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医生与诊疗·其一

“马克!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受伤了没?”

威尔士伸手在马克身上上下摸索,脸上满是担忧。

马克此时神情恍惚,脑中思绪杂乱如麻。

“别动手动脚。我没事。”

“他们怎么把你放了?”

“幸亏那位爱德华的长官可怜,说我这种在城里有老婆和两个孩子要养的人也不容易……今天又是立国日,大喜的节日不宜见血,他便主张把我放了。”

威尔士听得很清楚。关切与喜悦,这些马克回到自己身边所带来的的种种情绪慢慢冻结在了脸上。威尔士不可置信的看着马克,脸上一副似哭似笑的难堪模样:

“喂,你在说什么啊,马克?”

“什么孩子和老婆。你给我说清楚些啊……”

马克回过神来。他瞥一眼威尔士那张惶恐不安的丑脸,厌烦的甩甩手。

“我只是装装可怜博取长官们的同情,这都不懂么?”

威尔士立马安下心来。他一个劲的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在试图说服谁。

“我就说!马克,你可真机灵……”

他又马上切换话题接着问:

“那两个人,他们是谁?”

马克使劲薅着头发,深深叹气:

“啧,他俩……脑袋上扣着鱼缸的是研究所的学者,长了颗狼脑袋的是这位学者收集来的,呃,什么研究标本。”

“你见着那只怪物了么?电视上演的东西还真是一点都不唬人!长了颗狼脑袋的流放犯,真是可怖……”

“为什么不把它杀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位研究所的学者还真是有本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把那头怪物驯得服服帖帖。”

威尔士往城门口瞄了一眼,缩了缩脖子,说:

“他们进城去了?”

“你是瞎的?看不见么。”

马克满脸晦气,神情懊丧:

“他们竟然说什么,‘既然选择在立国日站在城门口,那就是自愿’。”

“所以,咱们回不去了对么?”威尔士还在这儿问。

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再去抱怨些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马克自暴自弃的长叹一声,说:

“走,去找那头机械驮兽去!他娘的,那帮游民都能在城外好好活着,像老子这样的人物一定能比他们过得更滋润。”

一脸衰样的威尔士被马克鼓舞,也跟着强打了一波精神。

“走吧,马克。有你在,我们一定行的!”

两个人终究是出发了。

马克渐渐从低落懊丧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一些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异样感觉开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时不时的回头眺望,眺望那位跪坐在城卫军身后的高大英灵,若有所思的问:

“你有没有种感觉?那位叫奥,呃,奥什么的英灵,一直在盯着我们看。”

“我明白的,马克。你的压力很大,但是你要坚强,你可不能出现幻觉!要是你都出现幻觉了我该怎么办啊!”威尔士一脸紧张。

“我真是日了你亲爹……”马克爆着粗口。

…………

蝴蝶仔很沉。即使风沙漫天,一时半会儿还是掩不去它的足迹。

马克循着沙地上深深的脚印在前头引路,威尔士背着沉重的行囊在后头慢慢走着。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在一片垮塌的房屋前停下脚步。

看规模,这里曾经是个不小的游民聚落。聚落门口插着一块路标,上头用红漆绘着一个瘸腿男人的简笔画,还用白漆标着聚落名。上过一段时间工会夜校的威尔士一字一顿的拼出上头的几枚通用语字符,“瘸腿镇”。

荒原之上随处可见的细沙并不能作为建筑材料。夹在在细沙中的金属碎屑令它缺乏黏性又不吸水,疏松的质地还会影响建筑结构的稳定。

眼前这片房屋全部由泥夯成。泥墙中权当支柱的木头早已腐朽。日晒风吹之下墙体皲裂发白,看起来随时可能坍塌。

能够看见这片建筑,就意味着这附近肯定有河流经过。从中央城区流出的四条“蜜酒河”是各个城区的主要水源,造房的泥应该就是从蜜酒河河床里挖出的。

镇子里的人许是搬走了。从镇外往里看,成片的颓墙败瓦中看不见一点生气。

稍稍在这片断壁残垣前停留了一会儿,马克和威尔士循着蝴蝶仔的脚印走进了这个已经败落的聚落。

脚印在一幢保存较为完好的建筑前戛然而止,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布满了细碎杂乱的脚印和物品拖行的痕迹。

但这些痕迹并不新鲜,看起来更像是数天前留下的。可放眼望去,周边再无其它痕迹,他俩只能选择进房子看一看。

“那些拥有大型驮兽的游民就生活在这幢房屋里面?那头驮兽看起来可要比这幢房子还大。”

怀着这样的疑惑,马克没有贸然闯进眼前的建筑。而威尔士躲在马克身后,探头探脑的满脸畏缩。

“有人么?”

