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2 章 萤火(十九)

七月初三。

花翥穿上新制的紫色雁翎服,骑着赤骊马行在最前方,身后紧随一支马车队。领头的马车上幌子招摇。上写“麦雷”二字。这便是戏班子的名字了。

此二字是夏闲影定的。意味雷声从即将丰收的麦浪上滚滚而过,天空在震颤,大地是丰收。

今日,夏闲影将带上麦雷戏班子新排演的阿红传去另一个军镇唱戏。那处说是军镇,驻军却不多。此村与众格外不同,村中男人在几次战争中都未有任何折损。

男人足够,便用不着太多驻军。

当初统计军镇时此地便赫赫有名。

花翥寻人问过,原来在还是麒州此地便极为有钱,村中男人二十余年来皆花钱抵徭役。蛮族南下后村中做主的老者为保存“血脉”带着所有男子落荒而逃,村中无男人,自然不用帮司马家抵挡蛮族,自然无男人于战场中丧命。

男人跑光了,只留一村老弱妇孺藏在村外的地窖中,幸而未被蛮族发现,这才苟延残喘下来。

前些时日夏闲影与紫炎妇人闲聊,知晓此村的男人们逃亡归来后便仔细检查女子身体,若身上有太多伤疤便定是失了贞,只要失了贞,女子必须去死。

若男子死在路途中,女人自当殉夫。

北地民风剽悍,相较别处不太看重贞洁,却不想竟然也有这般模样的村庄。

夏闲影听闻有此地后便吵着闹着拉着花翥一道去唱戏。“妹妹新写的这出戏若能在此地得个好彩头,便可在阳啟畅行无阻!”

玉蝉瑟瑟发抖,细声道这出戏一唱她定会被活活打死。

“有翥小将军在,玉蝉你何须害怕?”

花翥听得后面这般说,越发仰首挺胸,甚觉肩上担子沉重,幸而在第二辆马车中睡着被她拖上马车的眠舟。

“所谓天赋着实令人生气。本将用尽全力当不得师兄成日睡觉。”她笑着与秦芳说起眠舟。

秦芳眼下有两道黑黑的印记,她是被花翥从烟火室中拖出来的。花翥见她与林家军派来的高手一道沉迷火.药,已是心神俱疲,带她出门散心,听听戏,看看热闹。

村庄近在眼前,名为红叶村。此名源于村外种植了大量枫树。花翥喜欢枫树,喜欢那火一般的鲜红。可惜而今是盛夏,便满心念着深秋再来。

花翥一行到时,村中祠堂正闹得不可开交。

一个被剃了阴阳头的女人被几个面有犹疑的妇人摁住。一风度翩翩的老者站在正中,捻须道:“去紫炎从军?你是去做军.妓吧。玷污门风!什么女将军?定是睡出来的。”

此类话花翥听得多,倒也不太在意。

整了整衣衫正欲进村,那被剃了阴阳头的女人忽然重重“呸”了一声!

“我呸!”

那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开口,声音却低沉嘶哑,宛若历经风霜的老者。

虽被制住,却一脸不悦,似有剐了这一身血肉也要抗争一番之意。

那女子道:“朝廷亲定的女将军岂会像你说得那般不堪!我阳啟是堂堂正正之国,又不是娼.妓之国!女将军禁娼之事天下皆知!岂会做那种恶心事?”

花翥闻言浅笑。

静立在一旁听这群人吵闹。

那老人哼笑道;“将军又如何,还不是女人?是女人就得生孩子!除此外,还有何用?”

“我呸!”

那剃了阴阳头的女子大骂:“你这老头!身为族长,大难来时带着男人逃走,留下一村女人给蛮族糟蹋!亏得上天怜悯,蛮族未曾发现我等,三年!三年!我等平日连家门都不许出的弱女子相互扶持,居住深山,与野兽争食!

“三年!何等苦楚?何等悲哀?好容易活出一条路,你们这群衣冠禽兽却爬了回来!尤其是你儿子,一回来就查看妻女身体,说什么若有了伤疤便是被人欺.凌,便得以死证明清白!我呸!那小妾是哪里来的?他根本就是喜新厌旧的王八蛋!

“紫炎有何不好?女将军能登上此等高位定是堂堂正正之人!唯有你披着一张冠冕堂皇的老皮胡言乱语!”

花翥万般欣喜。

她本以为之前颁布的十字令收效甚微,不想早已如同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引着这个被剃了阴阳头的女子走出混沌。

萤火虫光微弱不已,但若聚在一处,谁说不会像繁星坠入人间?

而那女子还在骂,满口污言秽语。

那老者捻须道不雅。

“雅?你个糟老头子带着男人逃命时可觉自己优雅?你个糟老头子带着男人回来抢夺我等种出的粮食时可曾觉得自己优雅?呸!死老头子!三年不归家!我等真该从新找一个男人!满口靠男人,靠你们?还不如找个蛮族男人!等你们归来,还不如去紫炎从军,好歹彼此有个照应,好歹不用受你等混账的嫌弃!读书,你们读的书越多,腹中越盛满了马草!”

那女子声音越大,花翥隔得远都觉得自己一双耳朵被震得微微作响。

夏闲影张口结舌。道这番话写到戏本子中也是有趣。她始终觉得自己的阿红传少了些什么,而今想来,少的便是这等几乎戳破苍穹的骂街的豪气!

