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失足成千恨,月老活了大半辈子才算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回想起来,鹤发童颜的月老便是老泪纵横。

前些日子,看多了世间痴男怨女的分分合合,难免有些愁绪涌上心头。常言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么一琢磨,便拉上老朋友太白金星推杯换盏闲扯二三——上头脾气大,底下不好管,仙友们个个过得轻松。青龙神君东游西逛,南灵真君纵横风月,天华灵君搬花弄草……唯有自己要成天守着红线长吁短叹,不说还好,一说又是差距。心下更愁,难免喝多了两杯,醉醉醺醺地回去,第二天醒来竟发现自己给紫微帝君牵上红线了。这天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紫微帝君自打出生以来可是个万年不动红鸾的人!

人在做天在看,放在天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昨夜烂舌头第二天报应就找上门了。月老牵错线轰动了天庭,现在三天两头就有仙子上门质问。尤其那性子执拗的梅花,也不知怎么跑了出来,天天堵着门问他是不是自己也在她的姻缘线上出了差错,害得她和情郎分隔两地……哎,都道小酒怡情,结果这情没怡上,倒遗了千百年来的名声。

兀自躲到南天门的角落垂泪,眼角却瞥到了两道人影。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风月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南灵真君,旁边还跟着爱养花草的天华灵君。看他们这样子,估计是从哪游玩刚回来。仙比仙,气死仙!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后,月老眼睛一亮,堆着笑脸,抖着胡子就像两人跑去,“灵君,真君,等等老仙我阿~”

两人闻声回头,就见一团红色风风火火地像他们跑来,近眼一瞧,竟是一身大红色衣裳的月老。

“呦,这不是月老么,您不在您的月老祠呆着,怎跑到这儿南天门转悠了?”南灵一脸笑意地问道。

三步并一步地跑到跟前,杵着拐杖喘了两口粗气,整了整胳膊上挂着的红线,圆嘟嘟的脸皱成了个带褶的包子,“一言难尽,还不是那醉酒误事……”

“哎……”长长地叹息一把,手中的拐杖不住地点着脚下的云彩,“那梅花仙子自从知道老仙我牵错了线,天天是吵着闹着要改她的姻缘薄,说是老仙我把她的姻缘薄也弄错了,要把她和情郎改为相携白首不相离。王母亲审的案子谁敢有半点差池阿……若不是有那两个小童子拦着,老仙我就是连个透气的功夫都没有呦。”

天华无奈地笑笑,“梅花仙子素来性情直率,在感情上更是一根筋。”

“可不是嘛,天上仙君数百位,要模样有模样,要才艺有才艺,她偏就挑个凡间拿不出手的农家小子。”月老说着,又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脚下的云彩两下。

“这姻缘还不是月老您给牵的?”南灵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老仙我怎敢肆意牵线,这都是要看缘分的”,月老绷着个脸,肃容道,“天庭的月老祠有天上地下人神鬼魔万物的塑像,老仙我虽掌管他们的姻缘,归根到底还是要靠他们的造化。起初都是孑然一身,慢慢通过相知相遇相识相交相恋一系列的过程两人之间才会产生姻缘线,老仙我也不过是根据这些变化如实写在姻缘薄上的记录者罢了。”

“那紫微帝君是怎么回事呢?”南灵不罢休地追问。

振振有词的月老的脸瞬间唱了首满江红,更加像个红团子,“这,这……”

半天支吾不出一句,南灵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浓浓,等待他的下文。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只听天华开口道,“梅花仙子与我和真君有些交情,就由我俩劝劝她去。”

月老大喜,眉目舒展开来成了一张摊开了的大面饼,“劳烦二位了。”

云彩之上,心花怒放的月老在前面平步青云,后面跟着悠然浅笑的天华和咧嘴奸笑的南灵。有路过的小仙看到,不无感慨,上仙就是上仙,连笑都能这么……这么各有千秋。

“你何苦为难他?”

“哼,老东西,让他吃点苦头。”南灵不满地冷哼一声,月老的小肚鸡肠早有所耳闻,稍有点不顺他,就爱拿别人的姻缘开个玩笑,虽也无伤大雅,可多少让人心里来气。

“他就是个老顽童。”小孩子心性,总爱搞点恶作剧,久而久之,仙侣们也就权当考验了。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南灵梗着脖子说。

明知这话让他说出来就成了笑话,可是看着他那副较真儿的架势,天华不觉地把到嘴边的调侃咽了回去。

“师傅师傅,这活儿没法干了!”

“师傅师傅,梅花仙子快把祠堂砸了!”

