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现身

一声锐啸从龙门承侠来的那个方向发出。

龙门承侠感觉到有一张巨网从天穹里缓缓地落下,每一个在地面上的人都像一条在劫难逃的鱼,等待着“网”的捕捞。

君子庄端身子连连几晃,急忙挥剑插入地面以支撑住自己瘫软的身子。他仿佛看到鱼——鱼在岸上,在太阳下做着垂死地挣扎。心头一阵惊慌,砰砰乱跳,嘴角一哆嗦,“嗤”地一声,剑锋割裂了膝盖,鲜血长流,钻心的痛意传来,这时他如负重释地笑了——尽管脸上还残存着痛苦的神情。

龙门承侠不懂庄端的表情。

羊伯老却是懂的,因为他也看见了鱼。——鱼在案板上,经历了连续数十次刀背的敲击,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完好的,头,背,鳍,脊,尾可见血迹殷红。大张着嘴,还没有断气,即使死也要再呼吸一口这人世间充满污浊和残暴的空气,鱼目凸出,只剩下一个白点。

鱼是没有眼泪的,即使有眼泪也只有纯净的水才看得见。可是那个青年人却看到了鱼的眼泪,他不是水,可他真的看到了。心中的失望又再一次像仇恨一样发芽生根,却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告诉他,“绝大的希望往往蕴涵于绝大的绝望,没有撕心裂肺的失望就不会有赏心悦目的希望。”

虚远神智稍微清醒,他只见到餐桌旁的一副鱼骨架,完完整整的一副鱼骨架,每一根刺都在月色下闪烁着阴冷的寒光,仿佛都在诉说着人世的不公和世途的艰辛。大粒大粒的眼泪住不住地从眼眶中涌出来,心中更加悲伤凄哀,不能自已。这就是一个啸声引发的心境。龙门承侠年年轻势浅,他并不知道。

藏雪雅儿撮唇发音,音色纯正,像一池碧蓝色的春水,席地而起;袅袅弥散,又像昏黄时节的炊烟,给人以一种温暖的归宿感;她再一仰首,声音庄重醇厚,浩大广袤——“梵音”,竟然是佛家早课时说唱的梵音。

梵音可静心,所以她的这一门家传武功就叫做“梵音静心”。

妙清却张着嘴,丰润的唇间露出莹白如玉的齿,没有人看见她的唇在动,可是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话语。又是一句——

苦,

口,

佛,

心。苦口佛心

苦——

口——

佛——

心——

虚远忽然跳了起来双手合什,口中朗朗有声:“一心不生,万法无咎。无咎无法,不生不心。心若不异,万法如一。一如体玄,突而忘缘,万法奇观,复归自然。”顿了顿又道:“昔日佛祖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坐化,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各有两树为一枯一荣,便称之为‘四枯四荣’。东方双树意指常与无常,西方双树意指我与无我,南方双树意指乐与无乐,北方双树意指净与无净。荣华繁茂之树意为涅槃无相,常乐我净,枯萎凋零之树意为世相无常无我无乐无净。佛祖在这八境界中入灭。即是非枯非荣,非假非空,不枯不荣,不假不空。枯荣由我,依我看世间也只有妙清才能参悟这妙化。”他面上流动着悲天悯人的神采,深深地叹息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龙门承侠一时惊呆了,这个看起来傻头傻脑的大和尚居然也能舌绽莲花,将妙清的武学修为一语道破,心中平添几分佩服。他之前也在思索着妙清的武学,搜肠刮肚却难以看个明白,经虚远如此一段似经文而非经文的话一说,猛然间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原来这妙清的“苦口佛心”竟然已臻至化境,但凡心有所想便可幻化为无形而有质的武学招式。

藏雪雅儿还是没有见到那个该出现的人,心下懊恼,又一阵梵音像怒浪般冲天而起,大有毁灭芸芸众生、置苍生的生死于不顾之意。

一个声音、分不清是在东西南北的哪一个方向发出、也听不出声音里蕴含的感情,这个声音却说:“佛门是清净地,是不该妄动怒火,以免引火烧身。”像是嘲讽,又像是劝慰。

藏雪雅儿的声音起初时聚成一线,而后蓬然散开,“佛家即使修养再好的僧侣也终究还是要做‘狮子吼’。”她的声音像烟花一样,居然是五彩缤纷的,居然有喜怒哀乐愁?

“愿你莫要吼破喉咙。”那个声音又不徐不疾地应道。

龙门承侠扭头一看,从草丛的间隙里他看见了昨天的那个少年,还是一身黑色劲装犹若无星无月的夜空。暗忖道:“怪不得在深林中时我感觉到有异样,原来却是他在逗我呢?想来他也绝不是那种冷漠无情的人,只是外表太不近人情,其实他的内心说不定也和我一样充满了凡夫俗子共有的欢喜哀愁怨怒。”不禁对少年多了几分好感。阳光落在少年瘦弱的肩头仿佛也冻结成一层寒冰般幽冷和阴森。他的步子间跨步很大,几乎每一步都到了他步子的极限,每一步都有二尺三寸,每一步踏下都发出沉闷的声音让人忍不住联想起坚硬的花岗石和大理石。步履沉稳如山岳,坚实如大地,由于距离较远,龙门承侠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即使看不到想必也和步子一样厚重深沉。龙门承侠看见他左手一条手臂垂得笔直,几乎已到膝盖,右手拎着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昨日远遁入荒村的唐大先生。唐大先生此时安静温顺得像只绵羊一样任由少年提着衣领大步流星地走来。龙门承侠心下一喜,“哈,我和他的仇怨或许也该解除了吧。”他对少年从心底里发出景仰和忍不住想要和其交往之情,见少年面对花妖妙清、藏雪雅儿这两大绝世武学高手如无物地径直而来,暗暗为少年担心。想要站起来告诉少年一声要他“小心”,无奈的是自己此时竟力不从心,浑身的劲力像是被梵音和佛音如洗涤污垢那般洗得干干净净、再无踪影。眼见少年一步又一步走来,龙门承侠第一次知道“心焦如焚”这种感觉的滋味原来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好受。

羊伯老奋力冲破被封的穴道,膻中穴一通,内息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浩浩荡荡。在少年止步的同时冲破了其余胸前的穴道,胸口受体外气息的鼓荡本能地一缩,再一弹,膨胀起一寸高,像个装满水的皮囊似的。他循着引导内息的法门,长长吸了一口气息,胸口的膨胀慢慢收缩,随着他徐徐吐气的速度恢复如常。这时候,手足四肢都可动弹,只是略显僵硬,但这对羊伯老来说并不碍事,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闷哼一声,一个凹陷的小坑自手臂的“曲池”飞速地奔向脉门处。那个小坑时大时小、时而明显时而隐约,显得古怪奇异,围绕着脉门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地原地打转。

龙门承侠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以内息冲破脉门的精妙法子。心想若是羊老伯能传我这门功法,我也多了一门救生保命的本领。

妙清的口气显得疑惑不已,“就是你,就是你方才施展‘子非鱼’的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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