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

正在宫外的拴马场上焦急等候的樗里疾等人忽然看到一队卫士押着公孙鞅走出宫门,大吃一惊。一名军尉拔出宝剑就要冲上去解救,樗里疾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拖住。

众人急围过来:“五大夫,怎么办?”

樗里疾转对一名军士:“你留在这里负责打探消息,其他人跟我先回驿站!”

众人回到驿站,屁股尚未坐稳,打探消息的军士已经飞马回来,不无惊惧地说:“快——小人——”

樗里疾神色一紧,面上却很镇定:“不要急,慢慢说!”

军士缓了口气:“小人探到,魏侯明日午时起兵,欲拿大良造祭——祭旗!”

众人皆惊,纷纷拔剑出鞘,嚷着要去劫狱。樗里疾沉思有顷,将手伸进袖中,慢慢摸出公孙鞅留给他的锦囊,徐徐打开,扫过一眼,脸色渐渐和缓,转对军尉道:“备车!”

樗里疾等人换过服饰,乘一辆驷马大车径朝安邑最热闹的东街驰去。在东街的最好地段新起了一幢两层高的豪华酒楼,这一天适逢开业,安邑城里无人不知。

樗里疾的马车赶到时,酒楼前面已是人来车往,安邑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全都来了,拴马场上没有一个闲桩。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樗里疾跳下车子,径直走到酒楼前面。

樗里疾并没有立刻就走进去,而是站在不远处,仔细打量着大门。门楣上赫然写着“元亨楼”三字,每字皆有人头大小,金光闪闪,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用纯铜打制而成的。

门口锣鼓喧天,酒楼大掌柜林容亲率五六个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不住地向前来贺喜的贵宾鞠躬致谢。每进来一人,就有唱喏的迎上去,接过请柬,高声喝唱诸如“梁少爷光临”、“吴少爷光临”等语,然后有人验收礼物,注册登记,另外有人安置客人,整个酒楼一片门庭若市之景。

樗里疾看了一小会儿,心中有了谱,眼见客人来得也差不多了,这才朝两个打扮成仆从模样的军士使个眼色,昂首走向大门。二人会意,抬上礼箱跟在身后。

林掌柜虽没见过樗里疾,但看到他的架势甚大,手中又无请柬,一时吃不准来人是谁,急迎上去,深深一揖:“在下林容,多谢阁下光临捧场!”

樗里疾还过一揖:“在下木雨亏,途径贵地,听闻贵馆开张大吉,特来道贺!”

林掌柜伸手礼让道:“木先生,请!”

后面有人记上木雨亏三字,验礼的人接过礼箱,稍一打开,急又合上,望着林掌柜两眼发直。林掌柜愣了一下,缓步走向礼箱,伸手打开箱盖。

在元亨楼二楼的一套密室门口,上大夫陈轸的家宰戚光悄悄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朝楼下审视片刻,缓缓地转过身子,走进一间雅室。

雅室甚大,里面布置得极尽奢华。一张黑漆条几后面,陈轸双目微闭,端坐于席。戚光站有一会儿,小声禀道:“禀报主公,该来的都来了,是否让他们开席!”

陈轸纹丝不动,只从嘴角里蹦出一句:“再等一等!”

戚光略一思忖,轻声说道:“要么,小人这就安排下去,让客人们先玩起来。这些人中多数都是玩家,见了骰子,什么酒菜都不香的!”

陈轸微微睁眼,目光瞥向戚光:“慌个什么?说起骰子,我得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从商,更不用说咱在这儿是开赌场,这是大魏律令,你可记牢?”

“回主公的话,大魏律令,小人条条铭刻于心!”戚光说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到眼下为止,安邑城中无人不晓此楼是林掌柜所开,纵使小人,也从未轻易露面!”

“知道就好!”陈轸微微点头,轻叹一声,“唉,你也都看见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这里把脑袋押上,为的还不是你们一帮闲人?”

戚光跪下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辈子也难报答!”

“谁来指望你们报答?若是能在心里有个好歹,少惹点事儿,我就知足了!对了,听说姓林的前阵子直喊钱紧,究竟是怎么个紧法?”

戚光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账册:“这是整场事下来林掌柜记下的开支总账,小人粗算一下,尚缺二百零三金!”

陈轸将账册推到一边,眉头微皱:“就这么屁大个地方,不是扔进去三百金了吗,怎能还缺这么多?”

戚光应道:“不说这片房舍,单是里面的装饰和一应物什,全都是超一流的,莫说是在安邑,即使在列国,也难寻出第二家。主公,这可也是您的意旨!”

陈轸“哦”了一声,闭上眼去。

“林掌柜还说,欠下的多是工钱和料钱,债主屡屡催逼,要主公尽快想个办法!”

陈轸显得不耐烦:“想办法!想办法!我又不会变金子出来,让我怎么想?”

戚光的声音更小了:“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陈轸头也不抬:“说吧!”

“小人听说,白圭欲将相国之位让予朱司徒!”

陈轸打个愣怔,眼睛大睁:“哦,你听何人所说?”

“是司农大人的二公子吴少爷说的。吴少爷与白家少爷关系甚好,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陈轸目光陡寒,闭眼思索有顷,阴阴一笑,对戚光道:“刚才听你说这儿尚有一些亏缺,白家不是有钱吗?区区两百金,就让这个白公子出吧!”

“白公子?”戚光将眼睛连眨几眨,恍然悟道,“小人明白了!”

陈轸眼睛微微睁开:“你明白什么?”

戚光不无谄媚地说:“白公子生性好闲,喜欢刺激,咱这楼里除了刺激之外,就没别的。听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设法将他拉到赌台上,将他家的金子——”打住话头,做出一个强夺的手势。

陈轸微微闭上眼去,半晌睁开:“不忙,这是个慢活,只怕缓不济急啊!”

戚光正要接腔,林掌柜急急上楼,轻声叩门。戚光走出暗室,林掌柜在他耳边私语一番,戚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二百金?”

林掌柜点点头。

戚光诧异地问:“这么厚的礼,他不会毫无所求吧?”

林掌柜再次附耳,戚光震惊:“什么?此人要见掌柜?你没告诉他你是掌柜吗?”

“小人说了,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还说,要是见不到真正的掌柜,他——他就把礼金原封带走!”

戚光沉思有顷:“这样吧,你叫他上来!”

林掌柜答应一声,小跑着下楼,不一会儿,林掌柜引领樗里疾走上楼来。戚光迎上去,打一揖道:“在下元亨楼老板戚光,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樗里疾上下打量他一番,回一揖道:“在下听闻贵馆开业,聊备薄礼前来贺喜,请戚先生转呈你家掌柜,在下甚想见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惊,神色微敛:“先生有何事,说予在下就行!”

樗里疾微微一笑:“在下不远千里来到宝地,只想求见你家掌柜一面,难道他连这个面子也不肯赏吗?”

戚光思忖有顷,牙关一咬:“先生既然信不过在下,就请回去吧!林掌柜,送客!”

樗里疾也不答话,转身即走。不料刚走几步,帘后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樗里疾停步,一身便服的陈轸已从里屋走出。樗里疾深揖一礼:“在下见过上大夫!”

陈轸听他直呼上大夫,心头一震,旋即笑道:“先生是——”

“在下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陈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还礼:“陈轸见过五大夫!”侧身朝帘后礼让,“五大夫请!”

两人来到内室,分宾主坐下。陈轸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樗里大夫来到敝馆,似乎不是贺喜来的!”

樗里疾亦拱手道:“既然瞒不过上大夫慧眼,在下只有实话实说。在下受人重托,特来求请上大夫一事!”

陈轸微微一笑:“是受公孙鞅之托吧!”

樗里疾微微摇头。

“哦?不是公孙鞅,又是何人?”

“秦公!”

陈轸暗吃一惊,思忖有顷:“秦公赏脸,在下受宠若惊!请问秦公所托何事?”

“请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陈轸微微一笑:“樗里大夫的玩笑开大了!从散朝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秦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之事吧!纵使知道,信使难道能插翅飞来吗?”

“不瞒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秦公已经算准魏王陛下必杀大良造祭旗,而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临行之际,秦公暗授在下一副锦囊,在下不过依计行事而已!”

陈轸沉思一会儿,抬头说道:“秦公的这份大礼,还请樗里大夫带回去吧!这是一桩大事,在下职微力薄,恐怕有负秦公重托!”

