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

苍驳和北行从锁乌楼出来时,夕阳方去,华灯初起。

雪停已有两日,掐日子一算,再过几日便当立春,这个冬日应当不会再有雪落。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驾车老翁精神抖擞,似乎对万聿城的大小街道都了如指掌,所以回来时特意换了道走。

岁暮楼里琴声飞扬,一派欢乐之气。

苍驳进门之时,瞥见堂中一抹旖旎身姿,衣带翩翩,鸾回凤翥,吸却众人目光。

饶是美人在前,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从旁侧绕上楼去。

三楼,雕栏上,一袭红衣悬空半坐,其桃腮无妆自丽,美目无星也莹,她无声无息地坐在雕栏上,仰头望月,与楼下熙攘,格格不入。

北行见状,立马一道影儿似的消失不见,只留他二人于此。

苍驳趋步上前,站在她身后。

凉月笑了笑,却不回头,眼瞳依然在新月上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好半晌,终于开口,似寻常聊天似地问道:“你今日,去找姑娘了?”

苍驳望着她侧颜,不解其意。

凉月微微偏过头,依然面含微笑,“我还是第一次在你身上闻到女子的脂粉香呢。”

刚说完,一道煞风景的声音陡然响起:“呵!庄周梦蝶,锁乌楼独供香。兄台真会挑地儿,竟然上了锁乌楼。好兄弟,下回有此等好事,可记得叫上孟某啊。”

苍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从小到大,他从来都不会为自己辩解。

凉月一反常态,未接孟不怪的招,只是淡淡地笑着,语气轻柔地问:“锁乌楼,是什么地方?”

孟不怪哈哈大笑:“锁乌楼,就是万聿城里艳姬最多最好的地方,是男人销魂蚀骨的地方,是每个男人都想去上一次的地方。”

凉月被激怒了,倒不是为苍驳去锁乌楼一事怒,而是因为楼下那张怎么也学不会闭上的臭嘴。凉月此时无心与他争吵,怕他再说下去,她真的会忍不住拿根绣花针将他的嘴给缝起来。

凉月指顾从容地伸出一只手,递到苍驳面前,“牵我。”

苍驳虽不知她用意为何,但还是半握上她手指,只是未抵掌心。

凉月笑颜更丽,一把将其冰冷似雪的手反扣住,而后轻轻将他一带,一举飞上房顶,身后传来孟不怪喊声:“哎,哎,别走啊……”

朦胧月色下,二人并肩而立,恰如一对天造璧人。

凉月指着今晚的勾月,轻声一笑,“这还是我们第一回赏月呢,苍驳。”

苍驳对月凝望,不知所思。

凉月垂下手,眼睛仍看着月亮,云淡风轻地冒出一句:“你身上的脂粉香,我很不喜欢。”

说到底,她对他去锁乌楼一事,还是有所介怀,他从来都是清清冷冷,冷不防去了烟花之所,难免叫凉月心上横了一梗。

苍驳无言。

凉月暗暗打定主意,她明儿就亲自上锁乌楼瞧瞧,看看里面到底是龙潭还是虎穴,竟连苍驳都禁不住诱惑。

越想越气,全无赏月心思。

先前说的倒是坦荡,若他另娶她人,她便就此放手,不再纠缠云云。现在想想,这些话纯属自欺欺人。

而今他还没有娶她人,只是进了一次锁乌楼,还不知在锁乌楼做了些什么,她便已经快要被折磨地疯掉。倘若有一日他当真另娶她人,那她恐怕会一气之下血洗了他的洞房。

凉月此时心烦意乱至极,连楼下悠扬的琴声都突然变得聒噪不已,她跺了跺脚,皱着眉头,怒气隐隐地道:“不赏了不赏了,今晚的月亮是有史以来最难看的一次。”说完便毫不迟疑地转身飞下。

这是凉月平生第一次在苍驳面前发火,她对苍驳上锁乌楼一事耿耿于怀,就差端着笔墨逼他写下他今晚在锁乌楼里做的每一件事了。

心中郁结难平,凉月早早上了床,在床上翻来翻去,胡思乱想。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苍驳左拥右抱的画面,伴着靡靡之音,一群衣衫薄如蝉翼的莺莺燕燕围在他跟前儿打转。

凉月哪里睡得着,自床上猛地坐起,左思右想,若说孟不怪进了锁乌楼,那无疑会是她所想那般,他那种色胚,见了漂亮姑娘都要流口水,左拥右抱完全符合他的性子。

可是苍驳就不一定了,因为,他可是苍驳啊。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就是最好的理由。

倘若苍驳也和孟不怪一样,那她当初就不会倾心于他了。

所以,她要不要相信他?相信他去锁乌楼是有要事,而不是单纯地去玩?相信他没有和那些莺莺燕燕把酒言欢、把琴共弹?

可是,这对凉月来说,实在太难,就好比让她相信今晚的月亮是方的一样难。

不行,她明天说什么都要上一趟锁乌楼,她凉月看上的人,世间仅此一个,岂有分给别人的道理?

