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蚂蚁

众人散出大薛氏的朝华殿时,脸上都还心有余悸。枕春待回了栖云轩,才唤了小喜子去打探娇嫔的伤势。

苏白见小喜子走了,才将门窗关好,给枕春奉上一盏桃花甜酥:“小主觉得有蹊跷?”

枕春懒靠在软垫上,一壁用银签子取了甜酥来吃:“娇嫔得宠人人都知道,陛下在那她那儿留下一张汗巾半件衣的也是寻常。只是娇嫔侍奉辛苦,误带了陛下的汗巾,她自个儿注意不到,宫中便没有宫娥内侍提醒吗?众目睽睽之下,拿出这样的东西……可不是自寻死路?”

苏白点点头,有又道:“或许是娇嫔初初入宫,身边的下人服侍都不当心的缘故?”

枕春摇头:“娇嫔如今风头最盛,初初入宫便已是嫔位,又有那样的封号。如此前途无量,若是你,会不会仔细侍奉?你可记得泰安锦林,当日我坠马险些丧命一事?陛下最后发落了管事的施氏。”

“借刀……杀人?”

“大薛氏擅挑唆,又多计谋。”枕春眼中寒芒略微一闪,“扶风郡主的性子最难改,她善妒直爽,万事图个痛快,自视甚高。娇嫔在她眼前掏出陛下的贴身物事,扶风郡主没有一怒之下打死她已是万幸。”

苏白略一思忖,立即明了:“若扶风郡主一时失手,娇嫔怕是被当场打死,扶风郡主也再难翻身了。”

枕春冷笑一声:“扶风郡主先掷了一个茶盏,大薛氏不叫人拦住扶风郡主,却说‘娇嫔乃陛下心头最爱’,这可不是火上浇油。眼下娇嫔生命无碍,可也有些日子要不能侍寝。再者,扶风郡主殴打嫔御,也会受些惩罚,大薛氏便可趁机打压太后温氏一族的气焰。何况……陛下口中从未说过,心中也会忌惮温氏外戚势大,恐怕是要顺水推舟的。”

苏白连连唏嘘:“扶风郡主的性子,倒是个直来直去的。”

“她骂的那些当真痛快,我倒是羡慕她。”枕春苦笑,“羡慕她依循自个儿本心,无所畏惧。”

二人正说了几句,却见小喜子又回来了。

“怎的?”枕春赏了他茶水来吃。

小喜子咽了咽茶,嬉皮笑脸地道:“奴才还没出永宁宫呢,便听回事处的内侍说了,如今六宫谁不知道呢。那娇嫔小主招了太医,太医说她手上伤得颇深,或有一月不能侍奉圣驾了。如此太医便开了一副消痕止痛的药给娇嫔小主吃,谁知娇嫔小主身边儿的宫娥伺候得不当心,奉上的药滚烫,将娇嫔小主烫得落泪,便让撵出来了三个。”便也掰着手指头数,“好好的三个宫娥都被发落去浣洗,您说这娇嫔小主是不是恃宠而骄?”

枕春心下明了,淡淡笑道:“恃宠而骄也要她有宠才能使性子。教人说是恃宠而骄,总好过身边处处安插眼线,丢了性命强。”话虽如此说,枕春心中略一思量,便觉这娇嫔也是个厉害的。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千金,遭这么一日突然大祸,险些丧命又深受伤痛,怕不是要失魂落魄好些日子。难得她娇嫔立时立刻回过滋味,发觉出被身边人见而不救,竟然立刻察觉出来且处理干净。

小喜子却面露忧虑神色:“倒是荣妃,听说陛下已然听闻。虽不知皇贵妃是如何同陛下禀明的,陛下便下口谕说要将荣妃褫夺封号。太后那头听闻这样的事情,眼下已赶往乾曦宫去了。”

枕春颔首:“荣妃的这个“荣”字儿来得尊贵无匹,象征的可是温氏一族的荣耀。太后去了,大薛氏或许不会那么容易。”她往身后软软的枕头上靠了靠,捻动着案上青瓷瓶中的花叶,唏嘘道,“可是好一场闹剧。”

次日从乾曦宫来的口谕,便与前日不同了。荣妃温氏举止不宜,有**份,禁足悔过三月,便如此尔尔。

“如此尔尔?”柳安然掐过花园里一丛春抹初夏的新枝,转在手上把玩那轻巧的新绿,似笑非笑,“陛下向来则从严,倒对荣妃也算客气了。只是那娇嫔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可不得伤心。”

枕春坐在一旁的雕栏玉砌的红瓦白亭,倦怠依靠着栏杆打扇:“娇嫔若是聪明,自然知道这不是伤心的时候。倘若是姐姐受了如此大的委屈,自然是要伤心的。”说着莞尔,“我这话儿呢,可不是说姐姐不聪明。而是这情意之事,动心的人才最叫人伤心。”

柳安然心下一过,便知道枕春在取笑她。霎时她脸上腾出一片红云,绞着帕子撵过来要打:“你到底是长进几年,会说了这许多胡话荤话!”