“上大夫不必客气。秦公说了,只要上大夫愿意出面,就不会没有办法。秦公还说,这点金子只是些微薄礼,事成之后,秦公另有重酬!秦公向来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听说了!”

陈轸轻叹一声:“唉,秦公这是硬把在下往绝处推啊!这样吧,樗里大夫,你先回馆驿,待在下寻个机缘,到君上跟前求求情看!”

樗里疾双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谢过上大夫!”

樗里疾告辞出去,戚光送至门口,急急折回,两眼不解地望着陈轸,嘴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陈轸明白他想问什么,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缓缓说道:“看到了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里刚想打个盹儿,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戚光见他说得轻松,神色也缓和下来,口中仍是忐忑:“主公,这救人的事儿——”

陈轸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几面漫不经心道:“救什么人?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

魏国三军的中军辕门临时设在城西,离上将军府不远。进入辕门,是一个刚刚搭起的祭坛,坛上飘着两面藏青色的旗帜,一面是国旗,另一面是帅旗。祭坛两边,三军将士全副武装,阵容齐整。从坛上望下去,但见将旗猎猎,刀枪林立,甲光闪闪。祭坛前面,帅字旗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被两手反绑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时将至,一通战鼓响过,两名刀斧手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齐步走到公孙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两侧。另有一人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三碗老酒。

主将公子卬表情烦躁地在祭坛前面走来走去。三军诸将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前,白须飘飘的副将龙贾昂首立于诸将前面。

探马飞至,跪腿报道:“报,前面大道上没有君上车辇!”

不一会儿,又一探马飞至:“报——宫城前面,并未看到大队车马!”

就在此时,司漏吏朗声报时:“丁丑日午时到!”

众将的目光一齐视向公子卬。龙贾走过来,轻声说道:“上将军,看这样子,君上是不会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一辆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急驰。

公子卬匆匆进宫,却见宫中一切如常,根本没有大军征伐前的那种紧张和热闹。公子卬心中一沉,问过一个太监,得知君上仍在御书房,急急赶去。

御书房里,魏惠侯端坐于几前,眼睛半闭半睁,似已入睡。毗人跪在后面,两手微握,在他的背上有节奏地捶打。一个宫女站在一边,拿扇子轻轻扇风。旁边是一个滴漏,刻度早过午时。

公子卬匆匆走至,在台阶下跪候。

毗人眼角瞥见,停住手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魏惠侯一怔,打个惊愣:“哦,卬儿来了,宣他觐见!”

公子卬进门,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卬儿,这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猛地一怔,迟疑道:“君父,午时已到,大军征伐在即,公孙鞅早已押到,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走到滴漏跟前,朗声说道:“回禀君上,已过午时!”

魏惠侯极其懊悔地轻叹一声:“唉,寡人一不小心打个小盹,不想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半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半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大惑不解:“君父?”

毗人望到陈轸远远走来,小声插道:“君上,上大夫求见!”

魏惠侯惊喜地说:“哦,陈爱卿也来了,快,请他觐见!”

陈轸趋前叩首:“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谢君上(父)!”

两人起身,各自落座。

魏惠侯望着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此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说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魏惠侯眼睛睁大:“哦,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的眼睛眨巴几下,轻声问道:“微臣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了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天意?”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公子卬大惊,急切地接道:“君父,若是今日不妥,我们改在明日如何?”

魏惠侯横他一眼,喝道:“什么明日?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魏惠侯缓一口气:“你回去转告三军将士,就说祭旗之事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

公子卬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刚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魏惠侯望着他走出大门,轻叹一声,扭头转向陈轸:“爱卿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起身,在魏惠侯前面扑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微臣犯下大罪了!”

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朝外面击掌,不一会儿,两个卫士抬进一只箱子,退出。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

陈轸手指箱子:“君上,有人将此箱送至微臣府中,说是内有二百金。微臣死活推托不开,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金即犯不赦之罪,何况是二百金?微臣诚惶诚恐,急将此箱原封不动地转呈君上,请君上圣裁!”

“哦,是何人所送?”

“公孙鞅的随从副使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魏惠侯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他送这份厚礼,必是要你为公孙鞅求情!”

陈轸叩首:“君上圣明!”

“爱卿你说,这个情寡人是准呢,还是不准?”

“君上自有圣断,微臣何敢妄言?”

魏惠侯扑哧一笑:“你呀,总是躲三躲四的!说吧,寡人甚想听听你的看法!”

“微臣以为,以君上圣明,必定不会去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惊:“哦?”

“秦人已成大势,不可不除。但微臣以为,除秦之势可有两途,一是兴师征伐,彻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势,为我所用。若是兴师征伐,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当是不得已之举。若能借其势为我所用,当是上上之策。秦人闻我征伐,已自丧胆,不战先降。我正求之不得,又怎能拒绝呢?”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所言甚是,只有用其势,方能卸其势。待其势竭,寡人就无西顾之忧了!”

“君上真是一代圣主,虽商汤、周武,谋事不过如此!”

魏惠侯微微闭上眼去,思忖有顷:“陈爱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狱里放出公孙鞅,将他好生安顿在馆驿里!不究怎说,此人毕竟是来请降的嘛!”

毗人将一只金牌递予陈轸。陈轸接过,叩拜:“微臣告辞!”

“陈爱卿,这只箱子既是人家送你的,你也拿回去吧!”

陈轸叩道:“微臣不敢!”

魏惠侯笑道:“算是寡人赏你的!”

陈轸再叩:“微臣谢君上厚赏!”

毗人击掌,转出二人抬走箱子。

“微臣告辞!”陈轸叩过,退出数步,魏惠侯忽又叫道:“爱卿留步!”

陈轸站住。

魏惠侯笑了笑,手指席位:“爱卿可以小坐一会儿,寡人想起一事,正想问问爱卿!”

陈轸忐忑不安地坐到几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魏惠侯。

“寡人方才打盹时,”魏惠侯缓缓说道,“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会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干什么?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饰呢!寡人此前从未注意过天子穿何衣饰,经他这一炫示,寡人心里真还一动,打眼看去,果然是精美华贵啊。寡人甚想问问爱卿,天子服饰可有讲究?”

陈轸心头一怔,思忖有顷,方才说道:“按周礼所载,天子服饰讲究甚多。概而言之,可分两类,一是吉服,一是凶服。”

“凶服暂先放一放,先说吉服吧!”

“吉服共有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衮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韦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什么韦弁服皮弁服,”不待他说完,魏惠侯出口打断,“周室的名堂实在太多了。据寡人所知,上古贤王只有三套服饰,一是弁服,二是丝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丝服理朝政,麻服举丧凶。”

陈轸叩道:“君上圣明。按古书所载,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丧服加起来,当有十余服。”

“周礼实在繁冗。依寡人观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陈轸心领神会:“君上效法上古贤王,去繁就简,体恤民情,堪称当今贤王!”

魏惠侯呵呵笑了一下,打声哈欠:“寡人说说而已,爱卿忙活去吧,寡人犯困了!”

陈轸拜道:“微臣告退!”

陈轸回到府中,让戚光拿着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驿馆,与五大夫樗里疾径奔刑狱。司刑验过金牌,令狱卒将公孙鞅押出监牢。

一身囚服的公孙鞅连戴两天的脚铐,加上狱中折磨,身体十分虚弱,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踉跄。樗里疾急奔一步,上前搀住,泣道:“大良造,下官来迟了!”

公孙鞅稳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门外、手拿金牌的戚光,疑道:“这位是——”

樗里疾急忙介绍:“这是上大夫府中的戚家老,就是他拿来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戚光趋前揖道:“小人戚光奉主公之命,请大良造暂回馆驿安歇!主公还说,晚些时候另备薄酒,为大良造压惊!”

公孙鞅朝他深揖一礼,跳上马车,对樗里疾道:“上大夫府!”

车马行至上大夫府外,公孙鞅一身囚服,在樗里疾的搀扶下走进大门。早有下人进去禀过,陈轸听闻公孙鞅不及换装即来拜见,急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径至客堂。那边戚光将樗里疾拉入偏厅叙话。

一入客堂,公孙鞅两膝弯曲,叩首于地:“公孙鞅叩见上大夫!”

陈轸急忙拉起:“这这这——大良造何等贵体,叫在下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二人分宾主坐下。

公孙鞅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在下欠上大夫一命,也不是一个谢字所能表尽啊!”

