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许田围猎岂能无获

邺城, 大将军府。

时近立秋, 阳光却未减夏日的炽盛, 天地如处在蒸笼中, 还失了水汽, 蝉鸣声绵长而聒噪,更添一重喧嚣的燥意。

府门外的卫士一身厚重甲胄,脸上通红,汗水沿着脸颊流入衣襟, 渗入早已湿透的里衣。连手中的长戟,手握之处亦生热意。

府门内传来一阵缓缓而有节奏的敲击声,似乎是有人拄杖行走,木杖敲在石板地面上。

“别驾。”一位手持笏板正欲入门的小吏顿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

田丰向小吏点点头,顾视一眼目不斜视的甲士, 不苟言笑的脸上多几分赞许之意。

“别驾。”没走两步, 再遇一人, 田丰未曾正眼相看, 冷哼一声,拄着杖硬生生绕道, 慢悠悠扬长而去。

田别驾与逢从事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在场的卫士只觉得气氛窒息乃至生出寒意。并不是能使人惬意的凉爽, 而是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胆寒。

遭冷眼那人低着头,嘴角的笑意未达眼底,站在原地细细整理好衣襟, 大步朝府中而去。

“元图至矣。”袁绍自案牍中抬起头,语气随意而显亲近,“坐。”

被称为“元图”的人正是与许攸同时跟随袁绍的逢纪,当年便是他献计“反客为主”,为袁绍定计谋夺冀州。

袁绍起身,由着侍从为他舆洗双手,井水清凉惬意,洗秽的同时也算消暑。

他在淅沥水声中道,“卿不召自来。”说着望向逢纪,“不妨直言。”

逢纪拱手低头,姿态谦恭,“明公慧眼如炬。”

“逢纪此来,有一计欲献明公。”

“破曹之计?”袁绍扔下擦手的布帕,颇感兴趣问道。

逢纪再揖道,“破曹乃必然之事,拙计只求锦上添花耳。”

“曹『操』连年征战,兵不卸甲,看似势盛,实则疲敝。明公定策速战,以实击虚,已稳『操』胜券。”

“然胜算不嫌多,兵法曰,先胜后战,纪愿为明公以策万全。”

袁绍不得不耐下心来听逢纪细说,逢纪之意,希望他多遣使者,结交关中诸将、刘表、孙策、乃至青徐之间的泰山贼,使他们作为袭击曹『操』的外援。

另外,逢纪还建议他私下与许都公卿,以及兖豫二州的镇守诸将书信往来,许以厚利,诱其反叛。

“明公世居汝南,州郡望族,汝南吏民莫不以明公为表率,虽居汝南而心向河北。”

“一旦讨曹,汝南诸县,义士群旧必当响应。”

“曹『操』奉迎天子都许,专横朝政,朝中关中诸将如董承等人,内怀愤恨。明公若传书与董承等人联结,策其反叛,纵不能功成,许都亦『乱』。”

“外结诸盟,深伏内应,曹『操』内忧外患,顾此失彼之际,便是明公出兵廓清环宇之时。”逢纪长揖而拜道。

外援、内应的设想听起来颇令人心动,袁绍叉手深思片刻,最终决断道,“依卿之策,便稍缓攻许。”

遣使与传书费不了多长时间,他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指挥战事最忌心浮气躁,『操』之过急。

“明公英明。”逢纪低头应道,如他所料不错,田丰应当是力主速战之人,听到按兵不动的消息,田丰是否还坐得住?

袁公别的事常犹疑,独杀伐果断,田丰若一再犯上,只能是自寻死路。

逢纪向袁绍告辞,心道,劳明公再受几日田老奴晦气,老奴不死,逢纪此恨难平。

————————————————

许都,立秋之日,公卿随天子同往郊外,举行完郊礼仪式过后,依礼,皇帝要亲自田猎『射』鹿,以祭祀陵庙,称为“貙刘”。

西汉时的田猎多以帝王游乐为主,到了东汉,田猎与其他礼乐制度一样,变成了礼仪仪式。又因田猎“败俗伤民”,被一部分儒生强烈抨击,本朝举行田猎活动,较前汉来说很少。

当然,桓灵那两位属于极少数的意外,凭一己之力拉高了东汉皇帝的田猎次数。

刘协迁都日久,朝廷安定下来,许多旧制的恢复都被提上议程。

优先恢复田猎,不得不说有老曹的私心在,这位明显自身就是铁血的田猎爱好者。

上襦下裤,头戴赤帻,衣袖、裤脚以布带扎起,穿着一身赤红『色』的执事服,荀忻策马飞奔,远远跟上自家老板。

誓师过后,熊熊火把如火龙燃起,震天的鼓声自四方响起,惊得林中鸟雀乍起四飞,田猎场中百兽惊动。

田猎正式开始后众将如鸟兽散,兴奋地去追属意的猎物,谁还记得要『射』鹿的皇帝?

