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拾荒者·其二

伊赛尔第一时间意识到手里没枪,立刻起身冲向中控室。他看到厂门旁的尼古扔掉烟头端起了枪,于是高声喝问:

“什么情况,父亲!”

尼古侧身躲进大门左首,拨开步枪保险喊了一声:

“去拿枪,伊赛尔。有会说人话的东西找上门来了。”

“会说人话……”

伊赛尔心头一紧,脑海中立刻蹦出一连串名词:

“游民,流放犯?”

“难道是无首猿?明明还没有完全入夜……”

伊赛尔越想越是心焦,一头冲进中控室。他提起门边的步枪抬腿给了歪在门旁呼呼大睡的休伯特一脚:

“快喊大伙儿起来,有情况!”

说完,伊赛尔深深吸气,一边仔细确认步枪是否能够正常击发,一边弓腰小跑来到尼古身旁。

尼古正在和对方交涉。

“女士,带着孩子到这边来!”

厂房近处的小沙包遮挡了视线,那个貌似遇到麻烦的生物就躲在后头。尼古双手紧紧踞枪,继续朝外喊话:

“我已经将枪放地上了,出来吧,不用怕!”

伊赛尔躲进厂门另一端,拓宽两人的射击视野,压低音量问:

“是什么东西在说话?”

尼古看起来有些发愁,轻声说:

“应该,只是一位带着孩子的流放犯。”

伊赛尔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握紧步枪前端的护木。尼古回头瞥一眼浑身紧绷的伊赛尔,提醒道:

“肩膀放松,孩子,不要让紧张影响到你的射击动作。”

伊赛尔并非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紧张是因为父亲也不知道沙丘背后会冒出来什么东西。他迅速调整身体状态,一边不停加强自己的心理防线。几个呼吸过去,他便做好了随时配合尼古射击的准备。

尼古的喊话并没有令沙包那头的生物探出头来。短暂的僵持中,汗水渐渐濡湿了伊赛尔额前的红发。

突然,休伯特风风火火跑了过来。他端着只有两发备弹的短管猎枪,大吼一声:

“敌人在哪里?!”

休伯特握枪的指节都泛着白。伊赛尔刚想让休伯特闭嘴,小丘后头转出一头大狗。

它骨瘦嶙峋,一瘸一拐,夹着尾巴不停呜咽着。肮脏板结的鬃毛从头颈垂下盖住它的眼睛,以至于只能见到两道乌黑的泪痕和突出的吻,身上套着根本无法蔽体的破烂囚衣。也许是出于羞耻感,它的下身套了一条有着蓝色亮片的灰色短绒裙,裙上满是血污。

它的四肢纤长,爪分四趾。与黑狼杰克不同,它没有背枪,体态纤细,胯部显得格外宽。一条布麻绳套在脖子上,绳尾系着沤烂的木质小拖斗。一只浮肿发黑的胳膊探出拖斗,耷拉在木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休伯特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高举手中的短管猎枪。

“是流放犯。”

尼古确认了它的身份。他立刻放下步枪,伸手去压休伯特手里的猎枪枪口,喝令道:

“都把枪放下!”

但大狗还是受到了惊吓,呜咽着转身欲逃。出乎所有人意料,它在原地筛糠一样抖了半晌,人立起来又重重跪下,举起前肢出声哀求。

“行行好,先生们,救救我的弟弟。”

“不要开枪。求求你们,不要再开枪了……”

它的声音柔弱纤细,如同正值青春的少女。

休伯特剧烈喘息着,无视尼古的阻拦,下意识扣紧了扳机。

伊赛尔箭步上前夺过休伯特手里的猎枪扔在地上,在他耳旁大喝一声:

“她只是个女孩,冷静些休伯特!”

