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 衣1

天气是不应该如此闷热的。

这种天气让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头。

拥挤车阵排放的废气,高楼冷气机释出的热气,在烈日的酷晒下,让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不断向上攀升。

台北盆地似乎变成了《西游记》里的火焰山。

很想拜托孙悟空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扇除所有的火气。

但我并不在台北,而是在台南;现在也不是七月中,而是五月底。

一连好几天了,天气就是这样跟你耗着,丝毫没有妥协的迹象。

人还可以躲进冷气房里避暑,但狗就没这么幸运了。

听说狗的舌头因为伸出过久,常有肌肉抽筋的现象。

我住公寓顶楼,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气。

穷学生没有装冷气机的权利,只好勉强把电风扇当做芭蕉扇来用。

奈何电风扇无法降低上帝的火气,我仍然挥汗如雨。

去研究室吧!我心里这么想着,因为研究室有台冷气机。

如果天气一直这么闷热,那么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毕业论文。

冲个冷水澡,换掉早已被汗水濡湿的衣服。

背上书包,带着两本书充当细软,我像逃离火灾现场似的奔下楼。

跨上机车,为了贪图凉快,索性连安全帽也不戴。

虽然有个口号叫做:“流汗总比流血好”,但在这种天气下,我倒宁愿被罚五百元,而使皮夹大量流血,也不愿再多流一滴汗。

停好机车,看到校园内那只黑色秋田犬,正伸着舌头望向天空。

顺着它的视线,我也仰起头,但并不张开嘴巴。

没想到原本是“一片无云”的天空,竟然飘来了“一片乌云”。

“下场雨吧!”

我开始期待着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梅雨。

像是回应我的请求般,天空轰然响起一阵雷。

接踵而来的,像是把“柏青哥”的小钢珠一股脑倒进盆子里的声音。

僵持了数日,雨神终于打败扫晴娘,下起了滂沱大雨。

用书包遮住头发,我又再度逃难似的冲进研究室。

我喘了喘气,擦拭被雨水淋湿的眼镜。

虽然没有强风的助威,但窗外的树影依然摇曳不止。

没想到雨不下则已,一下便是惊天动地。

紧闭的窗户似乎仍关不住雨的怒吼,靠窗的书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溅湿。

一滴……两滴……三滴……然后一片。

最后变成一摊。

雨水虽然模糊了我的书桌,却让我的记忆更加鲜明。

原来这场雨不仅洗净柏油路上的积尘、扑灭上帝的火气,也冲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间所有回忆的那道符咒。

符咒一揭,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袭来。

走出研究室,站在阳台边,很想看看这场雨是如何地滂沱。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笼罩在大雾中。

连我不经意叹出的一口气,也变白了。

不过才下午三四点的光景,路上的车辆却打开了昏黄的车前灯。

而五颜六色的雨衣,在苍白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缤纷。

记得那天走出“好莱坞KTV”时,雨也是这样地下着。

“雨下这么大,你带雨衣了吗?”她关心地问着。

“我的雨衣晾在阳台时,被风吹走了。”我无奈地回答。

“被风吹走了吗?真可惜。那你怎么回去呢?”

“反正我住这附近,应该不会淋到太多雨。”

“那……那你要不要……”她开始吞吞吐吐。

“要什么?”我很纳闷。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

她的音量变得很小,尤其当讲到“雨衣”两字时,更几乎微细而不可闻。

“不用了。你也得回去,不是吗?”我微笑着婉拒。

她听了我的回答后,脸上却显现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什么。你千万不要淋成落汤……A-No……落汤什么呢?”

“落汤鸡。我教过你的,你忘了吗?回去罚写‘落汤鸡’十遍。”

“Hai!遵命。我下次上课会交给你,蔡老师。”

她又笑了。这样才对,好不容易下场雨,她当然应该高兴。

她拿出她的紫红色雨衣,慢慢地穿上。

仿佛在穿昂贵的和服般,她的动作是如此轻柔。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上那件雨衣。

戴上雨衣帽子的她,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红帽”,轻盈又可爱。

她不是说她很喜欢穿着雨衣在雨中散步吗?