刚一落脚,就从一棵挂满红绳红符的老树下窜出两个小红团子。一样的年纪,一男一女,同样大红色的衣裳,同样脑袋上顶了两个红丝绳绑着的小丸子,圆溜溜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小脸蛋,不冲这风风火火的性格,就冲这番打扮,不是月老身边那两个蹦蹦跳跳的小童子是谁?

小金童拽着月老的左胳膊,使劲儿地跳着脚,“您惹的祸,我们收拾烂摊子,太不仗义了!”

小玉女拉着月老的右胳膊,撇着嘴哇哇哭着,“我不要喝西北风……”

昔日里,姻缘树的周围总是围着四五只灵鸟,或立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或穿梭在各种红线红符中嬉戏,喜气洋洋的月老祠总是有窈窕仙子进进出出,旁敲侧击地问着姻缘……现如今,映在眼前的只是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

默默无言地抽出胳膊,从怀里拿出两个味美多汁的蟠桃,递给两个小童子,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声音苦涩,“别担心,师傅马上就处理好。”

好不容易哄完两个小的,月老步伐沉重地向两位大的走去,满脸舍生取义,“如若两位仙君帮老仙我劝走了屋里那位姑奶奶,老仙我定当重谢。”

“月老放心。”天华应道。好好的一个月老祠弄成现在这副模样,梅花仙子这次的确过了点。

梅花仙子,原是天华后花园里的一棵梅树,细究起还要称天华一声“师父”。先因不惧严寒,为王母赏识,点化成人。后因能在寒冬里跳出一段好舞,又被王母封为梅花仙子。额头长着一朵梅花样的胎记,淡妆簪戴,霓裳羽衣,别有一番清寒之姿。偶尔含笑回眸,便是万人折腰的场面。

红梅傲雪,本就是群花里的特立独行。就连做的事,也是群花不堪比。偶尔一次下凡,再回来,已做他人妇,手里还牵个拖油瓶。。

就算嫁了夫生了子,也还是从前的倾国倾城貌,杨柳细腰身。

“如斯美人,怎地就嫁给了那穷鬼,想不通啊想不通。”说起梅花仙子,天庭上的八卦小分队总是要这么惋惜一下,百思不得其解。

月老祠里,红墙绿顶,古木浮雕,不见碎渣,不见水渍,果盘也是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看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梅花仙子不过是坐在椅子上作势吓唬两个小童子。

“我还以为里面得是一片狼藉,正准备接东西呢。”南灵打着哈哈走了进去。

梅花面色羞红,不好意思地解释着,“那两个孩子惹人疼还来不急,口头上严厉点都觉得愧疚。”

“那你还要拆他们的家?”南灵从果盘里拿出一个苹果啃了上去。

“我就是想让月老赶紧回来。”梅花脸色尴尬,眼睛像天华瞅去。

“月老年纪大,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了你这么日夜折腾”,天华弯身,屈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待会儿你替他赔个不是。”

梅花感激地笑了笑,天华看在眼里,不由一叹,真是好容貌。

“我说,你这么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南灵咽下一口苹果说道,“你和他的事儿也就到这儿了,王母亲自发的话,月老就是再有权也震不过她啊。那女人,啧啧,玉帝都怵。”

“我知道。”梅花低声说。

“知道你还这样?”

梅花忽然笑了,眉眼罕见的透着温柔,“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其实我也说不上他哪好。长得一般,这天上比他好的比比皆是。人也穷,我跟过去,全部家当就是半亩地。人呢,比我还冲动,三思都不懂。这脾气,哼,也就我受得了……”

说着,还得意地仰了仰头。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真是有意思。天庭里别人都宠我敬我恭维我,就他……我记得第一年,我说我想吃肉,别人就送了我几斤,后来让他知道了就跟我急,说是那是人老两口准备过年的,我哪知道啊……居然凶我,我不理他,为这我们俩足足斗气了一个月,不过最后还是他服的软,还给我炖了鹿肉……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一个月是去山里给我打野味儿了,大冬天的,浑身上下都是青紫,没死就是万幸……”

嘴角的笑意越扯越大,“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跟对人了,富贵、才貌,这辈子我已见过太多了。现在找个心里头有我的人,足矣了。”

“隔壁有家很照顾我的老两口,三天两头的吵,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老头儿不让老太太洗衣裳,老太太嫌老头儿吃的咸……他也因为这些说我,可我就喜欢他为我着急的样子……也许这就是他们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不说甜言蜜语,不拿锦衣玉食讨好你,于他们而言,爱,就是时时刻刻在意着你的衣食住行,一同携手到白头。”