马克用蹩脚的通用语朝屋里大声喊着话。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吼:

“我就说他们肯定住在这个地方!你看,没白等吧?他们回来了!”

也不知道说话这人用的哪处方言。这么叽里呱啦一通下来,马克和威尔士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话音刚落,三个背着厚重行囊的人从房间里窜了出来,和马克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为首的男人长得又矮又壮,头上绑着颜色鲜艳的花头巾。他自来熟的拉起马克的手,使劲摇着,用他口音浓厚的通用语打起招呼:

“哈哈!两位先生,你们好哇!我叫皮尔斯,很高兴认识你们!”

马克一怔,挑了挑眉毛:

“呃……幸会?”

“呀,呀呀呀呀!”皮尔斯打量着生得高大的马克,眼角眉梢的喜悦怎么都藏不住,“真好,真好啊,真壮实!伙食肯定不赖吧?”

“嗯,是还行……”马克有些弄不明白眼前这人究竟是什么路数。

皮尔斯和身后的两位同伴相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的泛起了欣喜。

“快,把证件都掏出来!”

他们在怀里一阵掏,掏出三个纸质小本。用指甲刮刮起毛的页脚,又揩了揩硬质封皮上的汗液,他们才将小本交到皮尔斯手上。

这个名为皮尔斯的矮壮汉子把腰一弯,双手并用,恭恭敬敬的将三个小本一起递到马克面前。

“皮尔斯、汉克、卡特,我们三兄弟都是下城二区工会的技工!装修,木工,操控机床,疏通下水道都不在话下。不但吃得少而且干得多,什么脏活累活都能接受!请你们收下我们仨吧。”

皮尔斯说起话来像是在演讲,嗓门大情绪足,很难让人拒绝。

“你们是今天刚从城里出来的?”马克问。

“是的!”皮尔斯直爽得很。

“里面没有别人吧?”马克指了指三兄弟出来的房门。

“没有,就我们三个。”

“哦,那个,我们也是刚从城里出来的。”

“没关系!我们……嗯?”

技工证书嘛,威尔士也是有的。马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威尔士的证书在皮尔斯面前摊开,说:

“我们是跟着那头机械驮兽的脚印过来的。”

“这不巧了么,我们也是。”

“所以……”

“所以再见!我们走,兄弟们。”

马克没想到皮尔斯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赶紧上前一步拉住皮尔斯的胳膊,问:

“你们要去哪儿?你们能去哪儿?”

马克的力气大,皮尔斯一时还挣不开。他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一番:

“我们要越过蜜酒河往北走,去找我的一个远房叔叔。他已经在大矿场里生活了三年。”

“你们不去找机械驮兽的主人了?我看你们还挺想加入他们的。”马克问。

皮克斯指了指头顶的太阳,说:

“没办法,找不到他们。我们在这里等了半天只等来你俩。”

“他们和那头驮兽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要不是现在是白天,我们还以为碰上了无首猿,染上精神瘟疫脑子出了毛病嘞……”

“大矿场离二区城门将近有五六十公里,徒步赶过去得大半天。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说到这儿,皮尔斯好奇的看了马克和威尔士一眼:

“恕我冒昧……我想问,你们二位中不会有人是选民吧?”

马克和威尔士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选民们要么在军队里,要么在上城区里享福,哪里会无缘无故跑到城外头来。

“那就赶紧离开这儿各找各妈去!在城外过夜不是找死?”

皮尔斯又瞪了马克一眼:

“还不把手松开?”

马克还就拽得更紧了。他腆着脸,挤出灿烂的笑容:

“皮尔斯,我的好大哥。实不相瞒,我们两个是被那帮军老爷强行赶出城的……你看这样好不好?也把我俩也介绍给你叔叔。”

“我俩吃苦耐劳,什么都肯做的!”