“闲影你可知你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翥小将军明言。”

“本将时常闹不明白从你口中说出的话究竟是赞许还是嘲弄……”

“谢翥小将军夸奖。”

越闹越厉害。

连眠舟都揉着眼睛下了马车,立在花翥身畔。懒洋洋问何人喧哗。

见那剃了阴阳头的女子。颔首道骂得好,爬上马车睡了去。

前因后果已明。花翥懒得再听,可若贸然闯入也讨要不得好处,只可智取。

眼珠一转,心生一法,便让玉蝉唱两句阿红传。

唱腔软糯,即刻吸引了村民注意力。

村中人皆姓刘,此处便也被称作刘家村。

说话的人老人被称作刘老九,是村中族长,那被众人摁住的女子名为刘三花,是老者因“不贞”被处死的儿媳的亲妹妹。

花翥束发,若不知晓雁翎服是何种衣衫晃眼看去也像男装,她装出男人的声音对老者拱手道自己是麦雷戏班的班主,偶路过此地,听了祠堂前的说话甚为愤慨。

“此女着实不懂规矩。但终究是条人命,贸然杀了显不出您的气度,我戏班子有一出戏,名为阿红传。”她简单讲了戏本子的内容。

刘老九分外满意,当即令村民拿出一笔钱交给班主花翥,请她们就在村中空地演一出,改改村中女人的胡思乱想。

刘三花大怒,远远冲花翥啐了一口,道:“呸!你是何人?看你一身绫罗,想必是个纨绔子弟!老子是你姑奶奶!你姑奶奶告诉你!那钱是你姑奶奶们这三年拼死攒出来的!”

花翥故意道,既然是女人挣来的,自然该交给家中男人。

“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瘪三!”

花翥一愣。

头一次被人这般骂,有几分新奇。

“姑奶奶我拼尽全力才活了三年!凭什么要受男人的闲气!”

花翥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潮澎湃。

此行,收获不小。

搭起戏台子便开始唱戏,刘三花被绑在木桩上,依旧尖声叫骂。花翥索性令人堵住她的嘴。若目光可喷火,花翥大抵已被刘三花眼中的怒火生生烧焦了几次三番。

“奴家年方二十有七,出嫁那年也是二八年华青春年华。”唱腔起。

刘老九捻须听得仔细。

又唱:“夫君为天,婆婆为地。天地不可违逆。”

刘老九哈哈大笑,道果真是一处好戏。

刘三花眼中几乎瞪出血来,竟是靠着舌尖的力量生生将口中的破布顶了出来!

口舌间满是鲜血。

她呛了一口血,大骂。“若是姑奶奶有一把紫炎女兵用的婉眉刀!定将你这个胡言乱语的戏班子尽数斩杀!”

花翥越发喜欢这个满口不堪之语、格外泼辣的刘三花。心生怜意,更忧心她伤着自己,便令秦芳此番用绳子将刘三花的绑住。

秦芳虽满心不安,却还是照做。

戏文继续。终于到了最后一幕,阿红死在街头,为野狗老鼠啃食,连骨头都被丢去了野外,不得安葬。

刘老九大笑道:“极好,极好!不愧是紫炎的戏班子。麦雷,麦上之雷!种地的是何人,男人!男人定要有雷霆之势!”

花翥笑着陪着说着胡话,目光扫射处,村中女子不少面有愠怒,不少眼中含泪,更有人低声抽泣,眼中满是愤懑与不甘。

三年。

足以让一群从未离开家门的女子明白即便村中只剩女人,她们也可奋力求生。男人归来自然好,但那归来的得是良夫严父。而不是挑三拣四,乘机换小娘上位、剥夺她们辛苦求生存下的财物的恶人!

她对夏闲影使了个眼色。

乐器不停息。

唢呐吹出凋敝与荒凉。

一生,一世。

黄粱一梦。

玉蝉的唱腔变得飘飘忽忽,甚至让人有忽近忽远之感,像是黄泉路上深重而阴冷的雾。

夏闲影极会选人。

阿红与鬼差对话。

故事戛然而止。

写戏文的只写故事。

唱戏文的只负责好听。

众生听戏所感受的喜怒哀乐,写戏文的决定不了,唱戏文的控制不得。

戛然而止,听戏者何思何想?

谁也不知。

刘三花眼中的怒意被惊诧替代,她死死盯着花翥,似想要扒开花翥身上的雁翎服看透她究竟是何种人物。

女人面面相觑,有人沉思,有人眼中有光。

刘老九大怒!

责令村中男人将这个奇奇怪怪的戏班子彻底拆了!

这群男人常年用钱财抵徭役,逃跑比打仗厉害。

不过眠舟将头探出马车又懒洋洋缩回的空隙,花翥便手握婉眉刀将这群人彻底打散!

“还真是逃亡去的。难怪你们走了村中妇孺难以为生,想必逃走时带去了不少粮食,这才成了一群废人!”

花翥嘲弄道。

环视村中男人。

有人一脸不悦。

也有人面上有愧。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指着花翥道:“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只要留了男人的血脉,便可买女人生孩子,村子便不会死!”

花翥毛骨悚然。

从孩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中缓过气,花翥高举起手中的婉眉刀,风扬起她的发梢,她提高声音,道:“我便是紫炎的小将军,您口中靠着引诱男人登上高位的、圣上亲封的疾风小将军花翥。”

她复又对依旧被捆绑,眼中却有了生机的刘三花笑道:“你即便认不得本将,也应听闻本将手中的婉眉刀!”

作者有话要说:意外不今天出场的这个……咳……我曾想简单概述过程,但还是觉得这样写更能表现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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