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萧御负手立在亭中,亭外雪花仍在下。

纷纷扬扬如棉絮,又如李姝家里的梨花。

那年他与李姝初相识,洛阳牡丹开得正好,李姝邀他同赏牡丹。

李姝穿着素白色的裙装,胡姬彩的颜色做成腰饰,穿梭在花团锦簇中,娇俏明艳,却也雍容华贵。

如国色牡丹一般。

可这样的一个人,喜欢的,却是略显清冷的梨花。

他淡淡看着花,看着李姝。

李姝似是觉察到他的心思,上前拉着他的手,笑着道:“牡丹虽好,但总及不上我家乡的梨花。”

“待来年仲春二月,你随我回赵国,看一看赵国如云如雾的梨花,可好?”

花丛中,少女笑眼弯弯,清澈眼眸如水洗。

他看着那双眼,微颔首,说好。

但他终究没能随李姝同去赵国赏梨花。

同年玄律,大雪纷飞,他与李姝约好同游雪景。

不知为何,从来早早在约定地方等她的李姝失了约,他在雪中等了许久,总也等不到李姝的到来。

后来,李姝与他断了联系。

周围人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李姝,他的世界,仿佛不曾出现过这个人一般。

后来一别经年再相见,她的父亲登基,她得封公主,风头一时无两。

她端坐在贵女中间,着一身宫装,点翠凤簪甚是精致华美,熠熠生辉如宝石骤然放光。

他淡淡看着她,她手里摇着团扇,浅浅笑着,道:“逸之,好久不见,你可好?”

他漠然点头,周围贵女们开始起哄:“大夏第一公子与公主甚是相配,不知陛下可肯赐婚否?”

半人高的熏香炉里燃着大月氏进贡的苏合香,丝丝绕绕飘着,如云雾一般。

美人卷珠帘,美人在云端,美人在天边。

他隔着云雾看她,她仍是笑着,恍如隔世般不真实。

到最后先帝也不曾赐婚,只说李姝还小,想再留几年。

那日他便知道,他与李姝的缘分,已经断了。

先帝对李姝起了疑心,他出身兰陵萧家,当世第一望族,他与她,再也没有可能。

除非是,先帝驾崩。

而现在,先帝已经死了。

萧御目光深了深。

萧御看向王负剑。

王负剑抱剑,双手环胸,他的眼睛被李姝弄瞎了,用红绸缎蒙着。

许久不见天日,他的肤色是不健康的白,在红绸缎的衬托下,有着勾魂摄魄的病态美感。

萧御不着痕迹收回目光,平静说道:“姝儿半生凄苦,若季小将军真心喜欢姝儿,此事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感情岂是能算计的?”

王负剑冷笑开口:“季青临对李姝的喜欢不是喜欢,是上当。”

萧御静默无声。

王负剑道:“此去岭南千里,丁家族人更是居无定所,你未必能在来年冰化春来之际回来。”

“在这一段时间来,我会待在李姝身边,朝堂之事我虽不懂,但行刺暗杀之事我还略懂一二。你只管放心去岭南便是,待你回来之际,李姝仍是完完整整的李姝。”

萧御眉头微动,道:“如此,多谢王兄。”

王负剑没有答话,转身出了庭院。

萧御对着簇簇落下的雪花伸出手,晶莹雪花落在他手中,很快融化成水,从他指缝中溜走。

“世子。”

侍从从院门处走进来,双手递给萧御一方锦帕,垂眸说道:“您该上路了。”

萧御看着自己掌心的一团水渍,神情漠然。

“走罢。”

萧御接过帕子,慢慢擦着掌心,说道。

萧家的马车出了霸城门,守城的卫士迅速向长乐宫送消息。

长乐宫的李姝彼时正在看益州送来的战报。

今年的雪极大,羌戎的牛羊冻死大半,羌戎无粮,频频骚扰边关。边关将士群情激愤,大开城门出兵五万,迎击羌戎。

然益州大雪,五万人马不知所踪,直至今日,仍是联系不上他们。

至于他们抗击的犬戎,却是时不时侵袭边境。

五万人马并非小数,又加之犬戎虎视眈眈,守城将士不敢隐瞒,八百里加急送战报入长安。

长安城世家争权,宗室诸王伺机而动,这种消息一旦传开,各方势力必会趁机作乱,故而这种战报尚未抵达长安,便被她的暗卫扣下了,偷偷递到她面前。

“派几个人盯着。”

李姝心思都在犬戎身上,头也不抬,随口说道。

元宝面上颇为踌躇,试探说道:“咱们的人,怕是不行吧?”