她继续说着,说到嗓子沙哑,说到眼角泛起红晕,“是不是很没用,堂堂梅花仙子,放在人间就是个笨手笨脚的摆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连这么简单的事我都无法做到……”

从月老祠回到天华宫的时候,天华山的鸡都打鸣了,算算时辰,将近折腾了一个晚上,从下凡到回来也将近有了一整天。

“梅花打小就这脾气,说一不二。”天华想起从月老祠出来的时候,梅花仙子决然的眼神,眉头轻皱。

“若是生在凡间,绝对的女中豪杰。”南灵赞赏道。

天华揉了揉太阳穴。

“你很在乎她?”南灵扭过脸。

“从我这儿出来的每一棵每一株花草我都在乎。”他天华向来是个护短的神仙。

“嗯……”南灵若有所见地点了点头,突然双眼放光,“我今日在天华兄这里留宿一晚,可好?”

在他未作出反应的时候,又极快地补上一句,“天华兄这里奇花异草众多,我正想养个花种,也许在这儿就能碰上合适的,没有也算收取经验了。”

这么一副诚恳的态度,实在难让天华驳回,点点头,南灵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天华宫。

天华宫的□□院素有百草之园的美称。偌大的一个园子,花有百态,树有千姿,草有万类。论颜色,只多不少完胜彩虹;论时令,一年四季昼夜不息。南灵刚走了进去,便应了那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不,没马靴!

“凡间的皇帝坐拥三千佳丽,也不过如此了!”南灵感慨道,若是这满园的花草全都修得了人身,个顶个都是四大妖姬的料!

天华飘飘然地走在他旁边,快意地扫了下满园花色,一脸圆满,“真君夸张了,不过……”手里不知何时拿了把剪子,蹲下身给一株颜色如玉的绿牡丹剪了剪枝叶,“要说这天底下的花花草草,再没有比我天华灵君的长得好看的了!”

简直是自信到不可一世的口气!

南灵真君上一世曾打过无数场仗,大的小的,输过赢过,见过伏尸百万,经历过浴血奋战,遇到过闻风丧胆的敌人,也曾领教过所向披靡的气势……然而此时此刻,这些加上来都不及天华灵君的这句话来得更让他震撼。

是的,仿佛雷震子一锤头打在了他身上,将近动弹不得。

这便是与生俱来的神仙,生而强大,从未有人在他们面前争夺过,也不敢。当他们自信的时候,光芒万丈。而所谓的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不过说说罢了,倘若有神在你面前,你所想一定不是如何打败他,而是近乎膜拜。

人可以战胜妖邪鬼怪,却要信奉神灵。从他们祖先夸父身上,就知道他们喜好光明。

固然后来成了神仙,也还是流着夸父的血。总是向往光明,明知得不到,却又不停地靠近,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执念。

南灵在背后笑笑,神态自然地说道,“可惜……却少番新意。”

“此话何意?”天华闻言猛地转身,直视着南灵。

南灵看着他,摇了摇头,略带惋惜地道,“天华兄的花虽妖娆草虽碧绿,可是放在寻常人家虽不及兄台的美却也能养出开花长叶。如此一来,便也没什么新意了。”

停顿了一下,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拳头大小的琉璃珠,继续道,“譬如让我这颗珠子开出百花之态的,方才叫有意思,有看头。”

“没有种子的东西,开花都不能,又何来百花之态?”天华皱眉。

“呵呵”,南灵轻笑,秋波送水般眨了眨眼睛,“天华兄可要跟我打个赌?”

有道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显然这句话在南灵真君身上是行不通的,南灵真君不仅在风月场上是个人物,赌场上也是个个中高手。他属半路成仙,少时轻狂,驰骋沙场的间歇也游走于各类风月场合、赌坊酒楼,自然有一番好手艺。而身居外世的神仙们显然就不善此道了,不说其他,就说那弥勒佛,既已成佛,必是靠着一身悟性,就算曾经没接触过也能一点就通,想来遇上个赌徒也能应付自如。可落在南灵真君手里,却是连输一百零八次,还搭上个乾坤袋。

天华犹豫了一下,他性子虽沉稳可在喜好面前却是容易松动,再者他乃草木之祖,自认天底下没人比他更懂养花之道,如今被南灵这么一说内心自是有点不服气,想了一想,终是点点头,“好。”

南灵一听,眼里的笑意又浓上几分,开口道,“若我输了,听凭灵君处置,为牛为马不在话下……若灵君输了……”

“时限一年,若天华输了,同样如此。”天华袖子一甩,把手背到背后,说得斩钉截铁。

“好。”

在南灵踌躇满志的目光里,天华蓦然涌起一股子担忧之意,心中暗呼失策。只是,死棋落地,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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