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 116 章

待那扇神秘之门全部打开后,凉月和太微俱是一惊。

从门里走出的竟是一位翩翩公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身素白长袍量体而裁,腰缠雪带,白玉相扣,头上亦是白玉作冠,腰间坠了枚润青玉佩,琢以白泽抱日之形。

白衣公子一手端执锋剑,一手触栏跃下,脚下白石布天,手中利剑如电,眉如剑雕锋不减,眸胜寒星冰作渊,一招一式,快如风,疾似鹰,猛比虎狼跃天堑。

“咚咚咚……”冷冽的空气中突然响起微不可察的跳动声,凉月慌忙四望,“何物在响?”

太微凝神一听,摇头道:“凉月,你是否听错了,我并未听到声响。”

凉月又细细一察,声音虽微,却异常分明,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不对,就是有东西在动。”

太微暖言安慰:“凉月,你昨夜未睡好,偶有幻听也属正常,不必多心。”

“是这样吗?”凉月疑云满腹,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某一处正有一鲜活之物在缓而匀地跳动,声音虽微,却足以入耳。但太微却说并未听到,难道当真是自己昨夜寐浅,而至生幻?

目光移回白衣公子身上,凉月脱口赞道:“好俊的功夫,好俊的人。”

本是一方宜人景,太微却略煞风景地提醒道:“哪里是什么垂暮之人,凉月,你这回又猜错了。”

凉月淡却目中灼光,笑着自嘲:“看来我这以习辨人的功夫还未练到家,火候还不够。”

太微则若有所思地道:“这公子的来头应当不小。”

凉月啧啧赞道:“能避世幽居于此,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

二人口中有赞有疑的白衣公子一心一念皆在剑上,丝毫没察觉,原本一绿未生的墙角边,竟有两株幼芽不知何时冒出了石缝。

这时,与白衣公子年龄相仿的少年人率先出来,又进入白衣公子的房中,取出一套白色衣衫放到温泉边,而后回到廊上,凝定不动。

和少年人一同在房里用膳的男女则后他几步出来,双双抱着食案,步入庖厨。

而对于白衣公子在院中练剑一幕,二人却像是习以为常,只随意瞥了两眼,未作半步停留。

一个时辰后,白衣公子舞剑完毕。

少年人也在廊上定定地立了一个时辰,未挪动半步,活像一根石柱。

白衣公子收剑入鞘后,径直走向温泉,将温泉与庭院隔开的木门被其从身后反手关上。而至始至终,其脸上神情都是冰冷如霜,未发半句言语。

“好冷的人。”这是凉月对白衣公子的评价。

太微却顾不得白衣公子是冷是热,望着关上的温泉门,心里猛一“咯噔”,忙急声问道:“白蛋还在温泉里,若是被发现了,该当如何?”

凉月却毫无担忧之意,怡然自若地道:“你且放宽心,温泉底下是厚厚白沙,我将它埋在了一个角落里,那人若不将温泉翻个底,断不会发现其中玄秘。观其人,恐也没此癖好。”

此事姑且不用忧心,然太微不禁又为另一件事感到发愁:“七日后便会破壳而出,倒是不知要将它养在何处才合适。”

对于太微的这一愁恼,凉月同样不以为意,口气轻松地道:“这好办,此处房间众多,肯定有没人住的空屋,我们给它藏个稍微偏远点的房间里便是。若它胆敢调皮乱跑,我便用绳子给它一绑。”

“可我就是担心……”

太微一语未完,便被凉月打断:“有甚可担心的,你我可是活了一千多年的妖,而他们都是才活了不到百年的人,难不成我们连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养个灵兽都做不到了?千万别小瞧了自己,妖可比人厉害得多。”

太微接过话头,认真地道:“人却比妖聪明得多。”

凉月道:“这我倒是赞同,论聪明才智,我甘拜下风。”

二人正说着,少年人忽然朝此处走来,一双漆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墙角两株一夜之间发出的幼芽。

凉月立时欣喜起来,因其所生之处,无不受到欢迎。

起初,二妖并不知其中缘故,后来入一处高门大户,贵老爷甚至因此大摆筵席,邀诸方亲朋会饮三日,并请歌舞助兴,场面十分铺张,方知因由。

太微是桂树,“桂”同“贵”,有富贵之意。凉月是七篁竹,竹常被人冠以“节节高升”之寓意。所以,她们每到一处,都会被人视作吉兆。

看着少年人一步步走近,凉月迫不及待想要听到赞呼声。

可当少年人停下步子时,却倏地蹙眉。

凉月和太微都始料未及,毕竟,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在发现她们后露出如此表情,仿佛不甚乐意。

