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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太医,有刀伤药没?……”

诸葛正我一步入太医院就愣住了。

若世间有人心造就的末日,那此刻此地便是了——

“薛太医,发生什么事?”

相熟的太医忙叫他噤声,然后拉他到混乱的太医院中某个角落。

“官家重病……怕是……怕是……唉。孙吴两位太医已经被下狱待罪了,刘老太医正去需云殿呢……”

诸葛正我只觉脑中轰然一声。

“怎会如此?皇上春秋鼎盛,什么病来得这么急?”

“说不得,说不得啊。这需云殿……哎。诸葛大人,这会儿太乱了,晚些老夫若是出得了这个门,再给您送刀伤药去可好?”

诸葛正我忙道,“我无碍的,只是练剑时划伤了自己而已。如此,那晚辈先告退罢。”

诸葛正我方才出门,便转身避入墙角——原来一队禁军浩荡而来,将太医院门封起。

封太医院,自是为了锁闭消息。

需要以封太医院来锁闭的消息,自然是——惊天的消息。

诸葛正我凭着记忆中需云殿的方向,暗自摸去。

一路上有禁军内侍梭巡,一见诸葛正我面孔,亦不敢拦阻,假作未见,悄悄放行。

——只因诸葛正我乃是朱圣瑞的心腹侍卫。

他幼年时本要冻毙路旁,却为上香途经的朱圣瑞所救。

后朱圣瑞委林灵素将诸葛正我寄养在道观之中,更修书引荐至大侠韦青门下习武八年;十六岁时回到京城,朱圣瑞命赵煦亲授御前侍卫之职。

后赵似出京,诸葛正我又受朱圣瑞之命,贴身保护简王安全。

在如今的内宫,朱圣瑞乃是后宫实权正主,与她虽为君臣之分却实有契子之谊的诸葛正我,自是一等一的红人,无人敢阻。

过去重重关卡,行至需云殿附近,却见相熟的太后殿中女官正急急行来。

女官行至转角处,被诸葛正我大手一把抓了过去,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被捂住了嘴。

“阿媚,是我。”

“诸葛大人!”女官惊神甫定,一双清亮眼眸如慌乱小鹿一般。“快,快,太后正找你呢!”

“找我?”诸葛正我疑云更密。先前亲见周遭女官内侍尽皆行色匆匆,更有不少极为陌生的面孔来去,心下更是不安。“好姐姐,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刚从太医院来,听说……”

女官咬唇。“莫猜了,消息长脚,跑得比人快。没错儿,是大事,天大的事——快跟我走,太后那边,可是十万火急。”

女官话中有话。诸葛正我联系几面的说法,心中猜测大略成型,但震惊之情,惴惴之意,仍是不敢置信。那阿媚不带他再问什么,便拽着他沿小路向着需云侧殿而去。

密殿内守卫森严。女官在门口行礼退下,诸葛正我孤身入去。

却见殿内并无一个下人,朱圣瑞一身华丽朝服,未戴头冠,披发素颜坐在正位,眼眶通红,叫人触目而心惊。林灵素在旁闭目枯坐,面容灰败,神色一片凝重。

诸葛正我双膝重重跪地,磕了个头。

“微臣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正儿,莫赘礼了。”朱圣瑞伸手擦了擦眼,强自支撑着步下凤座,伸手搀扶。

“娘娘千万保重凤体!”诸葛正我借朱圣瑞一扶之势,反暗自扶了朱圣瑞一把,温暖真气,流入朱圣瑞腕脉。

朱圣瑞牵唇勉然一笑。“正儿,莫费事,我无碍的。”

“……那,便是皇上……”诸葛正我接住话头,直奔主题。

“官家他……为妖人所算,危在旦夕,断难撑过七日。”朱圣瑞香肩战栗。“国师正派人寻找灵药,若能寻着,亦只能多续命数月而已——”

“娘娘节哀。”诸葛正我的猜测落实,脑中嗡嗡作响。“微臣这就去寻药——”

“寻药不用你去!你知道去何处寻么?”朱圣瑞语带嗔怒,泪光闪现。“正儿,你,你能帮我的,是另一件事。”

“娘娘!”诸葛正我扶朱圣瑞入座,转身重跪于地,重重磕头。“正我此身是娘娘再造,刀山油锅,但请娘娘示下!”

“好,好,好孩子。”朱圣瑞伸手扶起诸葛正我。“要你去做的事,倒真与上刀山下油锅无异……正儿。”

“娘娘但说。”

“为我,杀人。”朱圣瑞死死看住诸葛正我的双眼。

诸葛正我内心狂跳。“杀,杀谁?”

