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4 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李宜芳的话引发了景生、斯江和佑宁对本科、研究生、博士各个学习阶段的热烈讨论。在美国,学科歧视也存在,当年佑宁进北大时,面临过的物理系和数学系之争,虽然是玩笑,却也反映了一定的事实。在美国,理论物理大于一切,但对赵佑宁这样学天体物理的还算尊重,对实验物理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偏偏实验物理更容易发表,常常憋着劲去嘲讽很难出成就的理论物理。而类似景生这样的机械工程科系,在理论物理学生眼里相当于蓝领。

景生哈哈大笑:“我们本来就是工人、工程师,就是蓝领啊。白领应该是指Evone说的管理人才吧,或者是斯江她们系毕业的人,在办公室里坐着。”

李宜芳点头:“对对对,我也是卖力气的嘛。”

赵佑宁问斯南:“你想好考什么大学什么科系了没有?想当工人还是坐办公室?”

陈斯南霍地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地举起手臂:“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

还没唱完她就给景生一巴掌按了回去。

她脖子一梗:“干嘛!这是我爸教我唱的呢——欸,阿姐,侬港阿拉爷还回来看阿拉伐?”她扭头东张西望了会儿,扯开嗓门吼了起来:“爸——爸!爸爸——侬等等吾呀,吾跟侬下井去——”

斯江狠狠揉了揉眼睛,伸手摸了摸斯南的脸,滚滚烫,忍不住撸了撸她头顶的旋,低声笑了笑:“爸爸每个礼拜写信回来你不是边看边嘲他的嘛。”

陈东来因为表现出色有望年底调回乌鲁木齐,说了无论如何春节都会回上海探亲。斯南呵呵冷笑,说不如汇钱实在。这话斯江当然不会在回信和电话里提及,她是没想到除了姆妈以外,斯南对爸爸其实也挺有感情的。比起斯南,斯江倒觉得自己和斯好是真的没心没肺了许多。

景生和斯江眼睁睁地看着陈斯南嗖地爬上围墙,骑在铁枝丫上冲着他们得意地一甩狮子头,跳下去落在了学校里。

赵佑宁站在墙下默默看了看自己肩膀上半个鞋印,回头问景生:“爬伐?”他紧张得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种莫名的兴奋。

李宜芳轻轻吹了声口哨,“哇哦”了一声,麻利地脱下自己九公分高的高跟鞋跃跃欲试。符元亮发现身边的女孩儿猛地矮下去一截,没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李宜芳眉头一挑:“干嘛?没见过小矮人吗?恭喜你哦,现在见到啦。”

“对不起。”喝得半醉的符元亮赶紧低声道歉。

景生和斯江对视一眼,点点头。斯江踩在景生和佑宁两个人手上被托举上去,轻松地踩上红砖墙的顶边,抓住防护栏踩着横杠跨了过去,爬墙没想象中那么难,斯南正骑在车棚里的一辆自行车上朝她招手。

“你别跳下去啊,等我上来。”景生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加速飞身跃上,双手抓住砖墙边缘,用力一撑,整个人就上了墙,抓住铁杆朝下面伸出手:“佑宁、老符,你们先把Evone送上来。”

李宜芳咬住高跟凉鞋的两根鞋带,摩拳擦掌地冲着符元亮和赵佑宁猛点头:“嗯嗯嗯!”

斯江和景生在上头差点笑得跌下来。

符元亮托着李宜芳的脚往上送,觉得这台湾小姑娘轻如鸿毛,只三五秒钟她秀气的小脚就离开了他手掌,艳红的脚趾甲油却像烙铁一样烫得他老脸发红,好在路灯昏暗,他又喝多了,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察觉这点异样。

上头传来斯江和李宜芳吃吃的笑声。

“你的脚好小!你是不是穿34码?”

“33我都能穿啊,我矮嘛,”李宜芳的声音在夜里像蜂蜜,一个字连着一个字,拉到游丝那么细,荡一荡还是没有断,“我都没能长到一六零,好气哦,欸,你们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啊——明天我还是一六九公分啦!”

赵佑宁和符元亮在景生的帮助下也轻轻松松上了墙,五个人站得密密麻麻的。景生跨过去先跳了下去,像只豹子似的,悄无声息。

“下来,我接着你。”景生朝斯江伸出手。

斯江毫不犹豫地双膝一弯,落进景生怀里。两人相视而笑。

赵佑宁和符元亮跨过铁杆,拉着李宜芳的双手慢慢把她往下放,斯江在墙下接住她的腿。

李宜芳头一抬,咬着高跟鞋带的红唇翕了翕。

赵佑宁笑道:“那我们放了?”

“放吧。”景生做好了保护。

一松手,符元亮的太阳穴怦怦地跳。

五个人刚悄悄摸上教学楼的天台,天公不作美,飘起了毛毛雨。

斯南仰头看了看:“唉,一颗星星也没。”

赵佑宁笑了笑:“星星就在那里,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

“沙井子的星星无穷无尽,”斯南醉醺醺地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还经常有流星,上海不下雨还看不大到多少星星。”

“因为城市夜里的光线太亮——”佑宁坐在她身边,突然意识到斯南并不需要他的解释,便没再说下去。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戆徒才想姆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斯南把一首《鲁冰花》唱得瞎七搭八,自己也接不下去才停了停,“宁宁阿哥,这首歌侬听过伐?”

“没。”

“是部电影里的歌,不过算了,反正也是骗骗人的,”斯南把头埋在膝盖里,好一会儿才扭过头问,“你姆妈再结婚的时候,你难过伐?”

佑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到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点难过的。”

“你生气伐?”

