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雨霖铃枯话别期

不多时那女子取来了一觚清酒,几带白纱,“公子,是你?”

这个称呼确很少听到,宁尘抬眼,就瞧见眼前女子只着半衫,卷发于顶,一根筷子斜插,显然是刚刚草草整理的,再细看,面庞清平,眉眼惺忪,未施粉黛,一脸惊异与欣喜的样子。

宁尘觉得眼熟,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就听得眼前人急急道“小公爷不记得了?三年前在这里…”

“哦,安安…那个…”

“冯安安,看来小公爷还记得妾身…”眼前人转而为笑道。

宁尘淡淡一笑,接过她手中的清酒,然后扯开袍服,用力撕开小裤,就见腿上的血已在丝锦上印上道道红迹,冯安安急步跑开,若梦回头撇了一眼道“阿兄…对不起…我害得你…”

“得了吧,你若能消停怎样都行”宁尘将酒慢慢倾倒上去,嗯哼声起,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冯安安再回来时,拿了更多的白布,然后一把夺过宁尘手中的清酒,将白布浸了浸,轻柔的擦拭着宁尘那渗血的伤口,接着她又自身后摸出一小瓶来,往伤口撒上白药后方再悉心的为宁尘裹了起来。

包扎好后的宁尘忍着疼痛和煦一笑,然后侧身拉过地上的一截粉色纱罗,慢慢裹住眼前人的削肩和粉腻颤声道了一句“谢谢”

相视一笑,之后宁尘便由婢子和几个侍卫陪着回府了。寻芳阁属于教坊,这般闹事并不能简单了事,但这些都有武凌,宁尘并不担心。

日暮前若梦过来探望,她言太常寺教坊率赶到得知武凌的身份后便主动赔罪,北都教坊率伍沥是银曹伍成邢的第三子,而伍府与当初的李叔克沆瀣一气,其间一些阴暗勾当自然数不胜数。

出了这样的事,太原牧和北都守备自然赶到了,因为李叔克已至洛阳,伍氏失去了后盾,众人又已窥破他们暗自逼良为娼,纵容教坊之属贩卖人口等肮脏勾当。所以寻芳阁经此被停罢是必然的事,核准其间官妓名册,点查账册,不在话下。

关于这件事,都是事后听若梦说的,宁尘其实无甚在意。

小院的生活是平静的,宁尘在的时候,早膳是不会送到房中,须聚在厅中一起吃的,这是自三年前便开始的,现已是这个院子不成文的规矩。

宁尘这两日开始后悔有这个规矩了,因为最近的早膳都吃得太过压抑。云玉溪总是一脸清冷,并不与几人言语,而玉宓则总是谨小慎微,轻言轻语,问一句答一句。倒是鹊儿,平时话很多,在这时却不言语了。

“过两日伤再好些,就该着手回神都的事了,旨意过几日就该到了”宁尘放下筷子开口道。

玉宓也紧跟着放下碗筷,鹊儿唤来婆子,将安安递给她,然后平静言“这边的事情需人照看,三郎先回神都,我与安安就留在这边,等三郎在神都安定,这边的事稳定下来,我们再回神都”

宁尘愣了良久,回过神来时,只是点了点头。

“那,郎君我…”玉宓开口。

“想来兄长要年后才能回神都,你和…潼儿,还有大人随兄长年后回神都吧,这样安全些”宁尘开口道。

玉宓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就听得鹊儿言“前两日布坊运来苏州萧景轩的新缎子,我已差人送到妹妹们的房里了,织娘午后过来,你们挑挑,做几身袄裙罩衣,秋深了,冬快来了”

“旧宅比不得国公府,却也不能苦了两位妹妹,今早我已交代了管事婆子,给两位妹妹房里配了两人婢子,一个婆婆,有什么驱使就让她们去,也别可着自己受累。玉溪妹妹爱清净,我已经交代她们了,让她们听着差遣便是,不会去扰的”

“深秋果蔬渐少,昨儿我已命人每日去西市采买了,也已交代厨娘每日多做两道果蔬,妹妹可以多吃几口了”鹊儿言毕,瞧见宁尘一眼,见宁尘瞧过来,又匆匆避开目光。

云玉溪放下空碗,起身对着鹊儿道一句“谢谢”,然后转身离去。可刚行几步,却停下,未转身冷言道“不要叫我妹妹”

修养几日,宁尘又开始忙碌起来,先去刘家堡察探天火院的情况,他们已在那边建起一些仓库,囤积了许多原材料,但比例有些失衡,硫磺主要产于西南,各方已尽了最大的力也找不到太稳定的来源,这是个问题,但眼下却一时难以解决,只能一方面派人前往西南打听,一方面高价购买现能找到的。

天火院的情况很乐观,比宁尘预想的要好,安全防范做的很好,但避免不了实验其间的死伤,自凤巫成立至今,天火院有一死,三伤,一残,这些事发生后,宅吉院都妥善解决了。

宁尘离开前提出一个思路,烟花是飞上天炸开花的,如果将烟花对准人群呢?如果炸出的不是美丽的火花而是铁片蒺藜呢?