朱圣瑞一字一顿。“慈、寿、宫。”

诸葛正我心中只觉气血翻涌,脑内并无半点清明,一生所学,半生之事,缠成乱麻,绞得胸口生痛。

“——七日之内,我要慈寿宫内无主。”朱圣瑞冰冷嗓音,带着颤抖,却毫无犹疑。“正儿,我知道你愿为我赴死。但,你愿不愿为我杀人?”

诸葛正我咬牙,镇定片刻,再重重磕下第三个头。

“臣——领命。”

不待朱圣瑞开口,他起身便走。

“正儿。”林灵素忽然从定中出来,睁开双眸,叫住诸葛正我。

“道长爷爷。”诸葛正我心中一动,幼年记忆如泉涌入。

“小心平抑气血,莫要一时纠结自郁,走火入魔。”

诸葛正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是……多谢道长爷爷。”

“你记住,你并未为恶。”

“……道长爷爷,正我此身是太后娘娘所救,死生事小,偿恩为大。”

“杀人是孽。偿恩是义。但孽海之中,正儿,你只看得见面前的九重地狱,在你身后,却有三千善果,悬于济世之舟。”

“道长爷爷,正儿不明白——”

“去罢。”林灵素缓缓阖眼。

事情至此,已无退路。诸葛正我步出圣瑞宫,忽觉双目酸涩,太阳穴微微刺痛。

停下来反手一摸,竟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诸葛大人,你怎么了?”女官阿媚抱着一卷宫殿营造的图纸俏然路过。

“我……无事。”诸葛正我勉强一笑,拱手离去。

朱圣瑞杀人,求的是什么,不用开口,已是昭然若揭。

赵煦无子,诸弟之中,赵佖赵佶均年长于赵似。

向氏若在,诸子无嫡,唯立长君。

向氏若除,朱圣瑞即为嫡后,赵似与赵煦一母同胞,赵似继位,亦合祖制。

——朱圣瑞想要自己的亲儿继长兄为君,甚为合情。

诸葛正我身受重恩,出手杀人,亦是合理。

诸葛正我唯一不解,乃是为何林灵素最后要叫住自己,嘱咐那奇怪的几句。

于他而言,忠主即是自爱,有勇便为有情。朱圣瑞既有此命,无论罪恶滔天也好,还是行善仗义也好,诸葛正我都唯有“去做”这一条路可走。在朝为官,除去忠孝伦理,诸葛亦不是不洞明成王败寇之理。为恩人而血染双手,便又如何?这世间善恶,何尝有数?

钟声敲响。

诸葛正我从沉思中惊醒——转身快步离开皇宫。

七日转瞬即过。要准备的事情还很多。

诸葛正我望了望天色,便向着简王赵似的府邸而去。

“正我快来!”

一入简王府邸,诸葛正我便皱了皱眉头。直是春风拂面柳如眉,人逢喜事精神爽——

宫中消息,竟没传到此地。

“正我来看这枚簪子,西夏进贡的……啧啧。”赵似见着诸葛,直接拉他入了书房,打开个神秘的盒子。

流光溢彩,白光耀目。雪白的真珠边上镶嵌了光华四射的一圈白色晶钻,下垂万千碎帘,清丽逼人。

“殿下……”

“你说我送这个给三哥,他会高兴罢?”赵似乐呵呵地把玩。

“这是女子首饰,怎说送给三殿下?送给三王妃便合宜。——殿下,宫中……”

“哎呀,你怎么不开窍呢。这当然不能送给三嫂,这是要给三哥去讨小美人欢心的。我挑来挑去,还是这支比较合。十二三的小女孩,戴凤总是过了些,哦?”

“十二三的小女孩?”

“是啊,三哥在矾楼看中了个绝世的美人胚子。”赵似咂着嘴。“真挺好看一丫头,就有些神神道道的,老说天上有龙神争斗什么的。让三哥送她这簪子,大珍珠压惊。”

诸葛正我退了半步,靠在门边。“殿下可曾入宫去向太后请安?”

“不过这颜色有些太素了……还是该弄支金的好?”赵似还在喃喃自语。

“先前我过来时遇见二殿下三殿下正入宫去。”诸葛淡淡看住少主。

“二哥,三哥?”赵似忽然打了个寒战。

诸葛正我望入他眼眸深处,“殿下其实什么都知情,什么都明白的。只是惯了躲藏,却不知一朝天色已变,殿下已无需再躲。”

赵似定定愣了片刻,迅速垂下眼眸。“我即刻赴圣瑞宫请安……你陪我前往好不好?”

“殿下自己去罢。”诸葛正我起身。“微臣奉命,还有大事要做。”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赵似面色煞白。

“殿下尽管放心……殿下。”诸葛正我凝视赵似仍旧带着些孩子气的面容,柔声道,“将来,定要英明睿智,勤政爱民。”

不再理会赵似,诸葛正我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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