陈轸亦拱手道:“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陈轸何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过于杀父,恩大莫过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别无他报,只想叫一声陈兄!”

陈轸心里咯噔一声,细看公孙鞅,见他果是情真意切,并无做作之嫌,心中甚是感动,脱口而出道:“公孙兄!”

公孙鞅见他应下,颤声叫道:“陈兄!”

陈轸亲自为公孙鞅冲过一杯茶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谢过,接过茶杯,轻啜一口,又是几句赞辞。二人客套一番,陈轸方道:“公孙兄贵为秦国权臣,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之处!”

听闻此言,公孙鞅似乎生气了:“陈兄说出此话,莫不是瞧不上在下吧!”

陈轸急忙笑道:“好好好,咱今日不说这个!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也笑出来,端杯再品一口,望着陈轸,敛神说道:“无论陈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定将陈兄视为兄弟。”

“公孙兄此言,亦为在下心声!”

“既为兄弟,在下就想直抒胸臆,不知陈兄愿不愿听?”

“公孙兄但说无妨!”

“上大夫眼下虽得君心,地位却不稳固。”

陈轸略怔一下:“请大良造明言!”

公孙鞅加重语气:“说轻一点是不稳,若是说得重一点——”故意打住话头。

陈轸的胃口全被吊起,两眼直盯过来。公孙鞅缓缓吐出下文:“当是危如累卵啊!”

听到此话,陈轸反倒轻松下来,身子朝后微仰,神态稍显不屑:“公孙兄何出此言?”

公孙鞅知他不服,以问代答:“依陈兄之才,早该居于相位,可事实上,陈兄至今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陈兄可知?”

此话果然击中要害。陈轸略一沉思,抬头望向公孙鞅:“请公孙兄明示!”

“以在下观之,原因可有两个:一在老相国嫉贤妒能,视陈兄为敌,在君上面前处处打压,以争君宠;二在君上!”

陈轸身子前倾,不无惊讶地问:“此言何解?”

“在下昔日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纵有万般贤明,却有一点在下不敢恭维,那就是用亲不用能,用庸不用贤。譬如说白相国。白圭先祖原是文侯宠臣,白圭先父与先君武侯名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处处游刃有余,经商富可敌国,从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国公叔痤,若论姻亲,朱威还是君上的叔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试问陈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亲,如何能将朝中实权放于此二人之手?”

陈轸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对对对,公孙兄一语中的!”

公孙鞅趁热打铁:“据在下所知,朝中百官无不与魏室外连内勾,唯独陈兄是以才具取胜。以才胜人者,必遭人妒。莫说是白相国,即使朱威,他能真的服你陈兄吗?方今陈兄尚得君上宠信,万一有所疏忽,陈兄处境,岂不是危若累卵?”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探身问道:“以公孙兄之见,在下处境可还有转圜余地?”

公孙鞅微微一笑,点出他的死穴:“在下所说,其实陈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话,陈兄何必去冒险弄那个什么楼呢?陈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图个结交方便,难道陈兄真的在乎几个小钱吗?”

听到公孙鞅点出元亨楼,陈轸脸上血色全无,好半天,方才说道:“公孙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陈兄,恕在下直言,仅有此楼远远不够。我等布衣若想晋身,必须揣摩君心,干出惊世骇俗之事。就拿在下来说,当年在魏时就跟陈兄一样,虽然拼命苦干,却是久不得用,无奈之下动身赴秦。至秦之后,在下苦思数月,终于揣摸出当今君上心思,促成他变法改制,成就今日荣誉!”

陈轸点了点头:“以公孙兄之见,眼下君心何在?”

公孙鞅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过于陈兄,陈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轸亦笑一声:“与公孙兄说话,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公孙鞅干脆将话点明:“陈兄此番若能顺应君心,辅助君上成就王业,不仅是功追子牙,而且能够名垂青史呢!”

“果能如此,还劳公孙兄成全!”

“是秦公成全。在下还有一求,望陈兄帮忙!”

陈轸微微笑道:“只要帮得上,在下愿效微劳!”

“在下久慕上将军威名,甚想结交。听闻上将军与陈兄私交甚厚,在下想请陈兄成全此事!”

陈轸面呈难色:“这——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一心欲杀公孙兄祭旗,在下救兄出来,这阵儿他恨不得将在下碎尸万段呢!”

公孙鞅呵呵笑道:“在下为的也是这个。陈兄与上将军本为知己,此番若为在下割席断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樗里大夫!”

正在偏殿与戚光说话的樗里疾听到声音,急急走过来。

“去把车上的两只箱子取下来。”

不一会儿,几人抬过两只礼箱,摆于几上。众人退出。

公孙鞅打开一只,现出一箱黄金。公孙鞅指着礼箱:“些微薄礼,请上大夫转呈上将军,权为上将军消火!另请上大夫转禀上将军,在下欲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诚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陈轸扫一眼礼箱,微微笑道:“公孙兄,上将军家中,并不缺这点黄物!”

公孙鞅点头说道:“上将军所缺之物,依陈兄才智,不消在下点破。区区小财,不过是点觐见薄礼而已!”

陈轸、公孙鞅互视一眼,大笑起来。公孙鞅收住笑声,打开另一只箱子,微微笑道:“陈兄大恩,非金银所能酬谢,这点珠玉,虽然微薄,却是在下心意,还望陈兄不弃!”

陈轸望着满满一大箱珠玉,不无惊愕:“这——”

公孙鞅起身,拱手辞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扰了。今日捡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将养一番,免得负了陈兄的劳苦!”

陈轸亦起身拱手:“公孙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强留了!”

陈轸将公孙鞅一直送到门外,望着樗里疾驾车远去,方才不无叹服地对戚光道:“此人真是一个人精啊!”

戚光一脸不屑:“什么人精?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已走在黄泉路上了!”

陈轸瞪他一眼,吩咐道:“把那个箱子装上,跟我去上将军府!”

戚光知道又说错了,低声答应一句,匆匆备车去了。

主仆二人驾车径至上将军府,却被两个持戟卫士拦住。陈轸本是上将军的府中常客,所有卫士均识得他,因而总是直进直出,不曾被人拦过。今日发生这事儿,陈轸心知肚明,当即放下架子,揖一礼道:“烦请军士转禀上将军,就说上大夫陈轸求见!”

一卫士道:“回上大夫的话,上将军有令,若是陈轸前来,就轰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为难!”

陈轸示个眼神,戚光会意,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从袖中摸出二金塞过去:“上将军开个玩笑,你们就当真了!”

不料那卫士一把推开金子,一本正经地说:“上将军有令,小人哪只手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只手腕!”做出一脸无奈的样子望着陈轸,“上大夫,您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陈轸略略一愣,点头笑道:“好好好,我马上走,断不难为你们!不过,我有一句私话说予家老,二位可否邀他出来?”

两人互望一眼,一卫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上将军府的家宰疾步走出,陈轸打一揖道:“陈轸见过家老!”

家宰回礼道:“小人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

“陈轸这里有件物什,烦请家老转呈上将军!”

陈轸的话音刚落,戚光就从袖中摸出一个绸缎布包,递予家宰。家宰接过,转身回去。陈轸亦不多话,跳上马车,扬鞭而去。

走没多远,戚光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那马儿撒蹄子就跑。戚光撒完气,不解地回身望着陈轸:“主公,上将军也真是的,咱来送他大礼,他不谢不说,连门也不让进,天底下竟有这事?”

陈轸笑道:“你跑得这么快,上将军纵想请你进门,只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听出话音,赶忙放慢车子,果然,走没多远,一匹快马急追上来,在他们车边停住,马上之人朝陈轸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将军有请!”

二人返回上将军府,家宰早已候在门口,将陈轸迎至客厅。上将军公子卬端坐于几案前面,案上摆着那只已被打开的布包,布包里只有一片竹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不战未必不利!”

陈轸跪地叩道:“下官陈轸叩见上将军!”

公子卬也不答话,冷了一会儿,指着竹片上的这行字道:“上大夫,本公子问你,此是何意?”

“战未必利!”

公子卬沉思有顷,仍然不得其解:“请详言之!”

“上将军,”不待公子卬招呼,陈轸自行起来,坐在客位上,缓缓说道,“今天下所争、众人所趋者,无非是一个利字。对于公子来说,金银珠宝早已不缺,相国之位亦非公子志趋所在,太子之位急切间不可擅越。除此之外,公子已经贵为三军主帅,再往上无可攀升。在下请问,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么呢?”