“你说什么?它……”休伯特好似根本没听见那头大狗说了些什么。

“求求你们,不要再开枪了……”

它还在哀求。

少女般年轻的声音再次落入耳中,劈散了休伯特的紧张与恍惚。血液猛然泵进休伯特的脑门,让他的脸红得滴血。

“对不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

“明明听尼古说过那么多次了。对不起。”

休伯特不是听不懂通用语。伊赛尔伸手拍拍休伯特的肩。但他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听着道歉的声音越来越低。

“对了,她肯定饿坏了,我去拿点吃的过来。”

找个借口,休伯特狼狈地逃离了这里。

尼古没有去管休伯特,而是放轻语气安慰对面的大狗:

“过来吧,女士。已经没事儿了。”

这条有着少女嗓音的大狗依旧举着双手跪在地上,丝毫未动。

“父亲?”伊赛尔询问父亲的意见。

“我过去吧,你别急着过来。”

说着,尼古将步枪摘下交给伊赛尔保管。

“好。”

伊赛尔踞枪,看着父亲缓缓向它走去。

尼古一靠近,它便忍不住发抖。他没有再做不必要的试探给它更多的惊吓,直接单膝跪下摊开双手:

“不用害怕,小姐。我没带枪。”

尼古注意到大狗脖子上的血肉一片模糊,绳结已经深深嵌进皮肉。可以确认它确实拽着拖斗走了许久。

“接下来我要切断你脖子上的绳结,放轻松。”

尼古抽出绑腿中的匕首麻利切断绳结。这个过程中,尼古的双手不可避免地粘上了它的血液。这位流放犯人的血液鲜艳异常,性质却如同酸水,蚀得尼古双手作疼。

尼古的眉头蹙得更紧。用地上的细砂洗洗手,他瞥见大狗左耳上穿着的定罪钉:新历156年,一等公民芳汀·法兰奇,罪名:连带流放。

“法兰奇小姐?”尼古试着呼唤她的名。

也许是许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它显得有些迟钝。

“法兰奇小姐。”尼古重复一遍。

终于,它放松下来缓缓将双手置上膝头,轻声回应这个已经陌生称呼。

“是我,先生,叫我芳汀就好。请您救救我的弟弟。”

看起来,芳汀依旧是清醒的。尼古将一直紧握的匕首插回绑腿,转头去看拖斗里装着的人。

他应该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四肢纤细,一头油腻肮脏的黑发里夹满了动物毛发。身上套着一件肮脏的裙式病服,裸露的皮肤浮肿发黑又因为晒伤而皲裂。

衣物并非囚服,耳朵上也未穿有定罪钉。

尼古很清楚定罪钉这种恶毒玩意儿的构造。名为钉,实际上却是长了十几条细如游丝触手的精密刑具。一旦植入人体,触手便会深入血肉。除非将整张脸撕下来,不然这种一次性的植入体根本无法拆卸。

这个躺在拖斗里的孩子并不是如杰克芳汀一般的流放犯。

尼古伸手掀开他的衣物,仔细检查他的身体,意外的发现这个孩子除了周身浮肿以外,身体并没有发生畸变。

生活在荒原之上的大多数人类都缺乏足够的防护手段。在辐射的影响下,组织与器官的活化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正因如此,囊肿的肚子一直以来都是游民们的标志性外观。

这个孩子也不是长久生活在荒原上的游民。或者说,他不是在荒原之上出生的孩子。

尼古又悄悄伸手,在芳汀的视线之外伸指划破他的皮肤。泛着铁腥味的血液温热滑腻,并没有芳汀的血液那般充满腐蚀性。

他的血液很干净。

尼古默默将这一切记在心底。他没有直接回应芳汀的请求,反而问起了别的问题:

“他是你的亲生弟弟?”

“不,他是我在外头捡到的孩子。”

面对这个答案,尼古神色立刻变得冷硬。他不无责怪:

“用不着在我面前撒谎,小姑娘。”

“我没有撒谎,先生。我何必要撒谎!”芳汀有些激动,“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已是这副模样,完全就是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温室。只有出身自上城区大家族的幼童能够享受到这样奢侈昂贵的“襁褓”。

“他被抛弃在荒原上,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抛弃。”

“他跟你一起生活了多久?”尼古接着问。

“一周……”

“一周?”

