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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天晚了。”

内侍打着伞,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殿门口看水里鸭子的刘贤妃。

十七岁入宫,一入宫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皇上。若不是高太后与向太后阻挠,早该是板上钉钉的皇后。

做了三年婕妤,六年贤妃,生了一儿一女,虽然唯一的皇子福薄死了,但皇上不仅恩宠不弛,还一心想要封作皇后,以示安慰。

如此贵宠,却不恃宠生骄,后宫事务料理得极为妥当,脾气虽然急点,但大事上忠孝贞洁,毫无半分的差池。

如此一个风调雨顺的贵族女子,自引着皇帝去了一回玉皇阁后,便自愁眉不展,直到如今,似有什么极大的危机逼临一般。

怎不叫人心忧!

“我没事,你们回去吧。”贤妃起身,与赵煦同龄的她,业已经二十六七,生育两次之后的身段仍算窈窕,却终不及那些初及笈的少女,靓妆妩媚。

“娘娘,”内侍小心翼翼地开导。“先前慈寿宫太后娘娘那边送来几匹缎子,说封后大典上做披风用的。”

“封后……呵。”刘贤妃并未露出几分欢喜神色。

“娘娘为何郁郁寡欢?可要传御医……”是人都憋不住太多心事,内侍伺候刘妃多年,摸准了主人心思,大胆探问。

“做了皇后又如何?孟姊姊修道多年,如今超脱了,才是好事。”

“娘娘,此地并无外人。娘娘有什么心思,就当奴婢是个树洞,说出来,也松快松快——”

刘妃终被逗笑。“你这阉人,又懂什么?这并非场面上的说话,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绪,扰了我数日,不得排遣。”

“娘娘……”

“你想问,我却也想说。官家他……”她凝眸看着远处,心神不知飘向何方。“怕是迷上了什么妖物。”

内侍狠狠一震。“妖,妖物?”随即又换了了然神色,压低声音。“可是瑶华宫那位不甘心,弄了狐狸精样的女子来迷惑圣上,以挽回圣心?”

刘妃一愣,忽然笑得前仰后合。“若是如此倒好了。——怕只怕,我自己作的孽,无可收拾。若有什么变故,就是怨,也怨不了旁人啊!”

内侍一头雾水,却见刘妃起身,忙叫摆驾。

需云殿。

周遭禁军群列,内侍悄声。

暮色深浓,赵煦在殿中来回踱步,一副不安难耐之态。

“……来了。回皇上,来了来了。”老太监急急奔来,匍匐回奏。

赵煦面上喜色顿起,大手一挥。

身后红帘被缓缓卷起。万点烛光,衬得殿中流光艳冶,然后低回。

地上早已铺起厚厚锦毯,殿后宽大帐城,暖如春日。

——赵煦宣白犀子之师弟觐见论道,却鬼使神差,选了这后宫中最最舒适淫靡的需云殿,还严令不得声张,令太后贤妃知晓。

所为何来?

恐怕赵煦自己,也不能阐明。

他唯知自己已经多日无心政务。

那日夜间,一道闪电劈下,他瞬间见到那盘膝闭目的男子,刹那间觉得自己一生,不过是空。

所谓帝王,所谓国家,所谓孝悌,所谓人伦,又如何?

他幼年登基,人生在后宫女子手中,政局则在大宋历来强悍的宰相手中。所谓君主,却未有集权;步步为营,事事都有祖宗成法。他细细想来,一生竟未曾肆意妄为一次,亦未遇过令得自己真正奋不顾身之人之事。

疯狂的欲念,在他脑中缭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尽是王臣,爱妃,此话是真是假?”困惑深处,他忍不住问刘妃。

“自然是真。”

“那是否朕想要什么,都亦应该得到,理所应当?”

“皇上,”贤妃声音微颤,“皇上当以万民为福祉,励精图治……”

“废话!”他当时便怒气上头。“朕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朕只是想要区区一个道士,道士!”

延宁殿中,掷物之声砰然。

“皇上,”刘妃哭叫着,“您上回动怒之后就说头疼,太医说要制怒养性,您忘记了么?”

“那,爱妃,你说朕能不能,能不能去寻那道士?”赵煦双目通红,摇晃着贤妃柔弱身体。

刘妃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赵煦却没有后悔。

爱妃那里,可以改日再去笼络,反正已要封她为皇后,这不世的荣宠,她还有什么可怨?

现今赵煦只想要压平心中那熊熊燃烧,冲口呛舌的□□。

他只想为自己活这一次。

“皇上,人进来了。”

老太监轻咳提醒。

赵煦大袍一拂,坐上龙庭。

幽幽暗暗间,被烛火映照着身姿,却看不清楚脸容之人,被两名小内侍引了进来。

青色道袍看起来十分单薄,虽然束发,但几缕发丝仍垂在肩前,隐约流动。

赵煦端坐,指尖却感觉到扑扑的狂跳。

血脉行走到了已近魔怔的极处。

“小道叩见天子。”

那声音清幽幽的,到了面前,却挥之不去,犹如屏障,憋得赵煦喘不过气来。

“快快请起——对了,道长尊号为何,朕至今不知。”赵煦将天子身份先忘得精光,又想起来些许,又再抛诸脑后,又再勉力拾起,一时间竟是百转千回,迎也不是,拥也不能。

阶下人抬起面孔,微微一笑。

“小道青尘子。”

赵煦与那青尘子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赵煦唯留下最后一点理智:

“全部退下。”

波荡心漾之中,无法容留他人。

“万岁乃人间之主。”青尘子眼神辗转间,似投射入了身后烛海之间的帐城。“小道能见垂怜,实属三生有幸。”

帐……帐城?赵煦完全听不到他讲什么。

他面色赤红,只知道青尘子着眼之处,乃是帐城。

帐……城。

“道长……随朕……随朕来。”

烛火盈盈。

“唔……”

刘贤妃自梦中惊醒。“官家!”