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神情有些黯然呢?

突如其来的一阵响雷,让我的肩膀猛然颤动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

也让我的魂魄从好莱坞KTV外的雨夜,回到研究室外的阳台边。

我依旧是独自站着。

而雨,仍然滂沱。

原来即使身边没有她,雨也还是会下的。

“学长,被雨困住了?”正好路过的学弟问。

困住倒不至于,因为她后来还是把这件紫红色的雨衣送给了我。

而我一直把这件雨衣锁在研究室的档案柜里,从未穿过。

因为如果天空下着小雨,我舍不得穿;若下起像这样的大雨,我也不想让倾盆而下的雨,无情地打在这件雨衣上。

我回到研究室,煮杯咖啡,让咖啡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

坐在书桌前,享受着被雨隔绝的孤独。

并让雨声引导我走进时光隧道,回到刚认识她的那段日子……

她叫板仓雨子,一个很喜欢微笑的日本女孩。

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出生于和歌山县附近的一个小山村,十岁后移居大阪。

平成六年(1994年)京都大学中国语言与文学系毕业后,又只身来台湾学习中文。

虽说是来学习中文,但除了有很明显的日语腔调外,她132蔡智恒文集的中文却已经说得相当流利。

认识板仓雨子算是个巧合吧!是信杰介绍我们认识的。

信杰是我的好友,那时在成大历史研究所念硕士班。

他是个怪人,大学联考时竟然选择历史系为第一志愿。

因为他说他喜欢念历史,并喜欢化身为历史人物。

所以他有时是谈笑破曹兵的周瑜,有时是牧羊北海边的苏武。

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

“人类从历史上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上学到教训。”

我想信杰显然没有从历史上学到教训,因为他父亲也是念历史的。

遇见板仓雨子的前一年,我跟信杰在图书馆认识。

那天午后,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正在校园内闲逛的我,只好往最近的建筑物飞奔以躲雨。

很幸运的,这是学校的图书馆。

我擦了擦满脸的雨水,脱掉湿外套,并整理一下狼狈的神情。然后在陈列历史书籍区域,随手翻书打发时间。

这阵骤雨,来得急但去得并不快,持续了几个小时。

我只好从秦始皇统一中国,看到鸦片战争。

在书柜的角落地上,我捡到一张学生证。

失主叫“谢信杰”,成大历史研究所硕士班一年级。

相片中的他理个平头,戴副黑色方框眼镜,颇有学者的架势。

我把这张学生证拿到图书馆借还书的柜台,请他们代为广播。

半分钟后,信杰气喘吁吁地跑来:

“谢谢你,谢谢你,真是非常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你实在不必客气。”

我像只鹦鹉般,顽皮地学着他讲话的语气。

“受人点滴,小弟泉涌以报。”

果然是文学院的高才生,一出口便知有没有。

“区区小事,兄台何足挂齿。”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握了握手。我就往门口走去。

雨还是不停地下着,也许刚刚应该看到中法战争或是甲午战争。

“同学,被雨困住了?”转身看见信杰撑开了伞微笑地说,“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请你。算是报答救命之恩。”

“你太客气了,我只是刚好捡到你的学生证而已。”

“对学生而言,证在人在、证亡人亡。所以你算是救我一命。走吧?”

虽然天色无“晴”,但信杰却很热情。

我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于是点点头。

信杰的雨伞不算大,为了避免淋湿,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

还好我们俩人的袖子都很完整,没有“断袖之癖”,不然在这种气氛下,耳鬓厮磨的结果是很容易擦枪走火的。

我们走到学校的餐厅吃饭,然后聊了起来。

“同学,该怎么称呼你?”信杰很客气地询问着。

“我现在是博一,你该叫我学长。但我小你一岁,你也可以叫我弟弟。所以你最好叫我学长弟弟,而不是叫我同学。”