尼古没有发笑。他想听听芳汀会怎么往下解释。但芳汀的面皮抖动着,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些。

尼古深吸一口气,不再追问所谓的“姐弟关系”,转而问道:

“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还记得书上说过,只要不过多食用生长在荒原上的动植物和被辐射污染的水,身体就不会过快畸变……”

“所以?”

“我不想他变成我这个样子。我试着去游民们的聚落偷一些干净的水和食物,希望他的家人能够回来找他。”

只怕他的家人早已抛尸荒原。没穿囚服没戴定罪钉,意味着将这个孩子流放出城的并非法庭。

“大家族之间的私仇么……”尼古暗自叹息。

但看着芳汀绒裙上的枪孔,尼古的语气到底还是柔和了些许。

“你失败了。”

“不是偷食物的时候被打的。子弹很珍贵,他们只是用了棍棒。”

“我试着让他们接纳我的弟弟。但他们只想杀了我们。我们逃,他们才开了枪……”

芳汀一直挺直腰杆正坐着。出于不安,她不停伸手刮着裙上的血污,又拨拨额前过长的鬃毛将脸庞遮得更严实了一些。她的声音越发诚恳沙哑:

“他吃得又少还很乖,干净得像个城里人。为什么不愿意接纳他,为什么……”

“游民也曾经在城里生活,不是么?”

“我愿意去死。但最起码他是无辜的。”

说到这儿,芳汀抬起头来。可尼古一直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沉默。巨大的失落令她放弃了往下述说的念头。

一直沉默倾听的尼古垂下眼帘,偏过头去摆弄黑发小孩的衣领,避开了芳汀的目光。

“我们是游民,芳汀小姐。”尼古说。

芳汀攥紧裙摆,努力点头:

“我明白,先生。你们很辛苦,没有余粮去接纳一个陌生人。我知道的……更何况是一个病人。荒原上的药物也很昂贵。”

“可是,可是……”

芳汀捏紧弟弟浮肿的手,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事实。所以……”尼古看起来有些犹豫。

芳汀怔怔地看着尼古的脸发起愣来。

不能让他说出口。芳汀决定捍卫她微不足道的尊严。她弯腰捡起被尼古切断的绳结,试图将它重新系在脖子上,嘴里道着谢:

“嗯,我明白。谢谢您,先生,愿意听我说这么多。”

尼古没有制止她的动作,平静的说:

“所以,我需要和我的伙计们商量一下。”

“稍等,我马上回来。”

芳汀整个人定格在原地。她捏紧断裂的绳结,慢慢捂住嘴巴。

“我会等。等多久都可以。”

尼古冲她点点头,拍拍屁股上的细沙站起身。刚转过身,便听到休伯特朝他喊:

“头儿。”

大家聚在休伯特身边,不知道在厂房门口站了多久。

“都在啊。”尼古挠挠后脑勺问,“离得这么近,没听漏什么东西吧?”

休伯特与伊赛尔相视一下,点点头。

“大概都听到了。”

站在厂房门口的拾荒者们脸上表情不一,但都往尼古这边望着,只有霍克与老爷子眼神躲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尼古将大家的反应看在眼里。沉默一会儿,他果断开口:

“伊赛尔,我记得肉干和腌菜应该还有富余。”

伊赛尔望向霍克。作为厨师长,霍克很清楚队伍里还剩多少口粮与饮用水。这位长得像头鼹鼠的少年不假思索的回答:

“是的。这次在外头待得不久。剩下的食物还够吃五六天。”

尼古点点头,平静的给出自己的意见:

“我们可以给这对姐弟一些吃的。”

“对,她们肯定饿坏了。给她们熬口热汤喝吧,霍克!”休伯特赶忙附和。

没人出声赞同。

休伯特见大伙都低头不语,颇有些尴尬的开口解释:

“哈哈,我们还有很多余粮不是嘛。熬两碗肉汤耗不了多少食材。”

“你说对不对,霍克?”