正兀自思考,忽闻太微和归尘子的声音响起。

凉月竖耳一听,二人好似在谈论着什么,再凝神细听,左不过又是《天阳地阴经》里的记载。近来这二人老是凑在一块儿,还时常出去,而且一去就是一整天,连带着原本不喜欢归尘子的灯笼现在都有些黏那个啰嗦道士了。

仿佛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只有她成天无所事事,看来不管是人还是妖,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掀被下床,凉月走到太微房外。

房门大开,太微正在桌上写着什么,而归尘子则在一旁时不时发出问询。凉月不禁佩服太微的耐心,若换做是她,恐怕早就一脚给他踢了出去,哪里还由得他在跟前叨叨。

“天底下的稀罕事儿可真多。”凉月松松散散地迈了进去。

太微未停笔,只是问道:“哪件稀罕事?”

归尘子也问:“师妹所言何指?”

灯笼看到凉月来了,一下便从桌子上蹦起,跳到凉月身上,蹭着她脖子,“凉凉月。”

凉月笑着托住灯笼,指了指归尘子,玩笑道:“道长,我可好久没听到你说要收了我们之类的话了。”

归尘子义正言辞地道:“人妖皆分善恶,降妖除魔也要明事理,辨是非。师妹和太微施主未行害人之事,贫道自然不会将二位视作恶妖来降。善妖,不降,而是渡。”

凉月大翻白眼,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要你渡?走开走开。”

太微继续埋头写着,不动声色地道:“方才回来时碰见了孟公子,他同我们说……”

还未等太微说完,凉月瞬间炸毛,一掌拍在桌上,将灯笼吓得浑身一抖,仰着头窃窃地看向她,只见她面色一青,目露凶光,“他又说什么了?”

太微似早料到凉月会有如此反应,平心静气地道:“苍公子今日去了锁乌楼。”

“锁乌楼,贫道也有所耳闻。位于城南最热闹的胭脂街上,入店客官多为男子……”归尘子从来都不会看眼色,他这厢一本正经地说着,丝毫不觉凉月脸上已经青白相交。

凉月一拳砸在桌上,“住嘴。”怀里的灯笼又是一颤,蜷在她颈窝里,不敢乱动,生怕下一拳就该打在它身上了。

归尘子继续和颜悦色地道:“师妹不必动怒,不见得苍施主是为寻花问柳而去。”

已经写完一页纸的太微停了笔,又换上一张新纸,继续蘸墨下笔,“凉月,你早该料到的,不是吗?”

归尘子不赞同地摆摆手,“勿将一人比世人。”

凉月大吸一口气,而后沉沉吐出,“我明日就去锁乌楼探他一探,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牛鬼蛇神。”

“我可提醒你,”拄拐的孟不怪突然出现在门口,嘴上挂一抹坏笑,“锁乌楼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凡女子与小孩,皆不得进。”

“这什么狗屁规矩。”刚骂完,凉月豁然反应过来,随手抓起一只杯子就朝门口砸去,“谁许得你来听我墙根儿?”

孟不怪侧身一躲,“啪”的一声,杯子砸在门上,碎了一地瓷花。

太微无奈地摇摇头,“这楼里的东西,迟早被你二人毁个干净。”

归尘子却热情地邀孟不怪进来:“孟施主,请进,请进。”

孟不怪拄着杖,一瘸一拐地踱了进来,“还是道长通情达理。”

凉月板着脸,“归尘子,你总跟我作对是吧?”

归尘子笑着道:“师妹此言差矣,贫道也是希望师妹和孟施主能够和睦相处,莫再吵闹。”

太微又写完一张纸,搁笔之时也帮着劝道:“凉月,道长也是一片好意。”

“都是姑娘家,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太微姑娘蕙质兰心,名花解语,你再看看你,”孟不怪鄙夷地看着凉月,“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么?”

凉月慢悠悠抬起一只手,一点一点握成拳,“奇怪,我这手,怎么突然一股子力气没处使?”眼睛斜瞪着孟不怪,似要用眸中怒火将他灼烧成灰。

孟不怪自顾自在交椅上坐下,将拐杖搁于一旁,而后指着面前那堵墙,“没处使?那你捶墙了,你就把那堵墙当成你那去了锁乌楼的情郎,狠狠地揍上一顿。”

太微无奈地看了二人一眼,这俩人就是天生的对头,碰在一处就要拌嘴,如果一个是火,那另一个就是□□。

眼见这两个冤家又要弄的鸡飞狗跳,归尘子连忙扯开话题,“孟施主腿伤如何了?”

孟不怪收起玩笑之姿,合手以礼,“多谢道长记挂,孟某身子皮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凉月不留半点情面地吼道:“那还不快滚,赖在这里做什么?养老送终么?”

“我是明白苍公子为何要上锁乌楼了,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蛮不讲理的刁妇?”孟不怪字字戳中凉月痛点,气得她肝火大动,拳头捏的“咔咔”作响。

正当在场之人都以为她要发作之时,谁知她却只是捏碎了一直茶杯,而后放下灯笼,一眼不顾地朝外出去,留下三人一脸惊愕地望着她绝然而去的背影。

第二日,凉月很早便出了门。

她先去布庄置了一身男装,顺便打听了一下锁乌楼。

一路打听下来,果真如孟不怪所说,锁乌楼里美姬如云,个个天生丽质,妖娆、美艳、清灵、端庄,可谓是应有尽有,难怪天下男子皆向往之。

凉月着一身利落的骑马装,腰环银带,头戴冠玉,手擒长鞭,足踩马靴,嘴贴两撇小胡子,十足的俏小生。

夜幕降下时,她手握马鞭,站在锁乌楼外,仰头望去,心中升起鄙夷:好一个淫奢之地。

凉月冷笑一声,正欲踏步,却闻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果然苍公子不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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