公子卬愣在那儿,许久说道:“这个——本公子倒是没有想过!”

陈轸微微一笑:“再问公子,战与不战,皆决于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不解地望向陈轸。

“公子可知君上为何将龙贾从河西召回?”

“誓师祭旗!龙贾身为副将,召回他不足为奇!”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祭旗不过是个仪式,有公子您这员主将,也就够了。”

公子卬心头一震,征询的目光直射陈轸。

陈轸侃侃而谈:“君上召回龙贾,且又增兵五万,只能说明一事——君上对伐秦心存忌惮。至于为何忌惮,公子是明白人,毋须下官点破。恰在此时,秦公使公孙鞅前来求和,表示愿意北面称臣。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好事,君上乐还乐不过来呢,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强行征讨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似是自语:“怪道君父迟迟不去祭旗,原来弯在这里!”有顷,目光缓缓移向竹简上的几个小字,“不战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陈轸,目光中含有征询之意。

陈轸早看出来,微微笑道:“公子现在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奥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战胜,公子所能得到的无非是一个虚名。万一战败,公子就只有一个结局——身败名裂,前功尽弃!”

听到“身败名裂,前功尽弃”这八个字,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许多好处!”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处?”

陈轸击掌,二人抬进公孙鞅送上的礼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开,朝里面略扫一眼,讽笑一声:“上大夫所说的好处,可是这点黄物?”

陈轸轻轻摇头。

公子卬略显惊异:“不是此物,却是何物?”

陈轸将身子朝后微仰一下,缓缓说道:“秦人此来,不仅屈膝称臣,还要拥戴君上南面称尊。公子应该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公子若能顺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会成为开国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称王,公子自可据功封侯,上可图谋太子之位,以承大业,下可与赵侯、韩侯比肩而坐!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陈轸一席话说完,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陈兄真乃旷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陈轸亦抱拳还礼:“下官不过是一介匹夫,还要仰仗公子多多提拔呢!”

公子卬哈哈笑道:“陈兄放心,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福祸相倚,同舟共济!”

“谢公子抬爱。后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谈甚笃。论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交结公子,不知公子愿意赏光一见否?”

“哦,元亨楼?听说里面既有国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酿,本公子正想一去。只是这——喝酒要喝个明白,本公子甚想知道,是何人愿意破费呢?”

陈轸轻声说道:“公孙鞅!”

公子卬一怔,抬眼望向陈轸,盯视有顷,哈哈笑道:“不花钱的酒,为何不吃呢?”

当天晚上,天刚迎黑,公子卬、陈轸的车马就已停在元亨楼外。二人走进去,林掌柜将他们迎至二楼一套雅室,公孙鞅、樗里疾早已候在那儿。一阵寒暄过后,陈轸吩咐上酒菜,公孙鞅手拿酒壶,亲自为公子卬连斟三爵,一一端起。

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张口就喝。公子卬连饮三爵,公孙鞅又倒一爵,再次端起,公子卬伸手接过,终于说道:“大良造,你们三人滴酒未沾,本公子已是连饮三爵,这又端上,可有说辞?”

“自然有个说辞!”公孙鞅呵呵笑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敬的,第二爵是鞅代秦国殿下敬的,第三爵是鞅代秦国三百八十万老秦人敬的。只有这一爵,才真正是鞅敬上将军您的!”

公子卬略怔一下,推道:“大良造的说辞不对,该罚一爵!”

“上将军何说此话?”

“咱们在这里喝酒,与秦公、秦国殿下和老秦人并无瓜葛,何劳他们敬酒?”

“怎么能说没有瓜葛呢?若不是上将军在最后关头动了恻隐之心,秦境之内不日必是废墟一片,尸横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说是三爵薄酒,便是用纯金打造一个功德碑,也是应该的!”

一听此话,公子卬心里顿时热乎乎的,夺过酒壶,也为公孙鞅倒一爵道:“秦公、殿下和老秦人如此客套,实叫本公子过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请大良造代劳!”

公子卬将酒爵双手端起,公孙鞅接过,与公子卬碰过,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酒过十数巡,公子卬、陈轸、公孙鞅、樗里疾四人均呈醉态。林掌柜叫来乐手和舞女在一边助兴。

公孙鞅的舌头已经微微发僵,仍在举爵:“尝闻上将军一怒,天下惊心,今日一会,方知此言不虚呀。来来来,公孙鞅再敬上将军一爵!”

公子卬亦是僵着舌头举爵道:“大良造高抬魏卬了!”

“盛赞上将军的不是公孙鞅,而是秦公啊!”

“哦!”公子卬似是吃了一惊,“秦公怎么说?”

“方今天下,”公孙鞅郑重其事地说道,“秦公最佩服的只有上将军一人。”

“大良造别是虚言吧?”

“公孙鞅所言,句句属实。有一天秦公与鞅闲聊国事,忽然问鞅,爱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吗?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秦公说道,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独步天下,只因他的身边有两个大才。一是公子卬,可为当世之雄,另一是陈轸,可为当世之英!”

公子卬脸上放光,神情飘飘:“听闻秦公独具慧眼,看来真是传言不虚呢。好好好,此酒魏卬喝下!”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一眼正在那边舞蹈的美女,半开玩笑道:“自古英雄爱美女,上将军英武自是不必说的,不知这美色——”

陈轸微微一笑:“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除武学之外,还有两绝,一是品酒,二是品色!”

公孙鞅脱口而出:“哦?在下不堪酒量,却是好色。所憾的是,在下只是好色,并不知色,今日幸遇上将军,还望上将军不吝赐教!”

“魏卬见笑了!”公子卬拱手谢过一句,开始谈色,“若说天下美女,当是各具特色。粗略论之,楚女能歌,赵女善舞,齐女贤淑,燕女多情,胡女妖娆……”

公孙鞅点头赞道:“佩服,佩服!上将军真是行家里手呀。那魏女和秦女又当如何呢?”

“魏女看得多了,反倒不觉出色。至于秦女嘛,我也有两个字——绝妙!”

公孙鞅听到此处,扑哧一笑:“公子说笑了。在下寄居秦地十余年,尚未看出秦女有何绝妙之处!”

“秦女绝妙,是因为秦女难求啊!”

公孙鞅笑问樗里疾:“五大夫,鞅是卫人,并不知秦。你算是老秦人了,这也说说,秦女果真难求吗?”

樗里疾笑道:“樗里疾此生最是惧怕女人,看都不敢看,何敢言求?”

公子卬手指樗里疾哈哈大笑:“怎么样,本公子没有错说吧。《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此诗是秦风,说的不正是秦女难求吗?”

公孙鞅亦笑一声:“‘所谓伊人’,想必就是公子了。秦女纵使有心‘从之’,只怕也是‘道阻且长’啊!”

公子卬醉眼迷离:“公孙兄既如此说,本公子真就开口相求了!”

“但凡有公子看得上眼的,在下尽力张罗!”

公子卬朝那边略一挥手,众乐手、舞女退出。公子卬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天下盛传两个绝色女子,公孙兄可曾听说?”

公孙鞅也凑前去:“哦,在下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一个是周室公主,名唤姬雪,说是有沉鱼落雁之容;另一个是秦室公主,名唤紫云,说是有羞花闭月之貌!”

公孙鞅暗吃一惊,口中却道:“听公子语气,难道是对紫云公主——”

公子卬忙揖大礼:“大良造若能玉成此事,魏卬必有厚报!”

公孙鞅眼珠一转,哈哈笑道:“英雄既识美人,美人当配英雄。上将军既然看上紫云公主,此事包在公孙鞅身上就是!”

公子卬心里却是忐忑:“不知秦公——”

公孙鞅再笑一声:“哈哈哈哈,秦公能得上将军为佳婿,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公子放心,待在下寻个机缘,先向陛下提亲。只要陛下允准,公孙鞅愿为公子保媒!”

公子卬起身,行叩拜大礼:“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在回官驿途中,樗里疾一脸迷惑地望着公孙鞅:“公子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十足大草包一个,大良造将紫云公主许嫁与他,岂不是将鲜花插在牛粪上吗?”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此举实属无奈啊!”

樗里疾越发不解:“无奈?”

“公子卬对魏来说是个草包,对秦却是天赐至宝!”

樗里疾更是诧异:“天赐至宝?”

