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盈无咎宛城其二

次日曹『操』军帐, 立在门外守卫的持戟亲兵听着帐中隐隐传出来的弦歌笑语声, 心里隐隐羡慕。

一切似乎没什么改变, 典韦望着远方的林木, 叹了口气, 看来两位军师也不能劝动曹公。

帐外寒风萧萧,帐内春意融融,乐者弹筝鼓瑟,侍坐在曹『操』身侧的女子罗裙丹裳, 细腰高髻,眉如远山,发间碧玉为簪,耳缀明珠为珰。

曹『操』接过美人奉上的酒樽,看着美人举觞掩袖浅饮,“为明公寿。”

清『液』从美人艳若芙蓉的唇角流下, 沿着白皙如脂的肌肤滑入交领中, 他不由惋惜邹氏美『色』。

帐外响起人声, 片刻后有卫士扬声禀告, “明公,张将军请迁营寨于高处, 求问明公可否。”

曹『操』喝口酒, 随意应道, “此等小事,将军自可做主。”

卫士领命,转身向张绣派来的士卒道, “司空已允,张将军自便。”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名士卒去而复返,卫士再次向军帐禀告,“张将军言麾下车少,铠甲甚重,请求披甲行军。”

只听帐内曹『操』回道,“张将军何以如此谨慎,孤用人不疑,披甲便是。”

邹氏见曹『操』望着自己,盈盈拜谢道,“妾为张绣谢明公信重。”

曹『操』听着帐外人声渐息,起身走向甲胄处,披甲佩刀,“孤与张绣,恐怕俱要令夫人失望。”

……

“将军,曹贼未生疑心。”一骑从远方奔来,勒马向张绣禀报。

张绣冷声笑了笑,“贾公果然算无遗策。”他调转马头,望着叔父面前留给自己的兵马,“诸君俱随我叔父南征北讨,战关中,入荆楚,如今旧君遗孀被辱,主辱臣死,诸君可愿随绣杀贼雪耻!”

“愿随将军复仇雪耻!”麾下众将齐声吼道。

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心中,“有仇必报”的想法根深蒂固,复仇重于法理,重于生死,即使是这种谈不上深仇大恨的矛盾,张绣麾下士卒也愿意为之拼命。

七千人披挂铠甲,手持刀戟,步卒与骑兵并进,径直袭向曹『操』驻军之地。曹军对他们并不设防,直到张绣军杀进门来才反应过来,军心涣散,大部分士卒忙着奔逃,根本不能形成有效抵抗。

张绣军如入无人之境,在『乱』军中杀往曹『操』主帐,“擒住曹『操』!生死不论!”

“将军,曹贼逃矣!”

张绣闻言向那边望去,曹营主帐中冲出一队精骑,显然是曹『操』亲兵,当即率军追赶,“得曹贼首级者,赏金赐帛!”

曹营『乱』成一片,曹昂与曹丕兄弟军帐位置较偏,远远听见喊杀声,曹昂出帐急召护卫,“卫士何在?”

“孝廉。”帐外打探完消息的亲兵围了过来,“张绣反叛袭营,孝廉速退!”

“阿兄?”九岁的曹丕从军帐中跑出来,“军中哗变?”

曹昂搂住弟弟,按着小少年的肩膀,“诸君护我弟突围,我前往护卫司空。”

亲兵们看着这位曹公的长子,欲言又止,无奈子救父是人间常理,他们不能阻挠公子尽孝,于是领命称诺,向曹丕躬身,“公子,行矣!”

“阿兄。”曹丕被催促着走了数步,回头喊道,“丕不为阿兄之负累,兄与大人定要平安而归。”

他的兄长抓着马鞍上马,对着他应了一声诺,“路上当心。”说罢,带着另一半亲兵前往曹『操』所在的主帐。

此时人马奔溃,几乎不分敌我,曹昂的亲兵拉住一名青州兵,“司空何在?”