内侍急忙挑灯。“娘娘,皇上不在此处……娘娘靥着了?快,快召太医!”

刘贤妃手指颤抖,一句话亦说不出来。

圣瑞宫中。

“国师。”朱圣瑞面色苍白,看住盘坐的林灵素。“哀家总觉心中忐忑。这开封府内,竟真无一点妖氛么?”

“无。”

“但……”

“娘娘,妖乃精怪,衔自然之气而生。开封府百里之内,竟然全无妖氛,此事直比妖气冲天,要更为诡谲,令人忧心啊。”林灵素长眉上点染出苍老衰色。

“果然。”朱圣瑞指尖颤抖。“难道,难道是有人刻意封锁……”

“无错。这应该便是传言中的‘封气’之术。现今你我所感,不过是对方幻术。若真如此,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贫道忧心的是……”

“官家!”朱圣瑞仓皇喊出声来。

“娘娘。”林灵素从怀中摸出一符,递与朱圣瑞。“明日请将此符交予皇上,请他务不离身,也许为时未晚。”

朱圣瑞大喜。“道长为官家续命,几已竭尽修为。哀家实不敢以煦儿生死为念。只是如今,诸事未备,千头万绪,俱都仓促……”

“那娘娘更应及早筹划。”林灵素眉间煞气一闪而过,片刻又合十自念,“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哀家明白了。”朱圣瑞垂眸。“慈寿宫韬晦多年,但掌政之心从未稍退。为大计想,此孽圣瑞必担。他日结算,只无悔耳。”

“娘娘大圣大德。”林灵素俯首而拜。“灵素替苍生谢过。”

“国师。”朱圣瑞扶起林灵素,换了话题,闲话笑语。“对了,此前入京挑战国师的那名道人,现居玉皇阁。我着人看过了,是名普通的方士,并非妖邪之类,怕之时同道相轻而已。”

“玉皇阁?”林灵素忽然一震。

“如何?”

“娘娘速查,皇上近日是否到过那处,速查!”林灵素霍然起身,青筋自额上暴出。

需云殿。

帐城如乱。

榻上余生。

赵煦的喘息声令人惊恐地传出了殿外。

静静地,无人敢入去伺候,亦无人敢上前询问。

天子自一生下来,便万人簇拥。

内侍宫婢,都不算在人头当中,茶水衣裳,总要人侍奉。做皇帝的,就算与皇后**之时,亦有侍儿辅助,早已习惯。

但如今,赵煦却将所有人等,全部赶了出去。

皇帝,与道士。

此举确实惊世骇俗,屏退耳目,亦能理解。

但偌大一宫,人心惶惶之间,不知此等前所未有之事究竟要如此收场,各个自危,一派死气沉沉景象。

却不闻那名青衣道士的只言片语,半点声息。

**,假意承欢。天不容此道,此道却勃勃滋长。

孤阳难立,雄雄于飞。

“啊——”赵煦大喝出声。

片刻极静。

缓缓地,一双赤足踏下锦毯。

毯上堆着撕裂的道袍,褴褛已不堪蔽体。

青尘子掠开帐城,伸手取过皇帝的貂氅披在自己肩上,然后站起来,慢慢用手梳理自己凌乱的长发。

“我要见皇上!”深夜仪仗不齐,但迤逦人群,自延宁殿而来,浩浩荡荡,亦自堪惊。

“娘娘,陛下他……”内侍吞吞吐吐,看住被贤妃从人的灯火照得亮堂无比的院子,只得跪地求乞。“陛下他在里面,吩咐任何人等均不可入,否则……族灭。”

“暴虐!”贤妃心痛之下斥责之词脱口而出,再一顿后,泪盈于睫。“便死罢了,让路!我要入去觐见!”

“娘娘……”内侍抖如筛糠。

“我的儿!”

另一队简单的仪仗自另一边来。人虽不多,雕龙绣凤,兀自尊贵。

“太后娘娘!”贤妃一见来人,痛哭失声。“臣妾闯宫惊驾万死,但臣妾心中如焚,总有不祥之感,恐怕,恐怕……”

朱圣瑞急急拉起贤妃。“莫说了,我知道,都知道。走,咱一起入去寻皇上。”

——

“皇帝在里面,你们去寻罢。”

正闹间,一句轻轻言语,却似穿透了世俗尘嚣,叫人怔忡。

“你是谁人?”朱圣瑞护着贤妃,踏前一步,凤仪赫赫生威。

“我不是人。”青尘子站在殿门前,炬火照下,面孔半数藏于阴影之中。“他是人主,我为妖王。一夕之欢,换此河山——”

“大胆!”朱圣瑞怒喝一声。

却听狂风霎那间大作,诸多宫灯火炬,尽全数被那妖风震灭!

浓云遮月,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天地间再无一丝半点光亮。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宫廷禁苑,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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