“他这是,不欢迎我们?”凉月颇有些愠恼。

太微环视一圈光秃秃的白石,然后一本正经地道:“应当是并不喜欢草木。”

“纯属无理取闹。”无端遭人嫌弃,凉月气之不过,火气“噌”地上顶。

少年人直挺挺的腰微微一弯,伸手就要来拔。这时,温泉的门骤然打开,白衣公子自内行出,少年人的手当时一收,转步迎上。

此时,灰袍男子已恭立在此中唯一挂锁的房外,似在等候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径直走到灰袍男子身旁,灰袍男子微微躬身,随即手持钥匙,开锁推门,白衣公子随即步入。

少年人亦接过梨簪女子递来的一张棉白帕子,跟在白衣公子身后,进入房间。片刻后,空手而出。

待房门关上后,梨簪女子转身回到庖厨,灰袍男子则与少年人一同步下行廊,立于院中,皆昂首望天,似在目寻着什么。

望着二人怪异的举止,凉月亦有样学样,仰望天空。细观片刻,除了漫天漂浮的白云及偶尔飞过的鸿雁,她实在瞧不出半点有别于寻常之处,遂而大惑不解地道:“他们在看什么?”

太微优游地摇了摇芽上唯一的一片嫩叶,慢条斯理地道:“我也不知。”

院中二人看得入神,似在对一眼望不尽的天空作极其深入的探究。

忽然,少年人面皮一动,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一翘。

瞥见此幕,墙角边直挺的笋尖倏地往后一弯,却见云幕中,一片黑影猛然冲下,似携万山不可挡之势,冲破重云,周身带出几丝飞云离群而浮。

而当黑影越来越近,渐渐露出一对黑劲羽翼时,凉月惊声一呼:“鹯。”

太微闻声,连忙仰头一看,亦诧愕不已,“竟然是鹯。”

鹯展翼俯冲直下,凉月紧盯着其背上所负之物,“他背上是何物?”

太微讶述道:“鹯乃上古神兽,几千年前便已绝迹,如今却出现在这里,实在匪夷所思。”

凉月似乎并未听到太微的话,一门心思都在鹯背后所负之物上,自说自话:“到底是何物?”

太微的注意力也一瞬转到鹯的背上,同样纳闷:“按理说,以鹯的孤傲心性,不会负重而飞。”

凉月凝瞩不转,“天底下的稀奇事还当真是多。”

太微本欲再言,尚未出口,鹯已以风驰电掣之势陡然落地,二人当即收声,警惕起来,并暗中做好遁逃的准备。

待鹯稳稳落地后,少年人和灰袍男子立即快步迎上,一齐卸下鹯所负之物。

其物为一层黑布覆盖,有棱有角,一根麻绳紧紧缠绑在外。徒观形状,倒像是一只大箱。

少年人麻利地解开麻绳,又一把掀起黑布,一个木头筐子赫然入眼,框里所装之物亦尽数袒露。

而内里物什却让凉月当场惊掉下巴,不成想,如此大张旗鼓运来的框子,里面装的竟是些寻常果蔬,当真是奇而怪之。

二人将框中之物一一取出后,又重新将筐子蒙上黑布,照原样绑回鹯身上。

而整个过程中,原应桀骜不驯的鹯,却显得十分顺从,仿似家常便饭。

事毕,鹯猛地展翅,就在凉月以为他会立刻飞走时,孰料,他却忽然回头一瞥,目光在两株幼苗身上扫过。

便是这回头一望,令一口气尚未松完的凉月生生将喉中剩下的半口气当场憋回,蜿蜒于土里的根更是不由自主地延入地下深处。

好在鹯只是望了一眼便一个劲子冲上云霄,并未对贸然入宅的二位不速之客施以手段。

待其身影完全消失于云雾中时,凉月和太微才沉沉地舒了口长气。

而鹯的突然出现,令凉月疑惑更深,“那白衣公子究竟是何方高人,竟连鹯都使唤得了,当真是了不得。”

太微肃然道:“定然不是一般人物。”

“事情越发神秘了,我也越发有兴趣了。”凉月禁不住笑出声来,而其笑声全然不同于以往,竟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邪猾之意。

“凉月,你笑得有些渗人。”太微好意提醒道。

“哈哈哈哈……”凉月索性放声大笑。

凉月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太微登时一骇,连带着枝巅上嫩绿的青叶都不禁抖了两抖,眼神怪异地觑着大笑不止的凉月。

少年人和灰袍男子将蔬果分门别类,各自堆放。

牛肉与猪肉为一目,鸡肉与鸭肉为一目,冬葵、波棱、藿、韭等绿色菜为一目,蔓菁、萝卜等色白形圆之菜为一目,果子又以形、色不同而分开放置。其中,有几样果蔬本非此季所生,却也新新鲜鲜混于其中。