佑宁摇头。

斯南怔怔地想了想:“算了,那你也不懂我的。”

她扭头向另一边看去,景生和斯江在天台的另一端喁喁细语,大概是在回忆两个人在学校的六年时光,谁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没人懂我心里想什么。”斯南郁郁地呼出一口气。

“想到你爷娘了?”

“嗯——想伊拉只屁,唔撒好想额(想她们个屁,没什么好想的。)”斯南扯了扯乱七八糟的刘海。

“想要想的时候,你就认认真真地想,想难过的时候,就哭一哭,想生气的时候就骂一骂,”佑宁看着她微微笑,“不要硬逼着自己不去想,你跟着他们长大的,和爸妈的感情肯定和斯江斯好不一样,他们分开了,你肯定是最难过的人。”

“屁!我才不难过——”斯南别开脸。

“嗯,你还是小孩子呢,不成熟,很难冷静地去处理这种关系。”

“谁是小孩子了?!我怎么不会处理了?我理都不理他们的,随便他们怎么讨好我,我都不理他们,给我钱就好,哼。我不要太成熟哦。而且我经常骂他们的,才不像陈斯江,还给他们面子,里子都没了,要什么面子!”

赵佑宁笑而不语。

陈斯南哼唧哼唧起来:“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厕所。”

“我陪你去。”

李宜芳把高跟鞋穿好,背靠着栏杆踢了踢腿,舒出一口气,朝离自己站得远远的符元亮“喂”了一声。

符元亮犹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哦,请问你有没有带烟呀?”李宜芳问得友好又礼貌。

符元亮摸出一包牡丹:“要么?”

“嗯——试一下吧。”

一朵花火开在另一朵花火边上,亮了亮,又黯淡了下去。

符元亮背靠着栏杆,默默看着几个少年人,突然笑了笑。

李宜芳睨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奇怪的老男人在笑什么,不过笑起来看上去没那么死气沉沉的了。

教学楼的通道暗而长,微弱的亮光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晕出一团模糊了边缘的长方形。

斯南扶着墙,慢悠悠地走。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好不好?”斯南蓦然开口问。

赵佑宁的心倏地乱蹦起来,一股热气蒸腾上了脸,差点口吃起来:“当、当然好了,很好的。”

“哪里好?”

“哪里都好,”佑宁理了理思路,“性格特别好,侠肝义胆,侠骨柔情,对朋友掏心掏肺。”

“这倒是。”斯南慢腾腾地扶着楼梯扶手往楼下走。

“聪明,胆大,小时候就能一个人征服半条铁路线,”佑宁自己也笑了起来,“不喜欢物理还能考满分,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只有你不想做的事,还特别可爱。”

“可爱?我?”斯南将信将疑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赵佑宁,身不由己地呵呵笑了。

“女孩子不一定会因为漂亮而可爱,但是肯定会因为可爱而漂亮。”佑宁想起西雅图机场书店里一本书封面上的话来。

斯南却停下脚,瞪圆了眼:“我不漂亮???”

佑宁打了个咯噔:“漂、也漂亮的。漂亮还可爱。”

斯南打了个酒嗝,挑了挑眉,似乎懒得反驳他,回过身继续往下走。

“几楼了?这是?”

“二楼。”

“算了,还是到一楼去吧,”斯南阴测测地回头瞄了赵佑宁一眼,“听说二楼女厕所里有个女鬼。”

赵佑宁乐了:“你们中学女厕都有鬼故事?我还以为只有医学院里才有。”

“凭什么啊?我们也有!我们就有!”斯南不服气地嘟哝。

“你醉了。”

“我没。”

进厕所前,斯南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门把手。

“你要上厕所吗?”

“这是女厕所。”

“哦,对哦,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斯南回过头:“欸,你说,你喜欢我伐?”

赵佑宁一秒也没停顿:“喜欢。”

两个字,像两枝箭,又像两座山,说出去后整个人是飘的。

斯南却忧伤地看了他三秒:“你都喜欢我,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姆妈不要我,爸爸不要我,大表哥——和阿姐在一起,阿姐有大表哥外婆舅舅舅妈,斯好有阿娘和外婆,我——我什么也没有。”

女厕所的门慢慢地回到原处,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赵佑宁半晌才揉了揉眉心,眼睛发酸。

再从学校翻墙出来的时候,斯南是像条死鱼一样被景生和佑宁抬过围墙的。景生背着斯南,和斯江一起跟着佑宁回到宏业花园。

斯南抱着赵佑宁家的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又抱着浴缸上的水龙头笑得不能自已,说要睡在浴缸里。她还真的得偿所愿了。

卫生间百叶窗外的细雨,沙沙作响,像蚕吃桑叶,又想磁带放到最后的一段空白噪音。斯南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浴缸里,身上居然还盖了一条大毛巾,头下还有枕头。

外头传来叮咚的乐曲声,有人在弹琴。

斯南低头闻了闻自己一身酸臭味,头疼,疼得厉害,不但疼还胀,没洗澡没洗头没换衣裳,姆妈在的话要发疯了,斯南扶住浴缸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爬出浴缸打开门。

雨声和琴声都变大了,谁也压不住谁,奇异地产生了和音的效果。

阳台的门开着,客厅钢琴前,赵佑宁修长的手指正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唇边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琴声止了,雨声还在。

“醒了?”

赵佑宁笑弯了眼,手指抚过琴键,换了一首曲子。这首斯南倒是知道的,是著名的《致爱丽丝》。

斯南傻呵呵地站在卫生间门口,挠了挠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红着脸拽了拽自己皱巴巴臭烘烘的汗衫:“嗯——嗯……”她不好意思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扰了赵佑宁。

低下头,斯南看见自己的大脚趾在地板上抠来抠去,甚至跟上了《致爱丽丝》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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