休伯特转头看向霍克,可那张毛茸茸的脸上满是呆愣。休伯特又转头看向其他人。每个人脸上的沉重浓得要滴下来。

尼古将他的意见重复了一遍:

“我们给这对姐弟一些吃的。”

休伯特忽然明白了尼古的意思。他拢拢肩上的粗布斗篷不再言语。

霍克忽然抖了抖耳朵。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科特拉住了手。

“安静,孩子。”

老爷子科特很清楚。他俩一位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位是身体严重畸变的少年。他们也曾是在城外游荡的游民,只不过恰巧与尼古带领的这支拾荒队伍相遇,幸运获救后又成为了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

这支老弱成员居多的拾荒队伍能够维持收支平衡已属不易。不能将名为道德的绳索套在同伴脖子上。作为被拯救者,他们唯有保持缄默。

一片死寂中,罗素兄弟中的老大开口了。

“尼古,我隔远了看不大清楚。但那个黑发的孩子应该只是害了‘跳鼠病’对吧?我记得当初在城墙根捡到霍克的时候,霍克也是浑身浮肿发黑来着。”

尼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补充一句:

“那个孩子的身体甚至没有发生畸变。”

“那这就好办了……”

老大没有想太多。他舒了口气,伸手推推霍克的肩膀。

霍克感激地冲老大点头,赶忙接过话头:

“对对对,我当初就是得了这个病!鸦医生说这是吃多了盲眼跳鼠,中毒导致的发黑浮肿。”

“我记得你上次的药还没吃完吧?”罗素兄弟中的老二发话了。

“还剩两管。”霍克眼珠一转,接着补充:“我当年好像也就吃了两三管,身体就不肿了。”

“一年多了,还能吃么?”休伯特发问。

“呃……”霍克是真的不清楚。

“肯定能吃。药和烟一样,很难变质。”伊赛尔掺和一脚。

“嗯嗯。”

“那个黑发孩子的问题很容易解决。”

“别处没药,鸦医生那儿可不缺药。”

男人们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点着头,好像向黑发小孩伸出援手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一直躲在人群后头默不作声的林先生突然来了一句:

“那个叫芳汀的姑娘怎么办?”

林先生一发言,厂房门口重新陷入了死寂。

尚且年幼的希紧紧捏住伊赛尔的手。她一会儿望着坐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芳汀,一会儿眼巴巴地看着一直保持沉默的尼古。

“死读书的……”老爷子科特嘟囔了一句。

林先生装作没有听见科特说的话,继续往外抛着尖锐的问题:

“辐射的伤害难以逆转。”

“如果像霍克一样每周吃药稳定病情的话,这个姑娘的药费谁来付?”

“是欠了鸦医生一大笔药费的小鼹鼠,是少了一条腿的老头子还是我这个死读书的?”

“不要想着等那个孩子病好了,能和他姐姐一起慢慢还。”

“跳鼠病……以霍克的体质,能够下床走路都花了得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吧?”

霍克捏了捏自己的拳头,或者说,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爪子,无法反驳些什么。辐射带来的畸变令他精力旺盛,足够支撑他挣取“昂贵”的药费。

“芳汀的病情到了哪一步?还有那个孩子。那么小,有能力偿还芳汀的药费么?”霍克忍不住在心里掂量。

林先生的话也不知道戳中了休伯特哪个痛处,让他忍不住还了一嘴:

“难道你想见死不救?”

林先生扶了扶鼻梁上缠满胶带的破旧眼镜,斜了休伯特一眼:

“还是说要指望你这个细胳膊细腿的流浪歌手?我还真不知道你有养孩子的本事。”

林先生措辞尖锐,甚至不给自己留一点情面:

“尼古有一群孩子要养。”

“罗素三兄弟为了我们,将回城计划一推再推。”

“在替陌生人考虑之前先考虑考虑自己和身边的亲人。”

“不要因为曾被尼古和罗素三兄弟救过,就被莫名其妙的逞强与一文不值的同情冲昏了头脑。”

“这不是每餐少吃两口食物能够解决的问题。我们已经养不起更多人了。”

“你!”休伯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先生推推眼镜正欲继续说下去,尼古却出声打断了他。尼古捻着仍有些刺痛的手指,平静开口:

“芳汀小姐的血液变质得厉害,离‘野兽’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不用考虑救助两个人的事情。”

这下,连林先生都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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