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待三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后,我顾不上平复心潮迭起的情绪,顿时以白练倾泻之势跑回院门处,贼头鼠脑地探目一窥。

商宧和向停芳仍在屋中未出,我暗自一喜,当即自门缝里挤入,接着故技重施,关上院门。而后矫捷地攀爬上树,趴于树杈间,在树叶的掩映下隐去半个身子。

诸事妥当后,我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将四肢往下一垂,悠悠然然地荡来荡去,心中哼着小调儿,好不欢快。

须臾,商宧开门而出,身上已换了件青灰色素衫。

出来后,商宧先是往石案处一望,眉心登时一蹙,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大步迈开,四下寻找,渐露焦急之色。

遍寻未果后,商宧二话不说又往门关疾步行去,右手刚触上门闩,正要拉开,忽又一滞,回首一望,目光投在树上时,正正对上我疑惑的目光。他顿时温舒一笑,缓缓迈至树下,摊开双手。

在他那双似能蛊惑心智之眸的凝视下,我竟如魔怔般徐徐起身,身子一歪,稳稳当当地投入其掌中。

商宧把我圈在臂弯处,仔细拈掉我身上被鳞甲刮下的树叶后,便将我放在傍石案而设的绿石上,随后着手整理支离破碎的残画败纸,若无其事的神色与举措,仿佛那幅尚未完成便被恶意毁坏之画不是他花费近一个时辰所作,而是出自于一个与他毫不相干之人的手上。

绿石仅有石案一半高,刚够我将爪子搭上石案。我无比惋惜地抓了一片着墨碎纸,多好的画,一百两雪花银,却白白地毁在了我的爪下。

商宧偏过头看我一眼,不由分说地自我爪里抽走碎纸,毫不怜惜地揉入碎纸堆中,云淡风轻地笑道:“不过一幅不甚满意的拙作而已,不可惜。你若爱玩,我房中的画都拿给你也无妨。”

我微微仰头,睇住商宧清隽的侧脸。

低垂的睫丝静泊从容地承着晞光的温顾,阴影下的些许萧凉犹如一片辽旷之寰,与尘世的蜩沸脉脉相溶却又自成一派阔达,而眸光固有的风头被深晦的暗静不矜不盈地久久压着,反而平添了一份欲揭其伏匿又怯于其惑蛊以耽之犹疑。眸波流转间,一任烟霞痴妒。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商宧,甚至意图解读他每一个或不经意或故意为之的神情、举动以及话语,似乎想要找出一个答案。

商宧瞥见我痴痴呆呆的神情,嘴角一弯,索性大大方方地以正面相对,以使我看得更为明朗。

我忙将眼睛转向别处,假意不觉,却听到商宧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声。尽管只是微微哼气,但仍被我敏锐地捕捉到。忽觉讪讪,大有正行坏事之时却被逮个正着的尴尬。

当是时,向停芳及时出现,端着一只木盆大步行来,“公子。”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自盆里扯出一角衣衫,墨迹虽已淡去不少,但在色浅的布料上仍清晰可见,自成一团惹眼黑云。

向停芳犯愁道:“墨汁压色,用完了一罐皂角粉也洗不回原先的模样。”

商宧只睨了一眼,便满不在意地道:“无他,晾起罢。”

向停芳的嘴角倏地朝眉梢扬去,颔首道:“好。”

这些日子,我也看得分明。

商宧和向停芳虽同居在一个屋檐下,但他却甚少主动开口与向停芳交谈,多数时候都是向停芳与之言长道短。

饶是如此,商宧往往也只回以寥寥数语,甚至漠然置之,显得十分疏远。

但向停芳却极有耐心,无论商宧多么冷淡,她始终不厌其烦地寻他攀谈,且尽量挑或许能引起他兴趣的话题。即便商宧常只字不言,只要觉得他在听,向停芳便很是欢喜。

即便设身处地,若当真换作是我,绝无向停芳那般好性子,恐怕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火气,狠狠揪住商宧的衣襟,好生质问一番。

至于那件泼墨衣衫,我原想已糟蹋成此般模样,必然再也穿不得。

谁知,待湿衣干透后,商宧竟就着墨迹,提笔作下一幅墨竹图。向停芳将之处理一番后,倒像是衣上原本便有的纹饰,毫无违和之感,委实又让我顿开眼界。

不知不觉中,我在山下已近两月。

初时,阿爹他们隔三差五便会轮番下山来探望我。后来瞧见我在此地过得还算舒坦,也未生起半点乱子,便逐渐减少探看的次数。

入冬后,天气日益寒冷,加身之衣也日益变厚,洗浣起来便越发费事。向停芳一双不算细嫩的手生满冻疮,每一根手指都红肿如萝,敷了好几个医堂的药粉也不见好转,教人触目惊心。