李姝看完了战报,随手放在一边,道:“无妨,且跟着就是。”

“萧世子既是给本宫去寻丁家族人,便不会说甚么。”

萧家在她的打压下虽颓势已现,但百年世家的底蕴仍在,萧御又是一个明察秋毫之人,她麾下号称无所不知无孔不入的暗卫对付寻常人尚可,但对付萧御,却是颇为吃力。

元宝应下。

李姝看身边没有王负剑,又问:“对了,王负剑去哪了?本宫有事寻他。”

她把暗卫交给王负剑,打的是让王负剑将她的暗卫调/教成真正的无孔不入无所不知。

她险些丧命于王负剑剑下,却宽宏大量留下王负剑的性命,可不是让他待在自己身边充当吉祥物的。

元宝道:“奴婢这便去寻他。”

李姝摆摆手,示意元宝快些去。

另一个小黄门看了看李姝放在一旁的战报,小心翼翼说道:“长公主,战事紧急,此事需要您尽快做决断。”

李姝揉着眉心,道:“本宫知道。”

瞒是不可能瞒得住的,快则十日,慢则一月,此事必会被长安城的世家们知晓。

她得趁世家尚未得知之前,派心腹战将去往益州处理此事,若是不然,待事情传开,世家们必会逼她让出益州兵权。

益州兵权一旦被世家所得,以世家精致利己的作风,或与犬戎眉来眼去耗她原本不多的钱粮,或借此蚕食她的势力,让她把重心放在益州,无暇顾及长安局势。

长此以往,她这位一手遮天的长公主,便与她那位被世家们架空的父亲没甚两样。

益州不能有失。

可问题是,派人去益州?

季青临虽是绝世悍将,但益州局势不同雍凉之地,雍凉是季家的大本营,季青临在雍凉能一呼百应,到了益州,便是两眼摸黑。

更何况,他用不了季家的身份——季存忠已经办过后世,季家的季小将军暴毙,现在活着的,是一个没姓名的人。

且益州颇为排外,语言与中原九州也大不相同。

每次益州战报传来,她单是看明白上面写了甚么都要花费许多功夫。

她研究过益州的语言尚且如何,更何况根本不了解益州情况的季青临。

当然,更重要的是季青临被季存忠打得半死,若不是她将他救出,只怕这会儿早就入土为安了。

季青临的身体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根本养不好,她怎放心让他孤身一人去益州?

益州之事,还得去找那个人。

但那个人的危险程度,不比萧御低。

李姝垂眸按着眉心,正在思索间,元宝小跑着进殿:“长公主,王负剑回来了。”

李姝睁开眼,看见王负剑大步走进殿,红绫覆眼,面容冷峻。

“你找我?”

王负剑走到她面前停下,问道。

李姝道:“我需要一支能够远胜于萧家的暗卫。”

“你不放心萧御?”

王负剑问道。

李姝笑了,道:“他出身世家。”

“但他喜欢你。”

王负剑接道。

“我的大侠,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事情。”

李姝凤目微挑,笑着说道。

一句大侠被她叫得黏黏糊糊,喜欢两字更是说得百转千回,可话里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不信任。

尽管萧御将萧家最珍视的海图拱手相送,尽管萧御为她远走千里,冒着生命危险去岭南寻找丁家族人,但在她心里,萧御做的这些事情,不值一提。

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根本没有心,她玩弄权势,玩弄人心,

喜欢她,根本是自讨苦吃。

萧御如此,愣头青的季青临更是如此。

不,季青临并非如此。

季青临喜欢的,是她不择手段勾画的假象,并不是真实的她。

“知道了。”

王负剑转身离去。

王负剑出了正殿,去往季青临住的偏殿走去。

季青临自幼习武,骑射极好,又懂排兵布阵,宫人们只以为王负剑与季青临商议如何训练李姝的暗卫,心中并未多想,见他过来,连连给他让路。

王负剑走进偏殿,鎏金瑞兽里燃着李姝最爱的苏合香,苏合香之下,隐隐有着苦涩汤药味与淡淡血腥味。

殿里伺候的宫人并不多,低头垂眸侍立一旁,看王负剑进来,连忙向王负剑见礼。

王负剑略微颔首,绕过琉璃屏风,来到季青临榻前。

季青临倚在榻间似乎正在看书,见他进来,将书合上,放在一旁,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他。

“天下第一剑客?”