去青头山依旧是一去三日,王泗不像万季安,他是王氏子侄,不可更改,所以自那日达成盟约后,王氏开始撤去自己的人,王泗就是其中一个,万季安不同的是,他本就是独孤氏暗中培养的管事,鲜有人知他出自独孤,所以独孤把明面上的人都撤了,万季安却没有。

这段时间武府接连出事,所以王泗就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帮忙照看着青头山和凤巫,“我过几日就离开,叶宿,那些年我在西域时经常带在身边,刚刚召回,这边的一切我都和他交代好了,这几日我瞧他能做得好”王泗和宁尘并肩站在山头,王泗轻声言道。

“我入冬前要回神都了,鹊儿会留下,若出了什么事她应付不了,我让她去找你,你还需拿个主意”

“那是自然。只是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再见之期,当不远”

“神都纷扰,一切当心”

两人道别,寥寥数语,却倾心以交。

关于金戈院的情况,宁尘并不甚明了,因为青头山的矿脉已断,新矿离此还远宁尘并没有去,但自王泗的口中得知,新矿已经挖出黑石,高炉已铸起,不日便能出铁了。宁尘临走前递给王泗几份图纸,他说让铁匠打造出来先看看。

自阑儿去了江南,案牍院陆续都搬去江南了,如今凤巫最红火的是百业院,新奇的物件鳞次栉比,机巧华美的物事层出不断,但宁尘都让他们只负责研发,并把制作技艺记录下来,和亲授徒弟,并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到店柜上售卖。因为宁尘还有其他的打算。

至于锦绣院,在鹊儿和诸多绣娘,绣工的通力合作下,织机和织具都有了较大的改进,技艺也更加娴熟了,当一匹华美的棉布摆在宁尘面前时,宁尘开心的笑了,他仿佛看到了漫山棉絮的场景,宁尘走时提出一个可能,当下都是用耕地种植的棉花,如果要大面积种植,那粮食该怎么办?所以宁尘想,这东西既然能够在安西贫瘠之地生长,可以试试能不能在荒地,旱地种植。

南归已经提上日程,小小的庭院开始忙碌起来,鹊儿张罗着给宁尘准备南归之物,裁织衣物,挑选婢子小厮,安排马车,准备口粮。

“过几日神都旨意到后我就起身了”宁尘立于亭廊尽头言。

雨昔正在给池塘的鱼儿抛洒鱼食,听言停下手来“那…”

池塘假山处是宁安和阿诺在嬉闹,“兄长当是年后回了,你们都和他同行吧”

“你是怕?”

“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宁尘站在雨昔身后轻声言。

宁尘离开时,雨昔回头问“走之前还过来吗?”

宁尘愣了愣点点头。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未尽,寒意却越发浓烈起来。宁尘盯着梅林痴痴半晌,云飞嫣,他从来没有那么依恋一个人;云飞嫣,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该给的疼爱与怜惜,没有给过她该有的关怀与呵护的;云飞嫣,她见证了自己的懦弱,抚慰了自己的弱小,驱散了自己无助和迷茫,是她让自己懂得坚强,懂得活着的意义。

宁尘痴痴的想着,痴痴的泪落无声。

身后一人也一直站着,也痴晌着。

身后之人上前一步,递过一个长颈三彩瓶,是酒,是百业院的酒坊酿造的烈酒。相互一碰,抬头痛饮。宁尘和潼儿都未言语,他们看着梅园萧瑟,听着秋雨沥沥,喝着烈酒买醉。

今宵酒醒何处?没有杨柳岸,没有晓风残月。只有一间静室,半拢残秋。

“她说你饮酒必醉”宁尘爬起来,瞧见榻前不远处几案前坐着一人。

“你怎会知道”

“她说你爱喝百花羹”

宁尘爬起来,拉过一旁的袍服,穿戴起来,“她写信告诉你的?”

“嗯,其实在她的信中,我就能感觉的到”潼儿将一个小碗递了过来。

是花羹,但看起来桃花是晾晒的。

“在她房间里找到的”潼儿言,宁尘愣了一下,接过来大口的喝了起来。

“要回神都了吧?”

“嗯”

“我想再陪陪她”,顿了顿,潼儿继续道“你放心,你不是说我安泰是她的执念吗?如今已是你的执念了,不是吗?”

她盯着宁尘,宁尘抬眼,却想逃,无从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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