美。厨房也比玛丽娅成长中用过的厨房要精致复杂得多:她生活中第一次有了冰箱,有了现代化的炊具,也不会事先没有通知就突然停电。

一连好几个月,玛丽娅觉得生活简直不能再完美了。玛丽娅爱她靠近医院山顶上的新家,不久就按自己的品位装修了房屋,挂上自己的刺绣样品,还有家人的相框。然而,九月的一个清晨,她听到他们新装的电话响起来。是吉奥吉斯打来的,他很少给她打电话,她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

“是艾列弗特瑞亚,”他一贯不会转弯抹角,“今天早晨,她去世了。”

过去的几个月里,吉奥吉斯与范多拉基夫妇来往密切,玛丽娅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悲伤。没有任何疾病的征兆,事先也没有中风的迹象,可中风突然就把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出人意料地带走了。葬礼几天后举行,在仪式快要结束时,玛丽娅看到小外甥女跟爷爷、外公手牵手时,她慢慢想清了现状—索菲娅需要妈妈。

玛丽娅无法摆脱这个念头,这想法一直萦绕在她心上,像粘在羊毛里的一根棘刺。小女孩还只有三岁—接下来她会遇到什么?假设亚力山特罗斯也死了呢?他至少比艾列弗特瑞亚老十岁,这是很可能的。她知道吉奥吉斯无法独自照顾好她。至于索菲娅的父亲,虽然他在审判时请求宽大处理,法官还是处以严刑,他至少在索菲娅十六岁时才能出狱。

葬礼后,他们坐在伊罗达的范多拉基家昏暗的起居室里喝着咖啡,这间房子,连同可怕的家族肖像画、笨重的家具,简直就像专做哀悼之用的—简直太适合了。现在跟谁讨论都不是时候,虽然她渴望跟人说。墙壁好像也发出喃喃声,人们的声调低沉、压抑,觉得甚至连玻璃杯的叮当声也可能破坏严肃冷静的气氛。玛丽娅一直想站到椅子上,把自己的想法大声公布出来,可是她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离开后,才能向克里提斯说。他们还没上车,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有个想法,”她冲口而出,“关于索菲娅。”

她无须再说什么。克里提斯也正考虑同样的问题。

“我知道。”他回答说,“这小女孩失去了母亲和外婆,经过这么多事,谁知道亚力山特罗斯还能活多久?”

“他深爱着艾列弗特瑞亚,他的心都碎了。我想象不出,没有她,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我们要仔细考虑。可是现在不是去提让索菲娅跟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但跟着她爷爷一起生活也不是长久之计,对吗?”

“为什么过几天后我们不去跟他谈谈呢?”

两天后,玛丽娅和尼可拉斯·克里提斯提前给亚力山特罗斯打电话,告诉他,他们会过来。

他们又一次坐在了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家的起居室里。自从葬礼之后,这个伟岸的男子似乎缩小了,虽然在整个葬礼中他还努力把头抬得高高的,显得很有尊严。

“索菲娅已经上床睡觉了。”他说,拿起餐具柜上的一瓶酒,给他们俩各倒了一杯,“否则她会来这里向你们问好的。”

“我们来就是为了索菲娅。”玛丽娅说。

“我想也是,”范多拉基说,“这事情根本不用讨论。”

玛丽娅脸色白了。也许他们这次来犯了可怕的错。

“我和艾列弗特瑞亚几个月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范多拉基说,“我们谈起过,如果我们中有一个死了—当然我们假设是如果我先走—索菲娅怎么办。我俩都觉得,如果我们中谁走了,由某个更年轻的人来照顾我们的孙女才是最妥当的安排。”

虽然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几十年一直发号施令,可是即使如此,现在他完全控制了局面,还是令他们很吃惊。他们无须再多说一个字。

“关于索菲娅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她跟你们生活。”他对他们俩说,“你们考虑过吗?我知道你很喜欢她,玛丽娅,作为她的姨妈,你是她最亲的亲人了。”

片刻间,玛丽娅努力想说点什么,可是克里提斯把应该说的一切都说了。

第二天早上,克里提斯处理完医院里的工作,他和玛丽娅回到范多拉基家,他们开始准备索菲娅的新生活。这周末,她就会搬进圣尼可拉斯的家。

开始玛丽娅很紧张。离开斯皮纳龙格后不到一年,她做了妻子,现在,几乎一夜之间,她又成了一个三岁女孩的妈妈。不过,她不需要害怕。索菲娅在她前面,她很高兴地接受了跟这对夫妇一起生活,他们比爷爷奶奶更年轻,更有活力。尽管她生命之初就有这么多创伤,可她显然在无忧无虑中长大了,她很喜欢跟别的孩子一起玩,不久她就在他们住的这条街上找到好多小伙伴。