“司空率骑往淯水边而去。”那名士卒指着记忆中的方向道。

曹昂望去,一眼望到张绣军的旗帜,显然张绣已经率兵在追曹『操』。

淯水?他想到一条可以就近过去的小道,“走!”曹昂甩鞭策马,率着几十名亲兵沿小道赶超。

另一边曹『操』率着数百骑士朝着淯水方向逃亡,张绣军追得急,还带了弓.弩手,对着曹军箭如雨下,不时就有人掉落马背,人仰马翻。逃到淯水河畔时,曹『操』随身的亲兵折了三成。

“明公,速速渡河!”典韦持一双八十斤的大戟,甩了甩戟刃上的血,他身上穿着锁子甲,寻常箭矢不能破甲,因此并未受伤。

“大人!”数骑从河岸旁的树林边奔来,曹『操』听见熟悉的声音,抬眼望去,来人正是他的长子曹昂。

“子修?汝如何得来?”

望着曹昂纵马而来,曹『操』分神之下,几支流矢『射』向他,一支『射』到他右臂上,被环甲所阻,弹开落地,手臂上只有微微的痛麻感。另一支流矢『射』中了他所骑乘的白马,“绝影”悲鸣一声,前蹄扬起复而跪地。

曹昂见此,慌忙跃下马背,扶着差点摔倒的父亲,“大人。”曹昂把自己坐骑的缰绳往曹『操』手中塞,“行矣!”

曹『操』心头一涩,“子修,不必如此。”他望一眼敌军,河畔上乌泱泱一片,有近千人,曹『操』把缰绳塞回长子手中,“儿但观汝父破敌。”

曹昂闻言与典韦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其意,数息后只听身后树林喊声大作,战鼓声起。

在咚咚隆隆的战鼓声里,数百骑兵杀出,皆着曹军兵服,曹昂很快认出,为首冲锋的将领正是他的从父曹洪曹子廉。

曹洪手持长槊,头戴兜鍪,冲锋陷阵的模样乍一看与曹『操』有几分相似,张绣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兵所惊,恐慌喊道,“中伏矣!”

“曹军有伏,速退!”

曹洪带着骑兵从侧翼直『插』入张绣军中,以半包围的方式推进,一边倒进行屠杀。而另一边树林中仍源源不断走出曹军步卒,弓.弩兵躲在盾兵之后,等曹洪冲杀过去,立刻抛『射』放箭。

张绣麾下士卒仰头看去,如麻的箭矢从空中坠落,避无可避,一轮箭雨过后,百余人倒地。

战局彻底被扭转过来。

“将军,我等只能背水一战!”胡车儿持马槊将身边曹军捅个对穿,槊刃拔出再刺向张绣身边的敌人。

张绣环视四周,恨只恨曹贼『奸』诈,他只带了千余骑兵和几百弓.弩手来追击,侧面有曹『操』伏兵,前面有曹军弓.弩阻拦,身后是淯水,当真是四面围困。

冬季河水较浅,完全可以渡河,仍然存在明显的生路,还谈甚背水一战?

世事无常,战局瞬息万变,顷刻间,想要渡河逃亡的由曹军变成了己方,眼看着有士卒不听命令纵马渡河,张绣叹息,已经无力回天。

一旦曹『操』提前做好防备,他们便绝无胜算,这就是贾公对他说的风险。

荀忻和郭嘉在弓.弩手的掩护下,来到曹『操』身边,见老板站在地上,两名谋士也从马上下来。

曹『操』对着他们躬身揖礼,“若无奉孝、元衡点醒,『操』葬身淯水矣。”

“明公言重。”荀忻避礼不受,另行回礼。

“此分内之事耳。”郭嘉长揖道。

曹昂与他们两人见礼,询问道,“大人与二位军师,竟早已料定张绣反叛?”

“今晨我等随子廉将军率兵驻扎于林中,一个时辰前明公遣人来报,方伏兵于此。”郭嘉解释道。

说来要是张绣动作再快一点,他们很可能反应不及,这一仗打得实在惊险。

昨晚他们商议时,考虑到无法知道张绣什么时候动手,全军戒备会打草惊蛇,因此放弃在营寨与张绣正面相抗。曹『操』最终选择以自身为饵,诱张绣进入他们设好的陷阱中。

荀忻望着战场上的形势,树林能埋伏下的人马不多,曹军不过六百余人,只凭借着精锐战力压制张绣军,张绣在胡车儿等人的护卫下,得以渡河突围。

“穷寇莫追。”曹『操』下令阻止己方追击,当务之急不是杀张绣。

曹『操』骑上典韦牵过来的战马,驱马往回走,“随我回营整军。”

弃营而逃时,己方士卒大多溃散,他若不早些回去稳定军心,整顿兵马,恐怕营中兵要逃走大半。

“大人,张绣若逃回宛城,坚守不出,此战岂非徒劳无功?”曹昂跟在父亲后头,低声请教。

曹『操』笑了笑,刚刚曹昂在“生死之际”要让马给他,怎令人不动容。想到这里,他温和道,“子修稍安勿躁,吾料军报不久即至。”

曹昂皱眉想了一会儿,猜测道,“大人之意,已遣兵攻宛城?”