“哈哈哈,你真有趣。我先自我介绍好了,我叫谢信杰。‘谢’是淝水之战大破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的谢安的谢;‘信’是桶狭间会战中击溃今川义元的织田信长的信;‘杰’是崖山战役败给蒙古而导致南宋灭亡的张世杰的杰。”

我先是愣了愣,然后笑了出来。没想到信杰的自我介绍,会这么有趣。

我想了一下,学着他的语调,也这么自我介绍:

“我叫蔡智弘。‘蔡’是东汉末年发明造纸的蔡伦的蔡;‘智’是在本能寺叛变杀掉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的智;‘弘’是自号十全老人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名讳弘历的弘。”

其实我通常都是告诉别人,“智”是智慧的智。

不过既然信杰想当织田信长,那智弘就只好舍命陪君子而成为明智光秀了。

“哈哈哈,请你以后叫我信杰就可以了,千万别叫我织田信长。”

“那也请你叫我智弘好了,不用叫我明智光秀。”

“没想到你也知道日本战国史。”信杰的语气带着赞许。

“其实也还好,前阵子刚翻完一套《德川家康》全集。”

“真的吗?那我问你,你喜欢德川家康这号人物吗?”

“谈不上喜欢,不过比起狂妄地想吞并明朝的丰臣秀吉,还是德川可爱点。”

“其实历史人物的评价,常常有主观的好恶情感,很难有客观标准,而且有时还会掺杂民族性这种复杂的因素。”

“怎么说?”

“比方以德川家康而言,尽管日本人因为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导致西方列强入侵的屈辱而迁咎他,但现在日本人仍非常推崇德川,尤其欣赏他在劣势下的隐忍性格。外国人甚至相信,日本能够在战后迅速复兴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日本人或多或少都具有这种德川性格。”

信杰用右手无名指推了推眼镜,接着说:“但如果让中国人评价呢?或许也是杀了妻子的德川,会像吴起一样,背负杀妻求将的嘲讽。不过日本人倒是很赞许这种杀妻的行为。”

“也许只因日本女人在战国时代根本没地位,所以杀妻跟杀狗没多大差别。也许日本的历史学者普遍怕老婆,所以潜意识里欣赏敢杀掉老婆的德川。”我也用右手无名指推了推眼镜。

“你的观点虽然胡扯,却可以提供另一种看历史的角度。”信杰笑着说。

信杰果然是念历史的,当话题转到历史上时,他便侃侃而谈。

从秦始皇嬴政,到清宣统帝爱新觉罗·溥仪,他似乎了若指掌。

“你一定没有女朋友。”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想不会有一个女孩子能耐得住性子听你说完中国历史的。”我说,“你应该改念美国史才对,短短两百年,一下子就说完了。”

“你在讥笑美国哦!”信杰大笑。

话匣子既然已经打开,信杰索性提到了他的糗事:“有次跟一个女孩子谈到唐高宗李治时,我说我温和的个性很像李治。她突然说她像武则天,所以准备要谋夺大唐江山。”

“然后呢?”

“我当然不肯认输,于是化身做唐玄宗李隆基,再度中兴唐室。”

“你的反应很不错。”

“谁知道她反应更快,她说她可以变成杨贵妃,照样搞垮大唐江山。”

“这女孩很特别哦!你应该好好把握。”

“唉,只可惜在我化身为郭子仪欲平定安史之乱前,她就走了。”

“你太无趣了。你应该多谈点风花雪月的。”

“没办法,这是我的职业病。我能够马上说出任何历史上大事件的发生年代,却不能看出女孩子的出生年代。”

“我也有职业病。我是念水利的,我可以依水沟内杂草的生长状况判断到底多久没疏浚,却不能看出女孩子有多久没交男朋友。”

“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信杰说。

“嗯。但是你病得比较重。”

“历史系的女孩很多,改天介绍几个让你认识。”

“那先谢谢你的大义灭‘亲’了。”

