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5 章 第二百五十五章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这天夜里,顾家吃饭台子上琳琅满目,汪强收拾的毛蚶的确鲜美无比,人人都尝了鲜。平时家里做炝虾,因为是生的,顾阿婆都拘着不给陈斯好吃,见毛蚶在开水里焯过的,架不住他死缠烂打,便由着他吃了几口。

吃好饭,景生收拾好碗筷锅台,到亭子间里整理行李。从昨天下午回,到今天晚上走,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个钟头,说没事呢,大事小事一桩接着一桩,桩桩都让他心神不宁,说有事呢,却又平静无波,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昨天他几乎一夜没睡,今天一天下来,他看得出斯江的尴尬紧张和回避。加上公交车上的意外,无疑让她更加尴尬。他倒是想道个歉,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这么左思右忖着,斯江来敲了门。

“阿哥?”

景生抬起头,两人在这小小亭子间里静静看着对方。

斯江一刹那就把满肚子打好的腹稿忘了个精光,半晌后蹦出了一句话:“我,我来送你去学校。”

“好。”景生低头拉上拉链:“这个礼拜天我就不回来了。”

“哦。”斯江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转身走到楼梯口等景生,转角处的灯泡闪了闪,灭了。

“当心,你别动。灯泡坏了,我去换个新的。”景生返身进了亭子间,开了灯。

一片橘黄色的暖光落在斯江脚下,斯江靠在楼梯栏杆上看了看头顶发黑的灯泡。

“马上好。”景生转头看了斯江一眼。

“没关系。不急。”斯江索性坐在了楼梯上等他。

屋里传来斯南和斯好的争吵声,电视机的音量被拧响了。

“Toshiba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欢快的女声在唱。

“听见没,明明是多吸吧多吸吧。”斯好声嘶力竭地喊。

“放屁,是拖洗吧拖洗吧。让你洗拖把呢。”

“东芝没有拖把!”

“那东芝让你吸啥?”

顾阿婆笑骂道:“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斯江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不管爷娘在新疆闹成什么样,离婚不离婚,万春街只要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景生拎着方凳出来,塞给斯江一个手电筒:“帮我照一下。”

斯江站起来扶住方凳。

“没事,不用扶。”景生把新灯泡叼在嘴里,稳稳踩上方凳,举起手去拧灯泡。

旧灯泡旋下来的时候摩擦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斯江抬起头,入目的却是景生衬衫下露出来的一片暖色肌肤。她别过头,默默转到景生背后,接过发烫的旧灯泡。

“你去拉一下开关试试。”

灯亮了。

“好了。”

斯江跟在景生背后下楼,留意到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发脚服服帖帖的,按理说脾气应该很好。

门洞外头,顾东文和汪强还在继续切老酒轧山河。

“噶早就回学堂?”顾东文把小酒盅搁下:“哎,囡囡侬覅去送了,他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

汪强嘴里叼着烟把身后的小黑腰包拿了出来:“还是我开一趟闵行好了。”

“爷叔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斯江赶紧拦住他。

“那还是我去吧。”顾东文佯装要起身。

“我去我去。”斯江又把舅舅压回小竹椅上:“我还有事要跟阿哥说呢。你陪爷叔切老酒。”

看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支弄,汪强叹了口气:“唉,当年我去云南的时候,弄堂里小阿妹哭得来稀里哗啦,送我送到弄堂口,舍不得啊,跟我上了知青大卡车,再送到老北站,还是舍不得,差点跟我上了知青专列。如果我当时摒牢不去,小阿妹老早是我家主婆(老婆)了。”

“现在呢?小阿妹呢?”

“嫁给了一个卖鱼的。”汪强猛地吸了口烟:“启东人,现在发达了,听说承包了十几家单位食堂的海鲜供应。呐,今天吃的毛蚶就是她送的,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吃。”

顾东文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

汪强一仰脖子,干完半盅白酒:“不过有钞票也买不到开心啊。男人真不是东西,有点钱就管不住三条腿,呸!”

“不过没钞票更加勿开心。”汪强又叹了口气,挥挥手:“不说这些了,嗐,老早那个陈冲演的《小花》怎么唱的?妹妹找哥那个?”