季青临声音明快,指着一旁的软垫,道:“坐。”

王负剑将剑放在一旁,迎着季青临好奇的目光,单刀直入道:“你喜欢长公主?”

“长公主风华绝代,谁人不喜欢?”

季青临毫不掩饰自己对李姝的喜欢。

恰时宫人捧着茶水送来,季青临接下宫人送来的茶水,剑眉微挑,道:“你为长公主而来?”

王负剑漠然道:“我为萧御而来。”

听到萧御二字,季青临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抬手遣退殿里伺候的宫人,这才问道:“那个负心汉与你说了甚么?”

“负心汉?”

王负剑冷笑,敷着红绫的眼对着季青临,道:“你当真愚不可及。”

季青临星眸微眯,声音不复刚才的明快,道:“愚不可及的是你。”

同为男人,又同出身世家,他明白萧御的心中的报复,但他不能明白的是,萧御为了权势,能负了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姑娘。

负了也就负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未必不好,可萧御却利用李姝对他的感情,联合恨李姝入骨的世家,险些将李姝害死。

秋猎之际,若不是他觉察世家们的动作,与李姝的异样,只怕此时的李姝早就死于刺客之手。

似萧御这种薄情寡义之人,他恨不得杀之后快,偏李姝对萧御珍视得很。

想起李姝明明心里很在意,却偏要装作甚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的模样,他心里便堵得很。

萧御有甚好的?

哪里及得上他?

季青临心中不屑,面前王负剑冷冷开口:“那你可知,李姝当年为何与萧御分开?”

“那时长公主只是宗室女,而萧家却想尚公主,瞧不上当时的长公主。”

想起李姝受过的委屈,季青临便一阵心疼。

多好的一个姑娘,萧家真是瞎了眼。

想到此处,季青临更是为李姝报屈,甚至想着时光若能倒流该多好,他必会穿越千山万壑来到李姝身边,抱抱那时孤立无助的李姝,告诉她,你值得拥有更好的。

你的未来,我在等你。

他心中这般想着,忽听王负剑嘲讽出声:“是李姝拿了萧老夫人的两万两黄金,断了与萧御联系。”

季青临微怔。

王负剑继续道:“两万两黄金,便能买下她的感情。”

“是萧御负了她,还是她负了萧御?”

“这不可能。”

季青临斩钉截铁道。

但理智告诉他,这的确是李姝能干出来的事儿。

李姝其人,功于心计,心恋权势,她对权势的渴望,从来不曾对他有过半点隐瞒。

“你以为你对李姝的喜欢是真的?”

王负剑又道:“你与她见的每一次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精心算计的。”

季青临星眸轻眯,道:“是萧御让你来挑拨我与长公主的关系?”

“挑拨?”

许久不曾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王负剑语速缓慢,道:“我是来告诉你真相。”

“你以为的秋猎中的英雄救美,也是她一手设计的。此计一来除去林文议,二来为你。”

“你是大夏最出色的少年将军,李姝麾下无悍将,收拢你,对于她大有益处。”

季青临脸色微变。

王负剑淡淡道:“这便是你喜欢的人。”

“你的喜欢,都是她一手算计的。”

“你的喜欢,都是她一手算计的。”

“全是假的。”

“你喜欢的不是她,你只是中了圈套。”

季青临胸口微微起伏。

片刻后,他掀起身上的被褥,跌跌撞撞走出偏殿,不顾宫人阻拦,闯进李姝的寝殿。

李姝此时正在看奏折,抬头瞧见他衣衫不整,不复往日英气风发模样。

李姝凤目微转,随手将折子放在一旁,笑了一下,道:“王负剑去找你了?”

季青临走到李姝面前,双手撑在案上,星眸明明暗暗,低低问道:“长公主中意的是我,还是季小将军?”

李姝眨了眨眼。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耳熟。

李姝正欲答话间,忽觉身体一轻,身受重伤的季青临将她牢牢圈在自己怀里,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身里一般,一遍又一遍声音微哑问她:“是我,对不对?”

李姝叹了一声。

她中意的小奶狗,还是黑化成了大狼狗。

狗日的萧御,缺根弦的王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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