公孙鞅微微点头。

樗里疾挠挠头皮,半晌方道:“据下官所知,公子卬名为上将军,手中并无实权,三军将士几乎全在龙贾、裴英诸将手中。上大夫更是一个虚名,朝中各司,皆在白相国手中!”

“你呀,”公孙鞅笑道,“净看这些皮表。魏罃多疑,魏宫实权名义上是由白圭、龙贾等权臣分掌,其实全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下。而在魏罃心里,听起来顺耳的只有陈轸,用起来顺手的只有公子卬。这两个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恰如魏罃的左臂右膀。此二人若能为我所用,魏罃想不听话,也由不得他了!”

樗里疾佩服地说:“大良造高瞻远瞩,下官叹服!只是下官担心,他们二人真的能够为我所用吗?”

公孙鞅微微一笑:“这样说吧。他们好比两条狗,只要咱们不停地扔骨头,你说他们能不听话吗?”

樗里疾甚感诧异:“扔骨头?什么骨头?”

公孙鞅哈哈笑道:“这个骨头嘛,咱们就得细细琢磨了!”

公孙鞅他们前脚刚走,陈轸就将公子卬安排到另外一间雅室,吩咐戚光道:“今儿上将军走鸿运,你叫林掌柜他们安排两个玩家陪上将军玩一把!”

戚光答应一声,走出去安排。见房中再无别人,陈轸朝公子卬笑道:“上将军,你走这步棋,真是妙着啊!”

公子卬莫名其妙地望着陈轸:“哪一步棋?”

陈轸又笑一声,缓缓说道:“方才这一步呀!你看,不着痕迹的一句话,非但抱得美人,且又结上了秦公。上将军得到秦公这个泰山,天下列国敢不刮目相看?”

公子卬恍然大悟,连连拱手:“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你这个做大媒的了!”

陈轸候的就是此话,不失时机地接道:“上将军真要犒劳下官,就该赏一点实的!”

“上大夫有话,直说就是!”

“唉!”陈轸长叹一声,“下官不知何故得罪了白相国,处处受他挤对。下官心有不甘,可职微言轻,有怨也是无处申诉啊!”

公子卬点头道:“上大夫所言甚是。一个老白圭,一个老龙贾,朝中早晚飘着这两撮白胡子,能不老气横秋吗?”

陈轸斜他一眼,再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处处只听他们的,你我纵想有所施展,也是难哪!”

公子卬若有所思:“老白圭占住茅坑却不拉屎,他的相国也该做到头了!”

陈轸又是一声轻叹:“唉,做到头又有何用?下官听说他早就物色好接替之人了!”

公子卬似吃一惊:“谁?”

“朱威!”

“你说朱司徒?”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他怎么能行?在本公子眼里,此位只有一人合适,就是上大夫陈轸!”

陈轸叩拜于地:“下官叩谢公子再造之恩!”

公子卬一把将他拉起:“起来,起来!你这是做啥?本公子还有一事问你呢!”

“上将军有何吩咐,下官唯命是从!”

“你后晌说的南面称尊,君父他——真有此心吗?”

“君上有无此心,下官说出一件事儿,上将军一听便知。祭旗那日,上将军离开之后,下官也要告退,君上却叫住下官,说是在打盹时梦到周天子向他炫耀所穿王服,接着就津津有味地向下官大谈王服的款式,批评周室的繁琐仪礼。”

公子卬惑然:“这又怎样?君父一向瞧不上周室的繁文缛节,如此评议本公子听得多了!”

“上将军再想一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那日公孙鞅上朝,一口一个陛下,分明就是乱臣贼子之语,君上却不加斥责,只说他是不知礼数。后来公孙鞅极力怂恿君上称王,君上口中反对,心里却是舒服。”

“既然如此,君父为何反在那日拿他祭旗?”

“那是因为上将军您啊!上将军是君上倚重之人,那日一心欲拿公孙鞅治罪,君上还能再说什么。再说,吓一吓公孙鞅,对君上来说也未必不可。为了此人,这些年来君上不知生过多少闷气,总该有个出气的时候!”

公子卬笑道:“君父的心思,你倒揣摸得透!”

陈轸亦笑一声:“上将军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如何去试?”

“君上不是梦到王服了吗?下官可使人为君上量身定做一套王服,君上若是不穿,说明君上尚无此心。君上若是穿了——嘻嘻!”

公子卬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就依你了!”

在安邑西街,靠近拐角的地方有一家裁缝铺,掌柜名唤庞衡,妻子早丧,膝下唯有一子,名唤庞涓。庞衡一心想将一手绝活传予儿子,不想庞涓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尺子上面,只对棍棍棒棒、枪刀剑戟感兴趣。眼见儿子早过冠年1,庞衡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这日上午,看到庞涓提上宝剑又要溜出,庞衡将他喝住,叫到跟前,拿起剪刀、尺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涓儿,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有谁听说缝衣裳的死于针线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人,就不能光着身子。只要不光身子,裁缝就有饭吃。只要你的手艺好,名声儿就会响出去。别的不说,就说咱家,整个安邑,谁人不晓得你阿大的名号?这是为啥?因为你阿大的手艺好。你也知道,就连周天子——”

看到庞涓陡然间眼睛大睁,紧盯门口,庞衡止住话头,重重喝道:“涓儿?”

“阿大,”庞涓手指门口,嘻嘻笑道,“生意来了!”

庞衡扭身望去,见上大夫府上的护院罗文走进店门。罗文比庞涓略大几岁,与庞衡相熟,常为他拉些生意。见是老客户,庞衡急忙放下庞涓,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是罗文哪,啥风吹你来了?”

庞涓趁机摸到宝剑,溜至门口。庞衡一眼瞥见,高声喊道:“涓儿,你又溜哩!”

庞涓几步蹿出,扭头回道:“阿大,你们先谈生意,我出去透阵儿凉风,立马回来!”

庞衡大急,又要喝叫,罗文拦道:“庞叔,让他去吧,晚生正要与您谈桩生意,他在也不方便!”

庞衡呵呵笑道:“是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的?”

罗文缓缓说道:“府上想请庞叔做件大活!”

庞衡扑哧一笑:“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没有大活!”

“庞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说了不算。不过,晚生听家老说,若是庞叔做得好,府上愿出双倍价钱!”

庞衡又是一笑:“哦,你倒说说看,是何大活?”

“具体是啥,我也不知,家老要您亲去府上一趟!”

庞衡略略一想,将铺中稍作收拾,带上皮尺,关上店门,跟随罗文径至上大夫府上。两人七绕八拐,行至一处偏院,快到门口时,罗文停住脚步,小声说道:“庞叔,家老脾气不好,特别争礼!”

庞衡却是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家宰嘛,争什么礼?”

罗文赶忙嘘出一声,神情紧张地说:“庞叔万不可如此说话!若是惹恼家老,不但生意没得做,庞叔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庞衡笑道:“放心吧,庞叔也还见过一点世面!”

二人进屋,戚光早已候在那儿。罗文先进去,跪下叩道:“禀报家老,小人已将庞师傅请到了!”

戚光端坐于地,头也不抬:“请他进来!”

庞衡进来,扫了戚光一眼,见他甚是倨傲,两手微微一抱,作个揖道:“西街庞衡见过家老!”

戚光见庞衡并不叩拜,脸色登时一沉,两道目光剑一般射来,将他上下打量一会儿,冷冷说道:“庞师傅,戚某听罗文说,你在早年去过周室,为周天子做过王衣,可有此事?”

庞衡不卑不亢,朗声回道:“回家老的话,二十年前小民曾是大周缝人!”

戚光似是未听明白:“周室缝人?是缝纫吧!”

“不,是缝人!”

“何为缝人?”

“缝人是大周大夫,司王服制作!”

戚光陡然爆出一串长笑,有顷,敛住笑,朝庞衡微微抱拳,语气中不无讥讽:“原来庞师傅曾是大周大夫,草民戚光失敬!失敬!”

庞衡面孔微涨,低头不语。戚光进一步调侃他道:“庞师傅既是大周缝人,天子服饰,想必是样样能做了?”

庞衡咽下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个自然。天子全套服饰,庞衡无一不知!”