凭什么?皮尔斯三兄弟当然不乐意帮助这两个陌生人。可马克又哪里愿放他们走。

于是,五个男人在破败建筑的门前开始扯皮。但日渐偏西,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们争吵着推搡着离开了这个地方。

有人将这一切都听在了耳里。

地下深处,希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她放下墙上一副用破搪瓷杯和纸浆糊成的听筒,开心的在走廊里甩开胳膊小跑小跳起来。

荒原的沙地之下本不该有走廊。沙地的结构是如此松散,即使是盲眼跳鼠们的巢穴与过道,也需要在深扎根的植丛下挖掘。

但在这条走廊的四壁中,无处不在的金属细线如同珐琅掐丝般深入沙壤,用致密的笼式结构牢牢扎住松散的砂砾。这样一来,即使地上有队伍行军重炮轰炸,这条走廊也只是微微形变而不至于垮塌。

走廊四壁平整干净,金属的幽冷质感令人更觉清净。即使希脚上的大头皮靴松松垮垮的,拾荒者们也从未见她被地上哪处凹凸疙瘩给绊倒。当然,左脚绊右脚的糗事不能怪罪到建筑结构上来。

走廊斜斜向下。越往深处走,墙上的萤石便多些亮些。

走廊尽头是一扇不知是从哪里拆下来的木质破门。希踮起脚朝门上的破洞里瞄一眼,转转铜制的圆把手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能见一座圆形的客厅,球面状的墙壁上同样嵌满了银色的金属细丝。客厅挺大,中间摆了一张薄钢方桌。桌面中间散落着扑克、烟灰缸、骰子和各色贴有粉色标签的陈旧调味瓶。桌旁摆了一圈作凳子用的铁皮桶,上面仔细的蒙着粗布或者裁剪妥当的橡胶轮胎。

方桌一头摆了一台插着旧式天线的破电视。电视机顶摆了不少绿植盆栽,蔫头蔫脑的样子一看就没少被烟熏。

离方桌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套缺了脚的破布沙发。沙发旁边立着一方矮柜,上面摆满了遭到污损的书籍和刊物。书籍大致可以按内容分成三类:时尚、机械维修和泳装女郎的写真。

毫无疑问,这些书籍也是拾荒者们在旧城废墟的重要收获。

书柜旁边是工作台。工作台上有用数枚萤石和铁皮箍成的聚光灯,灯旁铺着被拆开的枪械零件、火药和空弹壳。

客厅往里便是拾荒者们的住处。房间有大有小,至于谁住在里头,看一眼房门就能分辨。

房门上挂着手写简谱的,是休伯特的房间。林先生的房门上挂着“请勿打断灵感”的标识牌。罗素三兄弟挤一间大房,房门上挂着金发碧眼、胸大腰细、嘴角有痣的女郎画报。房门擦洗得最干净,又从不关门的房间自然是老爷子科特的住处。

由于尼古、伊赛尔和希不在这儿长住,空给他们的房间最小。门上画满了大红大绿的幼稚涂鸦。

至于霍克,这位越长越像头鼹鼠的厨师长没有单独的房间。他得和医生住一块,那位名叫鸦的医生。

说实话,这处地下居所的味道有些糟糕。倒不是臭袜子臭鞋和拾荒者们身上创口的异味,而是新鲜浓厚的硝烟味道。

拾荒者们才刚刚歇下脚,这会儿正在收拾东西。

霍克和那对新来的姐弟不在客厅,男人们都聚在客厅做着分拣打包的工作。虽说这次外出未能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旧城废墟的边缘,但在碰到爱德华之前他们还是捡到了些许破烂——空罐头、破布、一些没被蚀透的金属构件和半截重炮炮管。

“报告长官,他们已经走啦!”

跑进屋来的希有模有样的打着报告,还朝着尼古敬了个军礼。

尼古正在拾掇蝴蝶仔。他的血肉里滚动着火光,大声的咳着,嘴里冒出一股又一股的硝烟。就这样,他还要叼着个烟斗抽烟嘞!