“然也。”

曹昂不由对父亲肃然起敬,“大人用兵如神。”他本以为父亲在宛城得胜愈骄,行事多有荒唐,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父亲已经运筹帷幄,智珠在握。

曹『操』自嘲一笑,“非也。”他『摸』着战马的鬃『毛』,这是一匹普通的骏马,比不上刚刚中箭而亡的绝影。

“荀令君料敌于千里之外,郭奉孝、荀元衡知己知彼,谋能应机。”曹『操』长叹一声,“而孤未料张绣之叛,未取张绣之质,失矣。”

曹昂听着这话,明白自家父亲还是抹不下面子承认自己得意忘形,说什么后悔没找张绣要质子,谁都能看出来是在找借口。

见典韦驱马而来,荀忻在马上向他拱了拱手,笑了笑,“典君。”

“荀君。”典韦是来向他道谢的,只是到了人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环甲助我良多……”他身着甲胄,只能抱拳,原本如洪钟的声音低沉下来,“多谢。”

“典君多礼。”荀忻看着眼前人,“君陷阵于前,能为虎士添翼,忻之幸也。”

典韦走后,郭嘉驱马过来,看着荀元衡眉眼带笑,“元衡笑甚?”

“天命能变,幸事也。”荀忻神神道道来了一句。他眼神飘远,神『色』莫辨,再加上那张优越的脸,的确有几分神棍风范。

郭嘉来了兴致,“哦”了一声,挑眉问道,“听闻荀氏善治《周易》?”

“奉孝从何处听闻?”荀忻默默望向他,谁又造谣给荀氏加人设了?

“仲德言之凿凿。”郭嘉好奇地追问,“元衡可通卜算,算我何如?”

“奉孝未治《易》?”荀忻对此表示怀疑,郭奉孝曾远赴关中游学,并不像是没学过《周易》的样子,真论起来,他学的那点皮『毛』完全不够看。

郭嘉不为所动,“算人不算己。”

荀忻只觉眼前一晃,郭嘉抛了什么东西过来,伸手接住,是一只绣着云锦的锦囊。荀忻眨了眨眼,打开被系好的锦囊,“此为何物?”

只见其内鼓囊囊装着截短的蓍草,约有五十多根小棒。据他有限的占卜知识,这玩意儿是用来起卦的。

“蓍草,元衡尽可起卦。”郭嘉笑道。

荀忻叹口气,认命地按照《系辞》所教的成卦法起卦,五十五根蓍草,取出六根不用,来象征六爻。将剩下的四十九根随手分为两半,放在马背上,一半横置于上,象征天,另一半横置于下,象征地。从“天”之中取出一根蓍草竖置于“天”、“地”之间,象征人。

天地人,三才具备,再分出“四时”与“闰月”,经过三次变卦后得到一爻,“三变”重复六次后得到六爻。

荀忻再叹口气,开始用半吊子水平解卦,默念爻辞,“坎不盈,只既平,无咎。”

《坎》卦变为《师》卦,当以《坎》卦九五爻辞解之,坎即为陷阱,字面的意思是:坑还没填平,只填了坑底,没有过失。荀忻结合全卦来解,神『色』转为凝重。

即使他从来不信鬼神,这会儿也有些犹疑,是他穿凿附会,还是卦象真的这么准?

“卦辞如何?”郭嘉从曹『操』身边回来,和他并马而行。

“坎既盈,无咎。”荀忻将蓍草收起,整齐装回锦囊中,还给他。

“坎既盈”是“坎不盈”最好的结果,危险已经消失。

“果真?”郭嘉笑了笑,《坎》卦中哪有这个卦象?他没有揭穿友人,沉『吟』着,“无咎……”

“人生天地间,不望有所得,但求无咎。”青年嗓音清朗,轻声叹道。

一行近千人即将回到军营时,有侯骑来报,“明公,子孝将军已攻占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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