枕春臊的她好着急,便掌着栏杆笑起来:“姐姐心中不那么想,又怎么会觉得这是荤话胡话?”

柳安然是贵门嫡女,自幼娇矜自持,听得两句都要脸红的。枕春打小便爱拿她取笑,最爱逗她这个样子。

柳安然见枕春得意模样,便提裙拿花枝来掷她:“你这牙尖嘴利的……哎呀。”说着身子一歪,一只脚踩进了花坛里。

枕春以扇掩面,歪了歪身子去看:“柳姐姐急着打我,殊不知自个儿脚下没踩稳。”说着便唤柳安然的贴身婢女,“煮酒快去扶上你家小姐。柳姐姐如今是陛下看重的娘娘,哪里能受得?”

煮酒连忙将柳安然扶起,定睛一看:“哎呀,小姐的鞋面群摆沾了春泥。”

柳安然又气又是好笑,半是顽笑道:“如今你可满意罢!”

枕春摆摆扇子:“姐姐可快回去更衣罢。这花园四通八达,要是姐姐心上人儿路过此处,见得姐姐狼狈模样,姐姐可不要伤心?”

柳安然将外袍将裙摆一遮,倒不明显,只絮絮还笑骂着:“哪日定要笑一笑你,也教你知道个好歹。”说着携了宫娥扶了内侍,“我回去更衣,你自个儿慢慢儿的,莫受了花露凉寒。”

枕春讨饶道:“知道了,姐姐仔细脚下。”又唤苏白,“替我送柳姐姐几步,顺便将今日收罗的那一瓮春露花蜜送到柳姐姐那里去。”

苏白哎了一声,随着柳安然转出花柳外去。

枕春难得偷闲一人看春风,霎时便肩胛腰杆俱是一松,软软靠在了亭中红漆坐案边。她轻轻唏嘘一口懒气,软绵绵歇了下来。

此时花园日光明媚夺目,草木蓬勃,燕舞鹰飞,好一派灿烂景色。或是暖热的春光密密洒在身上,舒舒服服好似细密的光芒扎过,让人懒得不行。这欲春末春将夏未夏的日子,最使人心生荡漾。枕春将烟色的广袖轻轻遮面,仰头直视灿烈的太阳……好一个朗朗乾坤呀。

“若陛下如此说……臣妾真是……五内铭感……”女子温柔的声音从一片灼灼的桃花深处传来。

枕春立时直了身体,朝声源处望去。

“你若喜欢,朕有的便悉数赏你。”慕北易挺拔的身影穿着一件玄黑的常服,在淡粉桃花瓣儿中间直径穿过,一路蓬飞无数春絮落英。

枕春定睛,待细细看清那一边穿过的仪仗上的花纹。略是一想了想,还是敛裙起身,避在了亭外一棵双人粗的梧桐树后。

小薛氏穿着一件儿天水碧色的春衫,露出下头百褶的湖蓝裙襕,行走之间如踏碧波之上,身边花云阵阵。她小心翼翼地落后半步跟在慕北易后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红晕,婉转的声音从远处依稀:“臣妾不爱珍珠珊瑚,只盼着陛下心里有臣妾那么一丝一毫的位置,便也足矣。”

“珍珠珊瑚哪里用不得了。”慕北易侧身带笑看她,见小薛氏素素轻轻又婉约娇柔的那么一个小人儿。

或是慕北易步子大,小薛氏跟得辛苦,走动间钗鬓松动,稍稍一歪,扶着桃树略歇了一口气。

慕北易忙停下看她:“你出月也有数月,身子还未调养好?”

小薛氏听得脸颊一红,低下头去,回道:“如君公主身子好,平日里闹腾得可有劲儿。承蒙陛下恩赐,让臣妾得以亲自抚育公主,臣妾自然没有不用心的。或许是昨日未曾歇好,精神有些乏。”

“你素来柔弱的。”慕北易或声音里有些宠溺,亲自将她扶过。

小薛氏却不敢受,只在那花树一旁的石子路上,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她眼中含情垂泪,俯身拜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慕北易撩袍将织金软缎的靴面往小薛氏额头一垫,有两分厉声:“起来。”

小薛氏不肯起,只将额头磕在了慕北易的靴上,恰到好处地哽咽道:“如君公主如今已有百日余,平日里咿咿呀呀,十分可爱。臣妾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喜欢。不为人母,最不知子女是身上落下来的肉。”说着仰起头来,眼睛晶亮,一行热泪划过嘴角,“臣妾仗着这两分陛下的薄宠,求陛下的恩典——请陛下允诺臣妾,可以抚养自己的孩子。”

慕北易见她哭泣时一派怜态,亲手拉她起来,宽慰道:“朕不是允诺你,可以抚养如君吗?”