乍一看,菜类虽多,但实则量少,约莫是四人四五日的量,也便意味着,接下来的四五日里,都不必再见着鹯。

太微正盘算着鹯下回出现的时日,一个转眼,却发现不远处的果蔬堆里,一株压在最底下的冬葵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当少年人和灰袍男子转身之际,那株冬葵瞬间如冰上投石般迅速朝她们滑来,而后没入石头缝里。

一看便知是凉月搞的鬼,太微拖长了声调,唤道:“凉月。”

而一旁的小贼却正襟危立地杵在那里,装傻充愣:“怎么了?”

太微直截了当地戳穿:“你拿人冬葵做何使?”

“既是菜,自然便是做吃来使。”凉月答得理所当然,恍若她此举再正常不过。

“我们务须吃食。”太微一语破的。

凉月又一本正经地道:“突然想尝尝冬葵味道如何。”

太微好整以暇地睨着她,“这么多年,你可从未动过尝一尝人所食之物的心思,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少年人和灰袍男子来回两次,便将蔬果尽数送入庖厨中。而凭空少的那株冬葵,无人发觉。

一盏茶功夫后,白衣公子推门而出。

茶云桌上的棋盘方已撤下,此时已换上一只琉璃盏,旁置一本薄书及一个水气腾腾的去盖银壶。

银壶坐于小火炉之上,炉内火光柔舔壶底。而壶内,有梨簪女子提前放入的茶末。

白衣公子撩炮落座,右手执起杯边搁置的长银棍,在银壶内一圈又一圈地搅动,动作缓却不柔,自其身上散发出的冷意直达眼底。

他腰背笔直挺着,左手随意垂下,一双静若深海、冷如寒冰的眸子凝定不动,而从深海之底、寒冰之心透出的一丝冷光,此时正落于银壶之上,似要用这道光冻住壶内一泓素茶,凝住周遭一切事物。

炉内火光忽明忽暗,仿佛这灼热的火焰也抵不过由他身上带出的寒气,大有一个转眼便要败下阵来之势。

一缕缕茶香随着银壶内不断腾出的白烟四散开来,携着瑟瑟冷气飘进凉月鼻腔。

而这沁有茶香的冷意,不知是属于这三九冬日,还是属于那白衣人,凉月竟有片刻恍惚。

白衣公子放下银棍,隔着一块白布提起茶壶,壶口对着琉璃盏微一倾斜,不过片刻,琉璃盏上便升起袅袅白烟,银壶又重新回到小火炉上,继续温煮香茶。

琉璃盏边的薄书被一只骨节如竹的手翻起,纸上不见褶皱,当是崭新,甚至还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合着茶气别开这充盈满天的香木之气。

一盏盏的茶添满又饮尽,一页页的纸翻来又翻去,书到最后一页时,茶也已尽。

白衣公子将书阖上之时,消失好一会儿的三人则不约而同地自各处出来。

少年人从房顶上跳下,而灰袍男子和梨簪女子则从各自的房里走出。

灰袍男子手上端着头先被撤下的墨玉棋盘,梨簪女子则拾掇着一应茶具。

而少年人的举动却叫凉月不甚明白,只见他将那本被白衣公子阅完的书籍毫不犹豫地投入小火炉中,火舌忽地一高,犹带墨香的崭新书册很快在大火中燃作灰烬。

“缘何焚书?”凉月问向旁边的太微。

太微揣测道:“恐是书中所载不入其眼。”

凉月惊叹道:“怪哉!当真怪哉!好生莫名其妙。”

小火炉和一应茶具被少年人和梨簪女子一一撤走后,灰袍男子便将墨玉棋盘重新摆了上来。

凉月遥遥一观,棋局未被打乱,依然是昨夜被她擅自定下胜负的那局。

白衣公子目光冷冷地看着这盘由他开始,却并不由他终结的棋局。

而墙角里的凉月,亦屏气凝神地望着他,竟莫名期待看到他因输赢被定而变化神情。

此念刚起,不过弹指,凉月便顿感挫败。

白衣男子始终冷淡如冰,即便看到有人擅动棋子,一改棋局走向,他也一如寻常,不起丝毫波澜,仿佛并不在意此局输赢,也不在乎不速之客的造访,只是一颗颗捡起棋子,放回棋盅。

整个院子十分安静,落针可闻,便连棋子入盅,都了无声响。

布下重重险局的那只手将一盘风云尽收袖中,唯留一子不存的棋盘,等待着新的妙算机关。

原来,并非两人对弈,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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