“好!”戚光点头道,“庞缝人,戚某要你缝制三套天子朝服,一套是弁服,一套是丝服,一套是麻服,包括王冕、王履、饰带等,必须是全套,不可缺少一物!戚某打听过了,像这样一套服饰,工钱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共是一十八金。你若做得好,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眼光一沉,打住不说了。

庞衡淡淡一笑:“家老放心,只要是做王服,庞衡一准儿没错!”

戚光又是冷冷一笑:“错不了就好!从今天开始,庞缝人哪儿也不可去,只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什尽由府中置办,你只管开出料单!这是尺寸!”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抛于地上。

庞衡心中陡寒,目光冷冷地看着地上的竹片,并不动手去捡。罗文走过去,捡起竹片,双手递予庞衡手中。庞衡接过,打眼一扫,将竹片递还罗文,朝戚光抱拳道:“家老,恕庞衡无礼,这几件朝服,小人不能做!”

戚光大吃一惊:“哦,你不会做?”

庞衡摇头:“不是不会做,是不能做!”

戚光愈加惊讶:“为何不能做?”

庞衡的目光再次扫向竹片上的尺寸,大声道:“因为上面的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戚光惊道:“你怎么知道?”

“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这个尺寸却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还有胸围、腰围、肩宽、履长,所有尺寸皆不着边,庞衡岂能不知?”

“尺寸对与不对,有何讲究?”

“回家老的话,若是为大周天子制作王服,庞衡立即动手。若是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庞衡难以从命!”

戚光突然爆出一声长笑,笑过之后,缓缓说道:“我还以为你徒有虚名,事到临头来做缩头乌龟呢,不想为的却是这事儿!”略顿一顿,脸色陡地虎起,“姓庞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缝人,只是一个缝纫匠人!匠人自有匠人的规矩,我付工钱,你卖手艺,何来一堆废话?”

庞衡却也偏是个不吃硬的角儿,当下淡淡一笑,冷冷说道:“再回家老的话,纵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

戚光冷笑一声:“这么说,你当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庞衡不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突然收住冷笑,眼睛一横,瞄向罗文。罗文打个寒噤,疾步上前,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劝道:“庞叔,戚爷让您做,您就做吧!”

庞衡望着罗文,摇了摇头:“罗文呐,不是庞叔不做,是庞叔不能做啊!”

戚光阴笑一声,暴喝道:“来人!”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戚光扫他们一眼,手指庞衡:“这是西街的庞师傅,主公请他缝制几套衣服,你们可要服侍好了!若是庞师傅做不出来,当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汉子齐声应道:“遵命!”

庞衡的脸色气得泛青,大声叫道:“青天白日,堂堂乾坤,你——你们——放我回去!”

戚光狠盯庞衡一眼,大踏步离去。罗文本是一片好心,不想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一下子傻了。愣有一时,他反应过来,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轻声求道:“戚爷——戚爷——”

戚光停住步子,转对罗文:“姓庞的家中还有何人?”

罗文打了一怔:“回戚爷的话,庞叔家中并无别人,只有一个儿子!”

“哦,”戚光眼中放光,“说说他!”

“他叫庞涓,已过冠年了!”

戚光沉思有顷,阴阴一笑,点头道:“嗯,你说得很好!”

罗文心里陡然一寒:“戚——戚爷,您——您问庞——庞涓是有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厉声斥道:“戚爷想问什么,有你插的话?”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罗文愣在那里,怔了半晌,慢慢地蹲下来,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么事啊!”蹲有一小会儿,猛地意识到什么,站起来,拔腿朝外面跑去。

罗文一口气跑到庞家,见大门上仍旧落锁。显然,庞涓尚未回来。罗文沉思有顷,转身离去。

却说庞涓脱身出来,出了北门,径投郊外林中,寻到一个开阔处,将新近从北街一家武坊里学到的几套剑法和拳法从头演练一番,自我感觉不错,这才走回城中,欲去拜见师傅。不料刚进北街,竟被一人拦住去路。

此人虎背熊腰,身体壮实,只是右眼角稍稍吊起,让人甚不舒服。庞涓作个揖,正要问话,此人已将宝剑取下,放在路边,当街扎下架式,看那模样,显然是想与他过招。

时下武风甚盛,安邑各条街道均有武馆,当街切磋武术更是寻常之事。庞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宝剑,略一抱拳,如他一样扎好架式。不少路人看到有人比武,开始围上来看热闹。

二人互相绕着圈子,寻找机会。兜有一会儿,庞涓看出对方破绽,突然起脚,径直踢向对方小腹。对方早有防备,伸胳膊挡住。不料庞涓这一脚是虚的,快要踢到时突然变招,扫地飞去。对方重心下垂,毫无防备,因而被庞涓扫个结实,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围观者发出喝彩声。

此人一个鹞子翻身,重站起来,扑向庞涓,又被庞涓闪过。二人一来一往,又斗数合,庞涓再寻机会将对方放倒。如是再三,对方连倒数次,心服口服,抱拳道:“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庞涓亦抱拳应道:“丁兄承让!在下庞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恕罪!”

丁三笑道:“庞兄说哪里话!说到冒犯,该是丁三才是。这样吧,眼下已近中午,在下欲请庞兄小酌一杯,算是赔罪,望庞兄赏脸!”

庞涓本是豪爽之人,见丁三虽然吊眼,言语却直,心中起了几分喜欢,当下抱拳道:“这样吧,此酒由在下来请,丁兄请!”

丁三现出生气的样子,三角眼朝上一吊,庞涓只好答应。此时路人早散,两人各自捡起宝剑,丁三在前引路,径投元亨楼而去。

元亨楼名为酒楼,实为赌馆。开业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几人一夜暴富,与之相随的是另外几户倾家荡产。正反两种名声迅速传扬出去,此楼顿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城内几乎无人不晓。

二人走进大厅,刚刚寻好位置,就有小二过来。丁三点过一席菜肴和一坛老酒,候有一刻,见酒菜仍没上来,丁三看一眼来来往往的客人道:“今日客人甚多,看来酒菜一时三刻上不来,庞兄,咱们到楼上转转如何?”

庞涓早就听说楼上设有赌局,甚是奢华,见丁三问起,心中也起几分好奇,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子,跟他走向楼梯。

丁三似是熟门熟路,引领庞涓走到楼上。庞涓因无戒心,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转,一路走去。来到一个大厅门口,庞涓不觉眼前一亮,因为厅中真的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厅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深黄色赌台,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围台而坐,美女庄家美目生盼,将手中骰子摇得哗哗直响,十多个赌徒或站或坐,个个睁大眼睛,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美女手中的骰子。

庞涓看有一阵,问丁三道:“台边坐的都是何人?”

丁三轻嘘一声:“嘘,小声点,都是大人物!看到了吗?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是相爷府中的白公子,左边穿蓝衣的是司农府中的吴公子,右边穿紫衣的是司马府中的梁公子!”

“丁兄,走,过去看看!”

丁三点点头,二人移近台边。刚刚站定,美女庄家啪的一声将骰子定在台上,揭开盒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穿白衣的白公子兴奋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赢了!”

旁边的吴公子、梁公子显得无比沮丧,各将面前的金子推到白公子面前。庞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经码起一大堆黄澄澄的金块。

吴公子摇头叹道:“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儿手气背,再输下去,就要脱裤子了。”

众人大笑起来,美女庄家红了脸,身子一软,趁势偎在白公子怀里,轻嗲一声:“吴少爷,瞧你害臊不!”

吴公子看她一眼,嘻嘻笑道:“啧啧啧,我说你个小桃红呀,这一见到白公子,连身上的骨头都是酥的,站不稳了吧!”

小桃红朝他轻啐一口,在白公子的怀中又蹭了几下,嗲道:“吴少爷,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话,再说就不理你啦!”

另一边的梁公子也摊开两手,朝白公子道:“白公子,今儿交上桃花运,连我这个赌神也甘拜下风,连赌连输呢!”

白公子轻轻推开怀中的小桃红,朝梁少爷连连拱手:“是梁公子承让,白虎愧不敢当!”

梁公子正要回礼,一眼瞥见丁三和庞涓,像是突然发现异物似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这两个人是谁?”

众人见说,目光齐射过来。

吴公子指着丁三:“这不是城东的街痞子丁三吗?”

丁三赶忙笑脸相向,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见吴少爷,叩见在场的各位大爷!”

庞涓未曾料到丁三如此没有骨气,鼻子里哼出一声,正欲离开,吴公子叫道:“客人且慢!”

庞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吴公子与他对视一会儿,扭头问丁三:“我说街痞子,他是你的朋友?”