克里提斯初为人父也有点焦虑。虽然他的病人中有个孩子,可是他跟索菲娅这样小的孩子接触真是少而又少。一开始时索菲娅对他也很谨慎,可是不久就发现,只要最小的一点撩拨,就能让他严肃的脸绽现笑容。克里提斯越来越宠爱她,不久就常常被他妻子批评。

“你太惯着她了。”当看见索菲娅绕着克里提斯跑圈圈时玛丽娅责道。

索菲娅上学后,玛丽娅开始接受培训,在医院药房里工作。似乎与她的天然草药在一起的工作才是最完美的,她还在继续用它们给人治病。一周一次,玛丽娅会带着索菲娅去爷爷家,如今亚历山特罗斯就好像玛丽娅自己的父亲了。玛丽娅婚后学会了开车。索菲娅会在爷爷那里睡上一晚,那儿有一间卧房专门为她留着。第二天,玛丽娅来接她,通常她们会接着去布拉卡看望吉奥吉斯。几乎每次去那里,她们都会去看佛提妮,索菲娅在小饭馆下面的海滩上跟马特奥斯和佩特罗斯一起玩耍,两个女人说说各自最近生活琐事。

这样快乐安定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索菲娅很喜欢一周一次去看望爷爷和外公,也很喜欢在一个繁忙的港口小镇生活长大。最后,玛丽娅和尼可拉斯不是她真正父母的事慢慢给忘掉了。他们在圣尼可拉斯的房子成了她小时候的唯一记忆。生活中的唯一缺陷就是索菲娅没有兄弟姐妹。他们很少提起这个话题,可是它重重地压在玛丽娅的心上—她自己没能生一个孩子。

索菲娅九岁那年,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去世了。他在睡梦中平静地走了,遗嘱中的每一个细节早已整理好。庄园留给他的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庭,为索菲娅留了一大笔现金,交由信托委员会管理。

三年后,吉奥吉斯胸部感染,卧床不起,搬到了圣尼可拉斯玛丽娅的家里,由玛丽娅照料。接下来两年多,他十多岁的外孙女每天坐在床上,和他玩上几个小时的双陆棋。一个秋日,索菲娅还没放学回家,他便走了。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都极其伤心。看到那么多人来参加葬礼,她们稍感宽慰。葬礼在布拉卡,这个他终生生活的地方举行,一百多村民挤满了教堂,他们怀着深厚的感情悼念这位沉默寡言的渔夫,他一生遭受了那么多不幸,却从未抱怨。

第二年一个寒冷的早晨,来了一封信,信封是用打字机打出的,上面盖着伊拉克里翁邮戳,致函给“索菲娅·范多拉基的监护人”。玛丽娅看到这个名字,十分紧张。索菲娅从来不知道她有监护人。玛丽娅从门垫上抓起这封信,立刻把它藏在抽屉后面。这样写的信只有可能来自一个地方,玛丽娅吓得要命,她打算等丈夫回来,再看看她的恐惧是否有道理。

晚上十点左右,尼可拉斯在医院上了长长一天班后回家了。索菲娅一小时前已上床睡觉。尼可拉斯很审慎地用他银质裁信刀裁开了信封,抽出一张硬硬的信纸—敬启者

他们坐在长靠椅上,腿挨着腿,尼可拉斯展开信。两个人读信时,他的手有点抖。

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们,一月七日,安德烈斯·范多拉基死于肺炎。葬礼将于一月十四日举行。请确认收到此信。

您忠诚的

伊拉克里翁监狱长

他俩好长时间没说话。可是他们一遍又一遍看那封官样短笺。安德烈斯·范多拉基。这个名字曾包含着多少财富与希望。即使多年前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情,还是很难相信这个有着这么多特权的人生命最终会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结束。尼可拉斯什么也没说,站起来,把信装回信封,穿过房间,把信锁在他的办公桌里。索菲娅不可能在那里找到它。