顾东文筷子敲在酒盅上张嘴就来:“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汪强刚要接着唱,隔壁人家嫌便他们太吵,电视机声音猛地响了许多,高亢激昂的歌声绕梁三日:“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咦,册那!不给面子?以为阿拉唱勿过侬一台电视机(以为我们唱不过你一台电视机)?阿拉老早是在云南十万大山里开嗓格!”汪强气笑着站起身来,叉着腰吸口气引吭高歌:“妹妹找哥泪花流——”不料心忧愁下一句直接被刘欢的峥嵘岁月何惧风流给带跑了,还挺押韵。

顾东文哈哈哈笑得前俯后仰。

斯江和景生上了公交车,车子里仍旧很闹忙。斯江挨着景生站在车尾部分,两人刻意保持了二三十公分的距离,但斯江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天公交车遇险的经历,感觉自己和景生被一个无形的茧笼罩着,空气都凝结了。

“买票了,买票了——”

“下一站,静安寺,静安寺的下车啦。”

“对勿起,让一让,调一调。”

最后一排有一对老夫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景生和斯江伸手扶住了他们。

“谢谢,谢谢。”

静安寺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更多。斯江和景生来不及走回后面,就又被挤到了一起。

“延安西路到了,延安西路到啦——”

“江苏路下车有伐?”

“淮海路淮海路,进站啦,靠边靠边。”

售票员的声音宣告着路程的不断缩短。斯江和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华亭路的事,很快到了交大。

交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戴着红花,欢度国庆的红色灯笼和横幅喜气洋洋地高悬着。

景生见斯江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便问了一句:“要不要进去看看?”

斯江押了学生证,跟在景生后面进了学校。

景生还是高三的时候学校组织来参观过一次,对徐汇校区也很陌生,带着斯江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场。足球场上还亮着灯,男生们挥汗如雨,旁边也有女生在围观。

“阿哥?”

“嗯。”

“昨天下午我不当心冲进淋浴间,”斯江眼睛跟着场上的足球走,呵呵笑了两声,“其实也没什么的对吧?我近视眼,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脑子搭牢了,就跑了,不好意思啊。”

景生默了默,瞥了斯江一眼,再垂眸看到她握着栏杆的手指都发白了,就又只“嗯”了一声。

斯江说出口了,感觉轻松了不少,自己戆笑了两声,又接着说:“还有早上我那个裙子被卡住的事,你也就只当没看见。也没什么的,反正在你这里我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丢人了,呵呵。还好不是上公共厕所或者在学校里发生这种事。”

景生:“呵呵。”

斯江偷偷拿眼觑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啦,就这么两件事,说出来就好了。”

景生看了她一眼,嘴角扯了扯:“其实我本来不记得这两件事的……”

斯江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揶揄自己,脸一红,踢了踢栏杆:“侬老戳气格!”

“你别想太多,好好写申请信,学校里也别放松,别被你爷娘影响到。”景生顿了顿:“现在没事了吧?”

“嗯。”斯江笑着点点头,足球场上传来欢呼声,进球的男生猛地脱下球衣,光着上身挥着球衣跑遍了整个球场。

“那我送你去校门口,你早点回去。”

走了片刻,斯江突然问:“对了,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你们还联系吗?我是说你还见得到她吗?”

“嗯,不常见,不在一个学校。”

“哦。”斯江松了口气,又提起了一颗心:“那你——”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景生,“那你还喜欢她吗?”

“嗯。”

这一声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充满了磐石无转移的力量。

斯江低下头,看着自己不断移动的脚尖。

“干嘛?”景生皱了皱眉:“不是说了让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嘛。”

斯江眨了眨眼:“不是的,因为南南一直说你是她的,我就跟她说你已经有了喜欢的女生,她气死了,呵呵,哈哈,她也初三了,大概还搞不清楚感情的种类——”

“你就搞得清楚?”景生反问了一句。

斯江愣了愣。

“南南心里其实挺清楚的。”景生不咸不淡地说:“反正肯定比你清楚。”

斯江咋舌,想起那个梦和自己群鹿乱撞的那一刻,心虚不已:“什么呀,才没有呢,不可能。”

景生领了她的学生证,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照片,还给她:“走吧,我送你去乘公交车。”

“别别别,送来送去太麻烦了,明明是我来送你的,你怎么又送我。”斯江狼狈地接过学生证,抬脚就走。

最后到底还是景生在公交车站台看着她上了车。

车子开出去一段路,斯江忍不住回过头张望。

空荡荡的站台上,景生依然站在那里。

斯江想探身出去挥挥手,又觉得太傻,心里有什么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百味交杂,难以言述,突然就鼻子发酸眼睛发胀起来。

那个被他喜欢的女生,会是什么模样?总有一天,他身边会站着别的女孩,她再也不方便什么话都跟他说了,他们不得不各自奔向不同的去处,去承受只能自己承受的孤独和难受。

斯江看向车窗外,街上霓虹灯招牌精神抖擞地熠熠发光,玻璃上反光出一张失落的面孔,眼里蕴着几点晶莹。有什么在斯江心上一闪而过,她刚想捕捉,那点闪光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斯江坐过了站,辗转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万春街。

已经拉了六次肚子的陈斯好坐在顾阿婆专用的马桶上哭得涕泪交加:“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肯定要死了。”m.w.com,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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