丁三再叩:“回爷的话,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庞名涓!”

庞涓冷冷地斜睨丁三一眼,断然说道:“不,庞某并不认识此人!”

庞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丁三一下子跳起,朝庞涓道:“庞兄,你——”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朗声道:“庞涓没有你这样的朋友!”说罢,转身即走。

吴公子喝道:“慢!”

庞涓顿住步子,缓缓地转过身子。

吴公子抱拳说道:“庞公子,在下吴德才,世袭贵胄,家父为当朝大司农。这位是当朝司马府上的梁公子,这一位——”手指白公子,语气更加倨傲,“就是当朝相爷府中的白少爷!请问庞公子是何出身?”

庞涓见他亮出家世,知道此地不可逞强,鼻孔里轻哼一声,又欲转身离去,丁三急急回话道:“回少爷的话,庞兄家住西街庞记裁缝铺,是庞缝人的公子!”

庞涓此前并不认识丁三,此刻丁三却是如数家珍,将庞家端底全部抖搂出来,这是庞涓万未料到的,因而顿有上套的感觉,脸色涨红,怒目而视丁三。

吴公子听罢,哈哈狂笑道:“姓庞的,我道是何方贵人,不想却是小匠人的贱胚!”陡然收起笑容,鄙视的目光直逼过来,“你可知道,这儿是何处所?”

庞涓未及反应,梁公子叫道:“怪道本少爷手背,原来是有贱人作祟!姓庞的,你敢冲坏本少爷的手气,该当如何?”

庞涓手按剑柄,冷笑一声:“姓梁的,你说该当如何?”

梁公子一下子跳起来:“你小子,骨头虽贱,舌头却硬,敢跟本少爷顶嘴!”

庞涓两眼射出怒火,按剑之手微微一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你说谁的骨头贱?”

梁公子眼睛一横:“当然是你这个贱胚!”

庞涓眼睛发红,走上前去,运足力气,忽地将赌台掀翻。刹那间,台上的金块散落一地,小桃红受惊,花容失色,尖叫一声钻进白少爷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门外的十几个壮汉突然冲进,庞涓未及反应,已被他们按倒在地,绑个结实。与此同时,林掌柜闻声走进厅中,大声问道:“何人在此闹事?”

梁公子手指庞涓,大声责道:“你这掌柜怎么当的,竟让这个贱胚在此撒野?”

林掌柜赶忙赔笑:“都怪小人看管不严,扫了各位少爷的雅兴。小人在此道歉了!”抱拳朝几位公子各揖一礼,目光缓缓移向庞涓,手指歪倒在地上的赌台,缓缓说道:“小子,是你掀翻这个台子的?”

庞涓点头。

林掌柜微微一笑,轻声又问:“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没有吭声。林掌柜厉声喝道:“我问你,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只将眼睛死盯住他,一句话不说。林掌柜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丁三:“丁三,这小子是哪只手掀翻的台子?”

丁三应道:“回掌柜的话,他是用两只手掀的!”

林掌柜狞笑一声,对众打手喝道:“拉下去,将他的两只手剁下来喂狗!”

听到剁手,小桃红又是一声尖叫,自觉地朝白公子的怀里更紧地偎了一下。

庞涓心中也是一惊,服软不行,硬撑下去明摆着吃亏。正不知如何摆脱,白公子插道:“林掌柜,看在本公子面上,饶他这次吧!”

林掌柜忙朝白公子一笑,转对庞涓道:“好,既然是白公子吩咐,权且饶你一次。不过,手可免剁,坏我生意却不能不罚!拉他下去,关他十天黑屋,让他好好反省一下做人的规矩!”

众打手扭住庞涓走出赌厅。庞涓猛地挣开,目光缓缓地转向丁三:“吊眼狼,你阴我!”

丁三理屈,惶惶背过脸去。庞涓的目光依次扫向吴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顿:“两位公子听好,今日之事,庞涓权且记下!”说完,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下楼去。

罗文推测庞涓到武坊里去了,具体哪家却不清楚,只好挨个打探。好不容易寻到那家武坊,武师却说庞涓没来。罗文告辞出来,走过元亨楼时,心中一动,正巧肚子也饿了,就踅身进去。罗文刚刚寻了位置坐下,几个打手已簇拥庞涓走到楼梯口,引得众食客一阵纷乱。

众人将庞涓拥到楼下,推进一间屋子,啪地关上,在外面打上锁。罗文目睹这一幕,又从小二身上打探到整个故事,菜也顾不上点,急急惶惶地走出门去。

罗文回到上大夫府,快步走向关押庞师傅的院子,远远望见戚光、丁三从另一条路上也走过来。罗文身子一闪,隐在阴影里。

戚光、丁三走到门口,几个壮汉迎入。戚光朝院中扫了一眼,大声问道:“庞师傅呢?”

一个壮汉指着屋子,小声禀道:“回戚爷的话,在屋里坐着呢,不吃不喝,一心嚷嚷着回家!”

戚光信步走进屋子,果见庞衡席坐于地,双目微闭。一碗稀饭和一盘小菜放在旁边,早已凉了。

戚光在他对面盘腿席坐下来,轻轻咳嗽一声:“庞师傅!”

庞衡微微睁开眼睛,冷冷说道:“说吧,家老,你想把我怎样?”

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说哪儿话!戚某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傅做几套衣服,谁想师傅如此使性,连这点薄面也不肯给!”

庞衡略顿一下:“家老,不是庞衡不肯做,而是缝人自有缝人的规矩。在缝人来说,私做王服就是谋逆。庞衡头可断、血可流,谋逆之事,断不能为!”

戚光微微一笑:“庞师傅,戚某也不想强人所难,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这样吧,你愿做就做,若是真的不愿做,戚某这就放你回去!”

庞衡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戚光,有顷,站起身子,拱手说道:“庞衡谢家老成全!”拍打几下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出房门,穿过院子,径朝院门而去。

就在庞衡正欲跨出大门之时,身后飘来戚光的声音:“庞师傅留步——”

庞衡停住步子,扭头望向院子。戚光缓缓起身,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院中。

庞衡再拱手道:“家老还有何事?”

“并无他事。这儿有件物什,听说是你家的,你认一认。如果是的,你就顺带拿回去吧!”戚光说完,稍一努嘴,丁三将一柄宝剑啪的一声扔到地上。庞衡是缝人,眼睛穿针引线,早已练得雪亮,远远一看,知是爱子之物,心头一震:“这是涓儿的剑,为何会在这里?”

戚光微微一笑:“既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庞衡急急走回,拿起宝剑细察一番,冲戚光叫道:“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儿怎么样了?”

戚光转向丁三:“丁三,回庞师傅的话!”

庞衡的目光也射过来,丁三拱手道:“庞师傅,晚生与令公子以武会友,相谈甚笃,今日午饭前后,晚生请令公子到元亨楼吃酒,谁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么了?”

“他多喝了几口,仗着酒兴闯到楼上,冲撞几位官家公子不说,又大闹元亨楼,将赌台掀翻在地,被掌柜的使人拿下,说要按江湖规矩,剁去令公子的双手和双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中报信,又见门上落锁。晚生左右打听,听说庞师傅在上大夫府上,就急赶过来了!”

庞衡一听,跌坐于地。

戚光呵呵笑道:“庞师傅,您——怎么不走了?”

庞衡思忖有顷,猛地站起身子,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顿:“姓戚的,放掉我的涓儿吧!”

戚光冷冷一笑:“庞师傅好无道理!你儿子在元亨楼酗酒犯事,与我戚某并无半点瓜葛,为何要我放掉他?”

庞衡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庞衡应下了!”

“哦!”戚光嘻嘻一笑,叫道,“来人!”

院门外面闪进一人,哈腰站在一边。戚光扫他一眼:“听说庞师傅的公子在元亨楼犯事了,你打探一下,摸清底细!”

来人答应一声,疾步出去。

戚光转对庞衡揖道:“庞师傅,您肯帮戚某这个大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公子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庞师傅放心,戚某马上禀报主公,冲主公的薄面,想那林掌柜不敢轻易造次!”

庞衡冷冷应道:“有劳家老了!”