两天后,当安德烈斯的棺材放入贫民公墓时,玛丽娅是唯一前来哀悼的人。他的两个妹妹都没有来。她们甚至想都没想过要来。在她们看来,很早前她们的哥哥就和死了没两样。

现在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了,第一波旅游热潮开始席卷克里特,许多人来圣尼可拉斯观光,这里吸引着北欧人,阳光、温暖的大海、便宜的葡萄酒,能让他们快乐地消磨时间。索菲娅十四岁了,很任性。父母是社会的栋梁,却保守拘谨。不久,索菲娅发现反抗他们的有效办法是与法国、德国来的男孩们在街上闲逛。有这么漂亮、体态丰盈、长发齐腰的希腊女孩陪伴,那些人太开心了。虽然尼可拉斯讨厌与索菲娅争吵,可是夏天那几个月,他们几乎每天要吵上一次。

“她长得很像她母亲。”玛丽娅绝望地说。那天索菲娅深夜未归。“可是现在看上去好像性格也一样。”

“嗯,我想我现在终于知道,本性与教养,到底哪个管用。”克里提斯难过地说。

虽然索菲娅在其他方面很叛逆,可是她在学校还是十分用功,到她十八岁时,该考虑上大学了。玛丽娅从来没有机会上大学,她和尼可拉斯都希望索菲娅能上。玛丽娅以为索菲娅会去伊拉克里翁去上大学,可是她却让他们失望。从孩提时代起,索菲娅就看着大船从希腊大陆来来往往。她知道雅典是尼可拉斯读书的地方,也是她想去的地方。玛丽娅从未离开过克里特岛,一想到索菲娅热情万丈,要走那么远就害怕。

“可是伊拉克里翁的大学和大陆上的一样好。”她说,恳求索菲娅。

“我相信是一样好,”索菲娅回答说,“可是走远一点有什么错呢?”

“没有任何错。”玛丽娅辩解道,“可是在我看来,克里特就是个大地方了。它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习俗。”

“这正是关键。”索菲娅斩钉截铁地说,显示出钢铁一般的决心,没什么能扭转,“它被自己的文化裹得太严实,有时候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我想去雅典或塞萨洛尼卡1—至少它们与世界其他地方有联系。那里发生那么多事情,我们在这里却无法接触到。”

她对旅行的热望不过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的自然反应。现在她这个年龄的人,全都想远走高飞,多看看世界。可是玛丽娅害怕,害怕失去索菲娅,同时心里也怀疑索菲娅父亲的身份。马诺里曾经就这样说过,认为克里特是大星球上的一座小岛,岛外的种种可能令人兴奋。这种旅行癖好奇怪地相同。

六月到来时,索菲娅作了决定。她打算去雅典,父母不要挡她的路。八月底,她动身上路。

在索菲娅要坐船去比雷埃夫斯的前一个晚上,玛丽娅和尼可拉斯坐在花园里一棵老葡萄架下,上面已挂满了一串串熟透了的紫色葡萄。索菲娅出去了。尼可拉斯品着一大瓶迈克塔瑟酒里的最后几滴。

“我们得告诉她,告诉玛丽娅。”他说。

没有回答。过去几个月里,两人对要不要告诉索菲娅他们不是她真正的父母这事,讨论了又讨论。当玛丽娅最终承认马诺里有可能是索菲娅的父亲时,克里提斯下定决心,这女孩必须知道真相。现在她的父亲因为那件事可能就在雅典或其他什么地方生活工作,她得知道真相。玛丽娅知道尼可拉斯是对的,必须在索菲娅去雅典之前告诉她,可是她一天天拖延着时间。

“瞧,我不介意去跟她说。”尼可拉斯说,“我只是想不能再耽搁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是对的。”玛丽娅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今天晚上告诉她吧。”

他们坐在燠热的夏夜里,看着飞蛾像芭蕾舞娘似的绕着烛光翩翩起舞。沉默偶尔被壁虎爬过的沙沙声打破,它急急爬上房屋墙壁时,尾巴碰到了枯叶。那些明亮的星星在等着她家即将发生的事情吗?玛丽娅想。它们总是看着,在她做之前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夜很深了,可索菲娅还没回来,可是他们没打算放弃,也不准备上床休息。他们不能把要做的事再推到明天了。十一点过一刻时,夜凉了,玛丽娅有点发抖。

“我们回房间去吗?”她说。

时间慢慢又过了十五分钟,终于听到前门砰的一声关上。索菲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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