小薛氏起了,依偎在慕北易宽阔的肩膀,以一张薄纱手绢轻轻擦拭眼角泪珠,回道:“臣妾无所依靠,唯有陛下而已……太医说,臣妾又得身子了……”

慕北易抬手要轻拍宽慰小薛氏的手一顿,眼神露出突如其来的欣喜,手旋即轻轻落在她发间,似哄道:“这般喜事,怎不早说。”

枕春眼睛从花叶中看见慕北易的手掌,似怜爱万分地拂过小薛氏如黑瀑般的秀发,心头兀自生出两分酸楚来。到底是小薛氏的福气好,栖云轩刚遭火焚,小薛氏便有了。

她困顿凄凉时,是小薛氏荣耀无上日。如今娇嫔入宫,各处恩宠式微,偏偏小薛氏又有了。

到底在慕北易的心中,他对小薛氏是有情意的。这份近似怜爱的情意,枕春是未曾见过的。

小薛氏的眼泪滴滴落在慕北易肩头,她心头一横,咬唇方说:“如今臣妾诞下如君公主不足半载,若将再次得孕之事广而告之,难免让人说臣妾狐媚。内宫本也该是雨露均沾,陛下素来中正无偏,臣妾怎好自恃恩宠不自知?臣妾想着先隐着几月,民间也道晚些说更有福气。”说着,声音哽咽,“臣妾自从入宫,深得陛下宠爱,陛下护着照着,各位娘娘小主也不曾为难。臣妾虽资质愚笨,却不是个浑然不知事理的……臣妾心中什么都知道的……”

慕北易眼神一敛,静默听着小薛氏的呜咽。

“皇贵妃娘娘……嫡姐姐想要子嗣……”小薛氏一壁软软哭着,一壁将脸埋进慕北易的胸膛里,“臣妾只是庶出,既知嫡姐姐的意思,也不得不从命。可若当时臣妾知道……知道陛下竟是如此玉山般的男子,若知道陛下心中会有臣妾那羽毛芥子般渺小的痕迹,若知道自个儿会……爱上陛下……”她哭泣时轻软无力,让人心都要碎了,“臣妾便是一条披帛挂了房梁上,也断然不肯入宫。”她抬起泫然的脸颊,一双含雾带玉的美眸怔怔望着慕北易,“因为陛下的恩宠情意,是但凡是尝过一次,臣妾便再也不愿意拱手让人的呀……”

她说得情真意切,其中或有三分真心、五分真心、七**分真心,都能使人动容。慕北易勇武且明治,英俊无俦的天子,试问谁又能十分假意。枕春扪心自问,也不敢自断全然无情。

小薛氏的心中苦楚,她安枕春并不能完全体会。可此刻见的小薛氏陈情时那眼中的眷恋,也知道她过得不易。

慕北易的沉默让人心中害怕,他抱着那小小一个的薛楚铃,立在如粉瀑花云的桃花林里。

小薛氏颤抖的手,轻轻环住慕北易的腰身,她道:“太医说,臣妾这胎来得太急,身子还未将息完好,若要诞育或会千难万险。可臣妾想着,这是陛下与臣妾的孩子呀。便是拼了臣妾这一条无足轻重的小命……臣妾也想为陛下诞下。只求陛下这个恩典,往后无论是公主皇子臣妾都欢喜的,让臣妾养在身边罢。”

小薛氏要绝大薛氏的指望。她薛楚铃拼着一腔柔软的爱慕之情,要和大薛氏分道扬镳了。

慕北易静默了半柱香时。这半柱香时,他脑中将薛氏一族的根系命脉、朝政党派、四方势力、宗族权柄都过了一遍,然后轻轻吻了吻小薛氏的额头:“好。朕答应你。”

枕春霎时觉得万般疲惫,身心俱是。慕北易素来多为朝政转舵内宫风向,情意皆是权柄垫脚,恩爱总铺盛世前路。他为了龙椅江山,可以爱娇嫔也可以不爱娇嫔,可以爱扶风郡主也可以不爱扶风郡主,可以爱她安枕春也可以不爱她安枕春。

可是如今,他要为了小薛氏翻动前朝了。

枕春为自个儿的孤军奋战而身心俱疲,为一点点的羡慕嫉妒,而殚精竭虑。她靠在梧桐树上,任由泥土树叶间的蚂蚁飞虫循着她身上的花甜熏香攀附满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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