戚光嘿嘿一笑:“庞师傅,戚某为您备下家奴二十名,个个能裁能缝,庞师傅要做什么,只需吩咐他们就是!”转对院中三个汉子,“你们三人听着,从今日始,你们都是庞师傅的下人,庞师傅需要什么,你们就准备什么。若是误下庞师傅的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叩头应喏。罗文在暗中听得真切,得知庞家父子并无大碍,暂时松下一口气,决定不见庞师傅了。

庞衡紧赶慢赶,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经完工,使人去喊戚光。戚光召来罗文,二人赶到小院,果见三套王服逐一悬在衣架上,真的是精美绝伦。戚光赏予每人一块金子,众人谢恩。

庞衡将他的那块金子扔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住戚光:“戚家老,我的涓儿呢?”

戚光赔笑道:“庞师傅,戚某差点忘了,贵公子之事,主公早已打过招呼,林掌柜也还真买面子,贵公子毫发无损,这阵儿想必已经到家了!”

庞衡将目光望向罗文,见罗文点头,抱拳谢道:“谢家老了!家老要的三套服饰均已完工,庞衡告辞了!”说完,转身即走。

“庞师傅留步!”

庞衡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戚光。

“庞师傅,戚某差点又忘一件大事。是这样,主公见师傅手艺好,有意多留师傅几日,再做几套衣饰!”

庞衡大惊:“戚家老,你——你怎能言而无信?”

“庞师傅,”戚光满脸堆笑,“不是戚某言而无信,实在是师傅的手艺太好了!”从袖中摸出一把金块,“主公说了,绝不亏待师傅,工钱原定六金,因为师傅做得好,外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共做了三套衣服,三九二十七,这儿是二十七金。至于下面的工钱,完工之后另算!”

“我不要你们的工钱,只求你们放我回家!”

戚光脸色一沉:“庞师傅,这样好的生意,你到哪儿寻去?再说,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总该赏一点吧!”

庞衡长叹一声,默不作声。

戚光将金币交予罗文,吩咐道:“罗文,你去庞师傅府上一趟,一来看望庞公子,二来将工钱捎给公子,就说庞师傅需迟几日回去!”

罗文接过金子,眼睛望向庞衡。庞衡心里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思忖有顷,他话中有话地对罗文道:“罗文,见到涓儿,就说我三日之后就回去。万一有啥事儿,他可寻他季叔想办法!”

罗文点点头,径自去了。

魏惠侯兴师伐秦,公子卬催逼粮草。卫、鲁、宋、中山四个小国不敢怠慢,各自备下一万石军粮。粮食准备妥当之后,具体发往何地的诏令却是迟迟不来。四国一时纳闷,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问。众使到达安邑之后,寻不到上大夫陈轸,只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关列情,朱威赶忙进宫面见君上。朱威寻过前殿、后殿,宫人皆说君上不在。朱威正自彷徨,迎头遇到毗人,说是君上正在后宫赏鸟。朱威随毗人径到后宫,果见惠侯与夫人正在挑逗石榴树上的一只八哥鸟儿。见朱威远远跪在阶下,惠侯挥手,夫人避入屏风后面。惠侯呵呵笑道:“朱爱卿,你来得正好,寡人让你看件宝贝!”

朱威再次拜过,起身站定。惠侯走前几步,甚是热情地挽着他的手,走至石榴树下,指着小鸟道:“爱卿请看,这只小鸟是义渠君进贡的,乖巧得紧呢!”朝他连嘘两声,小鸟呆望一会儿,张口叫道“小人叩见大王!”接着是三声磕头,“嘭!嘭!嘭!”

朱威暗吃一惊。义渠君一向依附秦国,秦、魏只要开战,义渠必是出人出马,因而被魏国列为公敌,素无使臣往来。义渠君无缘无故,突然上朝,且送来如此贡物,的确耐人寻味。

惠侯又逗一会儿,扭头问道:“爱卿此来,可有要事?”

朱威禀道:“君上,赵、韩、中山、卫、鲁、宋等国近几日频频来使,说是伐秦的兵马粮草皆已准备就绪,催问君上何时征用?”

魏惠侯反问一句:“依爱卿之见,何时征用为宜?”

“微臣以为,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征调!”

魏惠侯略想一下,望着鸟儿道:“爱卿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来,秦人今非昔比,不仅是块硬骨头,而且是块大骨头。我们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磕坏牙齿。几日来寡人反复思虑,秦公既已知错,愿意顺从,寡人何不因势利导,使秦人之力为我所用呢?”

尽管朱威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仍然使他微微吃惊。愣怔有顷,朱威缓缓说道:“君上圣明。不过,微臣仍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爱卿请讲!”

朱威扫一眼八哥鸟儿:“君上,秦人单是归服,倒也说得过去。然而,公孙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劝君上南面称尊,就是做得过了。微臣以为,依公孙鞅为人,秦人此举,抑或别有用心。”

魏惠侯面现不悦之色,别过头去,缓缓说道:“爱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复列国使臣,就说寡人谢过他们了!”

“微臣遵旨!”

朱威刚走,毗人进来禀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宣他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是两名宫人抬着两只木箱走进院子。惠侯正自惊异,公子卬走进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的眼睛紧盯木箱,许久方道:“卬儿,此是何物?”

公子卬再拜:“不过几件衣饰,是儿臣特意孝敬君父的!”

公子卬突然送来衣服,魏惠侯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子卬:“衣饰?卬儿你——打开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开一只箱子,指着箱中的王服、王冠、王履之类,轻声奏道:“儿臣比照周天子朝服款式,为君父做了几件衣饰,请君父过目!”

魏惠侯一下子怔在那儿,一会儿看看箱中的衣物,一会儿看看公子卬,似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公子卬拿起王服、王冠,又欲说话,魏惠侯脸色突然一变,大喝一声:“放下!”

公子卬吃此一惊,急将衣饰放下,两膝一软,顺势跪在地上。

魏惠侯手指大门:“出去!”

公子卬完全愣了,跪在那儿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声音,转对毗人:“轰他出去!”

“儿臣告退!”公子卬这也醒悟过来,连拜几拜,仓皇退出。

公子卬两腿发软,惶恐不安地走出宫城,驱车径至上大夫府中,冲陈轸叫道:“你你你——你害我!”

陈轸一时怔了:“上将军,快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子卬悔恨交加,“本公子依你所说,将王服献予君父,本想讨个好,不想讨来的却是一顿呵斥!”

陈轸细细问过详情,长吁一气,朝公子卬拱手笑道:“大事成矣,下官恭喜公子了!”

公子卬一愣:“恭喜?”

陈轸笑道:“走,到元亨楼去,下官为公子贺喜!”

这日傍晚,魏惠侯回到寝宫,早有宫女为他卸去衣冠。毗人打个手势,一个执事太监手持铜盘跪在面前,铜盘上排满了众嫔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大手一摆,太监会意,端上盘子迅速退去。魏惠侯在厅中连踱两个来回,转向毗人,若有所思道:“那两只箱子呢?”

毗人恍然明白过来,转身走出。不一会儿,引着几个太监抬着公子卬送来的两只箱子走进来。毗人打开箱子,魏惠侯疾步上前,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来覆去看有许久,连连夸奖:“嗯,选料、做工都算上乘!”

毗人笑道:“君上,何不试穿一下,看看尺寸是否合意?”

魏惠侯不耐烦地用下巴指了一下箱子,毗人会意,拿起王服、王履、王冠,察言观色地侍候惠侯穿戴齐备,引他走至试衣镜前。魏惠侯对镜左右扭身,毗人审看一遍,赞道:“君上,不紧不松,正合适!”

众太监更是连声称好。魏惠侯在镜前又扭几次,喜形于色,连声赞道:“寡人总把卬儿看做粗人,不想他动起心思来,倒也丝丝入扣,哈哈哈!”

惠侯安歇之后,其中一个太监换上便服,悄悄出宫,快马赶至元亨楼,林掌柜急急引他走至楼上一套雅室,但见管弦齐鸣,美女舒臂,公子卬、陈轸正在欣赏齐舞。戚光眼尖,看到两人站在门口,急忙出来,太监冲他耳语一番,匆匆离去。

戚光踅身走至陈轸面前,在他耳边如此这般,陈轸乐呵呵地转对公子卬道:“真让下官说中了!宫里来人说,方才君上试穿王服,连声夸耀上将军您做事细微呢!”

公子卬这也松出一口气,点头赞道:“上大夫谋事,本公子叹服!眼下看来,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只是——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虑?”

陈轸微微一笑:“下官早已有所安排,过几日就可禀报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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