我们很有默契地同时眨了眨眼,然后相视一笑。

信杰说像我们这种交情比较不会“见异思迁”。

换言之,即不会因为看见“异”性而想改变友情。

经过那次在餐厅的聊天后,我跟信杰变得很熟稔。

我常到他住的地方看书,他的房间并不算大,大约十七平方米,但几乎堆满了各类历史书籍。

我室友也是如此,不过我室友的房间内堆满的是PLAYBOY。

所以对于爱看历史故事的我而言,信杰的房间是排遣时间的最佳去处。

信杰和我一样在外面租房子,我们很巧地住在同一条路,但不同巷子。

他的室友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女的则是他学妹。

真是一门忠烈,全都是念历史的。

信杰的男室友叫陈盈彰,据信杰的说法是:“陈是陈腔滥调的陈,盈是恶贯满盈的盈,彰是恶名昭彰的彰。”

另一个学妹的名字,信杰说了几次,我却始终记不得。

我只知道她是成大田径队的,专长是三铁,还参加过大专杯。

虽然我常去信杰的住处,但我跟信杰的室友们,并不太熟。

偶尔碰面时,也只是点个头、打声招呼而已。

直到有次我们四个人一起打麻将,我们才算是以赌会友。

那次是因为那个历史系学妹看到一只老鼠,于是大声尖叫。

信杰和陈盈彰为了逮住它,开始彻底搜寻整间屋子。

不过老鼠没找到,却发现了一副麻将。

信杰说看到麻将不打的话,会遭天谴,于是提议打牌。

“我们只有三个人而已,三缺一怎么办?”陈盈彰搓着发痒的手说道。

“别看我,我认识的朋友都是道德高标准,才不会打麻将咧!”

历史系学妹坚定地说着,却忘了她自己是会打麻将的。

“三缺一的确是人生四大痛苦事之一。”信杰感慨地说。

人生四大乐事,众所周知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而人生四大痛苦事,信杰则说成:“野外骑车被雨淋,他乡跑路仇人知,炎炎夏季停电夜,打牌三家缺一时。”

“我想到了!我认识一个工学院的学生,他一定会打牌。”

信杰突然很兴奋。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打?”陈盈彰问。

“工学院学生接触的都是方程式和数字,礼义廉耻的观念比较淡薄。”

“学长,你讲话好毒。”历史系学妹笑着说。

于是信杰拨了通电话给我,在电话中他说:“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你在说什么?干吗学孔明说话?”

“简单说,我们要打麻将,但只有西南北三家,所以想找你当东风。”

“三缺一就直说嘛!”

“你会打吗?”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会打!待会儿我用左手让你。”

三十元为底,十元一台,这对学生而言,是属于即使输钱也不会破坏交情的价位。

信杰那天的手气不好,一家烤肉三家香,而我则是最香的人。

北风北,信杰绝地大****,竟让他连七拉七。

原本他烤肉烤得好好的,突然开始闻香了,轮到我们三人烤肉。

要连庄第八次时,陈盈彰往牌桌上抛出一条手帕。

信杰掷骰子的手突然停顿,然后问道:“小陈,你丢手帕干吗?”

“表示投降啊!拳击比赛时教练往场上丢毛巾就表示认输不打了。同理可证,牌桌上认输不打就该抛手帕。”

“哇哈哈哈……”信杰一面数钱,一面笑着说,“牌桌的输赢跟历史的兴衰一样,总是变幻莫测,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就好像是斩白蛇起义的汉高祖刘邦,虽然屡战屡败、东逃西窜,但最后却在垓下之役猪羊变色,让项羽演出霸王别姬。”

赢了钱的信杰,志得意满地高谈阔论,并模仿刘邦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信杰如果是刘邦,那我就是项羽了,因为原本赢最多钱的是我。

我联想到项羽被围困在垓下时,穷途末路的悲惨。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轮到我学起项羽,准备跟虞姬告别。

“美人虞姬在此!”历史系学妹突然大叫了一声,吓我一跳。

没想到她竟也跟着唱了起来:“汉兵已掠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壮硕的体格学起虞姬的身段,把美人虞姬变成娱乐嘉宾的“娱姬”。

如果真要带这个虞姬回到江东,我倒宁愿自刎乌江边。

只剩下陈盈彰没有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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