蝴蝶仔此时的模样异常凄惨。在尼古这位选民手里,除了管线和纯电能的发动机,其它部分都被熔作金属块堆砌在客厅一角的箱子里。

尼古被自己吐出来的硝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伸手打发着希:

“去屋里躲躲,希,这儿烟味太冲了。”

“我不!我和尼古一样可喜欢抽烟啦。”

说着,希就插着腰猛吸一口屋里的硝烟,然后大声咳嗽起来。

“伊赛尔,把希拎房里去!”尼古吆喝一声。

蒙着肮脏面巾的伊赛尔此时活像个悍匪。他从垃圾堆里抬起头来,应了一声:

“我可不是希的对手。咬人的,她。”

尼古只好转头,耐心在那儿劝:

“听话,希。我在工作呢。”

一见尼古服软,希立刻把握机会提出要求:

“蝴蝶仔呢?我要和蝴蝶仔玩!”

尼古叹口气,又吆喝一声:

“伊赛尔!”

屋里的硝烟已经浓得让人睁不开眼了。伊赛尔只好扯着嗓子交流:

“说!”

“把蝴蝶仔的中控芯片装回去,让希和它在房间里玩。”

“父亲,你确定?”

“赶紧的。”

伊赛尔伸手接过尼古抛过来的小盒,拉着希的手回了房。不一会儿,那间门上画满涂鸦的房间里就传来了细细的狗吠和希兴奋的尖叫。

一出门,伊赛尔便冲尼古告状:

“父亲,你看它!”

伊赛尔一脸窝囊,屁股后头跟着的希倒很是兴高采烈。

“蝴蝶仔这么喜欢你,你不能讨厌它!”希认真训导伊赛尔。

蝴蝶仔看起来比希还要兴奋。

此时的它不再是之前那副庞大臃肿的模样,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它有一身灰不溜秋的卷毛,长得还没有伊赛尔的靴子高。它嘴里叫着喘着,抱着伊赛尔的小腿不断挺耸着腰,棕色的玻璃眼珠里冒着充满智慧的红光。

蝴蝶仔的另一个身体也是机械造物。

“它还是这么爱你的靴子。”老二停下手上的活儿,评价着蝴蝶仔的行为。

“伊赛尔你也就能讨讨蝴蝶仔的欢心了,哈哈!”休伯特抓住机会损着伊赛尔。

“这就是上城区那帮少爷公主们的玩具?”林先生则是在感慨世风日下。

在电视节目中,这种仿古的宠物玩偶出镜率很高。

“这可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他们不玩这个。年久失修,蝴蝶仔的中控芯片怕是出了点问题。”老大看起来对蝴蝶仔的构造颇有了解。

还是老爷子科特最宽厚,帮着伊赛尔去拎红了眼的蝴蝶仔。

“松口,你这个畜生!”老爷子吃痛哀嚎起来。

瘸腿老头哪里是这种蛮横东西的对手?立马被扑倒在了地上。蝴蝶仔在爱管闲事的老头的裤管上尿了几滴水,回头又去寻伊赛尔的小腿。

“你别来了大爷,算我求求你了!”

伊赛尔深怕动起手来弄坏了蝴蝶仔,只好被它追得在客厅里乱窜。一时间,客厅里好一阵鸡飞狗跳。伊赛尔大声的抱怨,希放肆的尖叫,加上男人们无情的嘲笑混在一起热闹得要死。

这时,离客厅最远也是最大的房门打开了。

出来的是霍克。霍克手里推着一把轮椅。他一见着客厅里的混乱场景便立刻朝男人们挤眉弄眼,嘴唇还蠕动着打唇语:

“别吵啦!医生的心情很糟糕。”

霍克想表达这样的意思。可哪里有人读得懂他那张鼹鼠嘴巴的唇语?

坐在霍克手中轮椅里的是个干瘦男人。他生着一副大骨架,身体习惯性的前倾。即便坐着,硕大的骨架看起来依旧压迫感十足。

这个与尼古一般高大的男人头发是黑的眼珠也是黑的,脸上蒙着黑色口罩,穿黑皮衣戴黑色皮手套,蹬着双黑色的旧布拖鞋,皮衣外头倒是套着一件半旧的白大褂。

他习惯性微眯着眼睛,本就细长的眼睛加上过分浓密的睫毛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分外凌冽。他用看惯死人的冰冷目光环视客厅一圈,开口了:

“捡病号回来原来是这么值得开心的一件事情么?”

医生的声音沙哑发涩。就像《英灵斗士欧米伽》里头,军人公寓楼下保安大爷养的乌鸦的叫声一样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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