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兄弟阋墙2

十八、兄弟阋墙(2)

宣德和柳云若深谈了限制诸藩王的种种禁令,赵王为诸王中辈分最高者,他已被削去护卫,就顺水推舟,将诸王都削减一至二卫兵力。另外如藩王不得干预地方行政,王府官员不得兼任地方官职;藩王不得与朝内勋戚贵族联姻,不得自行来京朝觐奏事,诸藩王之间不得会见等。

这些事柳云若早已想好,如何一步步实施早了然于胸,和宣德商讨之下更加完善,两人谈谈说说,居然一夜就过去了。

看着外头窗纸已微微透光,桌上的残烛还亮着,映着柳云若有些苍白的脸,他毕竟身子不如宣德好,一夜之间虽然喝了许多浓茶,还是显出了几分倦意。平日里和宣德说话,他都是字斟句酌毕恭毕敬,现在倦得装不出模样了,说话声音都低低的,像是窃窃私语一样,倒显得亲切自然。宣德只觉得这情景异常的温馨,似乎是很久远的一个梦境,一下变成了现实,于心满意足外多少有些恍然。他握着柳云若的手,凝望着他半天都不说话。

柳云若有些诧异,道:“皇上,还有什么不妥么?这件事急不得,细节咱们可以再议,您还是赶紧躺一会儿,说话就上朝了。”

宣德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些狼狈,低声道:“知道么?朕七年前初见你,就想着,要是能和你这样聊聊政务谈谈诗词多好。”

“七年前?”柳云若有些茫然。

“就是你中状元的琼林宴上,朕第一次见你——你大概是不记得朕了。”

“哦……”柳云若有了点印象,在无数的官员后边,似乎有这个年轻的东宫世子。只是那天他的目光在另一个人身上,对于其余的一切,包括皇帝都是模糊的。

宣德和他上床躺下,因为马上就要起身,宣德连衣服都没有脱,合眼就睡着了。柳云若却醒着,他在想着当年的事,原来宣德在那个时候就注意了他,原来那次宴会的意义,不仅仅是让他重见汉王。他猛然觉得惊心,似乎这是一场宿命的安排,一盘被操纵的棋局,而他们都是安静无知的棋子。他很想知道这盘棋的结局,可是摊开手心,只看到空虚和寂静,围棋里可以有和棋,但宿命没有。不管结局如何,他终将被吞没,并且不能有任何怨言。

以后的几天里,一切在有条不紊地实施,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削藩的事还没有起色,安南战场又传来噩耗,张辅的兵马全军覆没。宣德每日见大臣商讨军政,真是连批折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压制诸藩王的布置又不能停,他终于让柳云若开始彻底地帮助他处理政务。

乾清宫的夜晚,两人对坐书案两边,一人面前是一堆奏折,柳云若先将批语写在小纸条上,夹在要批示处再给宣德,宣德基本上不用再做什么改动,原抄上去就可以。宣德蓦然觉得自己的负担轻了一大半,有时候心里会有一些悔意,要是当初不曾把他……多好,置之庙堂之上,一定是自己得力臂助,不至于像今日,帮自己批个折子还要偷偷摸摸。

但是,他又宁可柳云若就在他身边,哪怕会浪费了他的才能糟蹋了他的学问,他是自私的,比起一个贤能的宰相,他更想找个人来爱。

他们做事的时候谁也不说话,都是低着头一目十行奋笔疾书,偶尔交换折子时手指触碰,有无限的感慨和富足沉淀在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宣德感到时间因为那平淡的幸福而变得无限缓慢,却又因着隐隐的恐惧而无限迅疾。他总觉得这样的祥和与安定,不应属于他,不应属于他们。

他的恐惧是有道理的。

那天晚上已过一鼓,宣德寝宫里只留了黄俨几个信得过的太监侍候,两人依旧对坐批折子。忽然听见外头小太监极慌乱的叫了一声:“太后驾……”一个“到”字还没出来,就是“哎呦”一声叫唤,想来是挨了耳光。

宣德神色一凛,便知事情走漏了,太后这个时候突然过来,断然不会是为了问他晚饭吃了什么。他立刻把柳云若面前的折子都揽过来,使个眼色道:“你先回去。”

门却“砰”一声开了,张太后满面怒容站在门口,一眼看见正向内殿退去的柳云若,喝道:“站着!”柳云若无奈,只得转过身来跪下:“微臣叩见太后千岁。”

宣德故作轻松迎上去,扶住母亲笑道:“母后怎么这早晚过来了,有什么事传儿臣去不方便么?”

太后不语,直接走到桌案前,随手翻了几下,就翻出了柳云若代宣德批示的纸条,抬起头狠狠瞪了宣德一眼:“这是谁写的?”

宣德仍强笑道:“奏疏都是儿臣自己批的,不过是让个太监帮儿臣留个档。”

太后一扬下巴:“是不是他?”

宣德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一犹豫便等于是承认了,太后断然喝道:“传宫正司的人来,将这个奴才重杖五十!”

宣德急急道:“母后!您别生气,您听儿臣说,这是儿臣的意思……”

“你闭嘴!”太后在榻上坐下,冷冷看了宣德和柳云若一眼,见柳云若低着头,神情却还是平静的,心下便有一丝诧异。她又责斥宣德:“亏你还说得出口,祖宗的规矩都不记得了?从汉唐起,有多少糊涂皇帝,吃了这些下贱阉宦的亏,□□皇帝立下规矩,太监干政者杀无赦,你倒好,让个太监公然批起折子来!黄俨,从明儿起,乾清宫门前立起铁牌,写上‘内监不得干政!’,另外传下话去,皇帝的奏疏,无论紧要不紧要,谁敢私看、私传,立杀不赦!”

张太后平日里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脸慈悲相,现在盛怒之下一句一个“杀无赦”,众人才算是见着了真颜色,连宣德都苍白了脸。黄俨忙躬着身子道:“是是是,臣明早就将太后的懿旨传渝全宫!”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拿着板子、抬着长凳来了,宣德道:“母后,儿臣知错了,但柳云若一来是奉儿臣之命行事,二来念在他有救驾之功,饶了他这遭可好?”

张太后道:“所以哀家留他一条性命,要不然早拖出去杖毙了!”

宣德咽了口唾沫,知道今日再难求情,便对黄俨道:“也罢,听母后的,黄俨,你出去监刑。”

黄俨会意,让两个太监架起柳云若就要出去,太后却又冷哼了一声:“就在这里打!哀家和皇帝亲自监刑,让乾清宫八品以上的太监都来看着,今日算是杀个猴子给鸡看,让他们也知道规矩。”

宣德这回真急了:“母后!”太后已不动声色拉过他:“你陪哀家坐着。”觉得宣德的手都有些颤,低声道:“你是皇帝,当心失仪。”

宣德咬了咬嘴唇,想起以前亲自下令打他,比五十板重的时候有的是,心里也没这么乱过。只因为今日他是被自己连累么?还是,对这个人的感情变得太快,自己都有些难以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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