期间,商宧在每月固定之日上千影街摆摊。统共两次,每次我都是舒舒服服地趴在铺垫得暖烘烘的竹篮里小憩,身上盖着商宧上布庄特制的小软被,目光时不时穿过竹篮的缝隙,望向外面。

天寒地冻,但商宧的画摊却次次都观者如垛。

这两次没有我从中作梗,抢画的场面反倒更为激烈。我在篮子里看得起劲,好几次都差点冲出去推波助澜,却又碍于模样的不便而悻悻作罢。

随着堪堪冬深,下雪之日遥遥在望,欣喜之余又有几分不舍之难和几分睠睠之牵。

因着我对雪极其敏锐的感知,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夜,我自舒适的竹篮里捻脚捻手地爬起,双爪搭上床沿,用族语同已入沉睡的商宧道别,而后头也不回地扒门而出。

云积成山,朔风凛冽,降雪之兆。

我一路跑出院子,离开走衣巷,在八街九陌里奔来蹿去,最终尚算顺利地行出临穹县。

奔跑在崎岖山路时,终于受到等待两月之久的初雪之抚。我在雪幕里缓缓上行,雪花纷纷扰扰地落在身上。快到山腰时,我终于恢复灵力,乍幻人形。

欢喜吗?自然是欢喜。但在毋庸置疑的欢喜至深之处,却有一股怅然若失之感,像一条吐信子的毒蛇,蠢蠢欲动。心头一阵空虚,即使雪满天地,却也填不进那处空荡幽谷。

我带着异样又复杂的情绪,于深雪之中信步而行,不经意抬头一望,却见前方不远处闪着一点如豆红光。

待行近后才看清,在红光的辉映里,是披着茶色披风的见欢。他一手提拿着大红灯笼,一手撑一把青伞,宛若一盏伫立在雪中的雕灯。

“是千樰吗?”见欢不大确信的声音自漫漫雪里传来。

见欢位处高处,自然弗若在低处的我看得分明,我一笑散烦思,“见欢,是我。”随即迈大步子,行向见欢。

“你终于回来啦。”见欢匆匆迎下,将青伞压在我头顶上方,脸上笑色在红光里有种别样的柔和。

我与他共撑一伞而行,“见欢,你在这里作甚?不怕冷么?”

见欢瞬即挺直腰板,硬气道:“我穿了两件棉衣,任再雪盖三尺也冻不着我,放心罢。”

我一拳捶在他肩上,赞道:“铁骨男儿。”

“谬赞谬赞。”见欢同我玩笑起来。

一路谈笑风生,不觉已到寝洞外。

我一步踏进洞内,回身看着站在洞外的见欢,“见欢,夜深了,回去休息罢。”

见欢先是微笑点头,须臾,又忽然唤道:“千樰。”

我正掸肩头落雪,听他一唤,连忙抬眸,“怎么了?”

“你,”他停了停,眼眸里映着赤色微光,望着我,凝瞩不转,少顷,继续道:“你在山下过得开心吗?”

见他神色分外凝重,我当他要问我紧要之事,却不想原是这个,我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开心的。”

“开心便好。”见欢虽是在笑,可此笑却有别于以往,具体哪里不同,我却不可言宣,总之古离古怪。

看他伫立不动,我又行出洞外,推他转身,催促道:“赶紧回去,雪又落大了,一会儿灯笼该熄了。”

见欢定了定,“那我走了。”说完便踏入雪下,地上薄薄盖了一层的雪一步一步记录着他的行迹。

许是离久未归,素日不点灯都能准确地摸到草榻,但此刻却只能磕磕绊绊地小步挪行。

而这不是唯一的变化,以往躺在草榻上很快便能入睡,今夜却迟迟难以入梦。

洞里原本令人舒适的安静,此时却让我生出不适之感,唯有外面的雪落声能让我找到一丝慰藉。

这种感觉实在糟糕,令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辗转反侧良久,我猛地在黑暗里半坐起,一径奔出洞外。在弥天大雪之中,深吸了几口凛寒之气,强行压下莫名的心绪。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所有熟悉的感觉于顷刻间蜂拥而至。

而我重新躺在硬得硌人的草榻后,也不再辗转难眠,以往的安心和踏实一瞬归回,遍达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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