田猎场是事先以网布和栅栏围起来,场中四处奔窜的猎物也是人工驱赶、投放进来的,很多飞禽走兽已经受伤,行动失去往日的敏捷,『射』杀的难度并不高。

荀忻对狩猎活动毫无兴致,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挂名的官职。

很不幸,骑都尉属于武将,而他也是以军功封侯。

遥遥往一眼刘协那边,天子的猎车旁,禁卫结网捕鸟,驱车奔马,踩踏走兽。饱经驯练的猎鹰俯冲而下,配合飞奔疾驰的猎犬,围困猎物。

受伤不能动的鹿前蹄折跪,束手就擒,头戴黄帻巾的天子仅需站在猎车上,以弩『射』之,毫无悬念地完成任务。

而没有天子待遇的众将显然玩得更开心,奔马吹哨,持弩持弓的都有,看到猎物便竞相追逐。

荀忻的马术对得起他的骑都尉之职,但『射』术就稀疏平常。何况在这个没有双边马镫的时代,骑『射』的难度非同一般,他索『性』不献丑,专心追老曹。

曹『操』不愧是『射』猎爱好者,几乎箭无虚发,引得身边将领哄然叫好。

时间一久,大家发现,在老曹身边根本没有『射』猎的机会。

不说田猎有明文规定,不能『射』别人已『射』的猎物,哪怕先『射』者没『射』中。就算规定允许,众人也不敢夺曹司空的箭下之物。

于是随行的人不知不觉散去,老曹身边只剩下几名侍卫。

荀忻的白马之前受伤还未完全恢复,今日的坐骑不及小白神骏,脚程不快,趁着曹『操』勒马补充囊中箭矢,才终于赶上。

“元衡?”同样身穿赤红『色』短衣的曹『操』看起来神采更胜往日,顾盼间意气风发,颇有点揽弓『射』日的气概在。

老曹扫一眼他空空如也的马鞍,待两人坐骑邻近时,他提起自己马鞍旁悬挂的几只野兔、大雁,往荀忻的马背上一扔,“岂能无获?”

“明公这……”荀忻接着身体尚温暖的猎物,满头疑『惑』地望向曹『操』,却见老曹向他眨眨眼,“与子同享。”

荀忻失笑,抬头在马上揖道,“明公厚爱。”他低咳一声,“忻岂能不劳而获?”

“放心。”老曹拈弓搭箭,以右手拇指上的玉韘扣弦,左手臂膀稳而直,一边悠悠道,“文若不知。”

弓弦轻响,一只躲在草丛旁的野兔应声扑地,跟在曹『操』身边的典韦跑马过去捡拾。

荀忻刚欲随口怼回去,抬眼时余光正好对上一人望过来的眼神。

战场上的幸存者似乎都会生出一种第六感,这种如刀刃上寒芒的眼神,深沉的杀意几欲溢出。

眼神的主人须髯长至胸腹,威严勇武,眸光若电,正是关羽,关云长。

那边两骑正是刘备与关羽。

他和武圣兄数面之缘,几乎不相识,哪会有什么恩怨纠葛?荀忻神『色』如常地微笑道,“明公何出此言?”

那边老曹调转马头,全神贯注扫视猎场,搜寻猎物,没再回复有心装傻的荀元衡。

荀忻也略微调转马头,有意无意在关羽的角度挡住老曹,心中那根弦猛然绷紧,计算着典韦回来的时间,几十秒,拉弓疾『射』可以『射』出四五箭,以关云长万人军中取敌首级的战绩,完全能跑马过来一矛戳俩。

荀忻偏过头,对着关羽那边,如遇故人般喜道,“文远!”说着策马向关羽那边驰去,“等我!”

关羽与刘备见他跑马过来,皱眉看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待荀忻路过之后,关羽调转马头望向身后,那边是一片枝叶泛黄的树林,荀元衡的身影没在树林内,看起来的确像是追张辽而去。

此时典韦已经回来,拎着野兔装进囊袋中,挂到曹『操』马鞍上。他注意到曹『操』额上汗珠,劝道,“明公暂歇片刻。”

他顾视左右,没发现荀忻,不由纳闷道,“荀君方才尚在,顷刻即去?”

“入林围猎。”老曹一马当先,挥鞭策马顺着荀忻刚刚离去的方向追去,路过刘备、关羽时,不忘点头致意。

疾驰中,曹『操』探手入袍襟中,扯出帕巾拭汗。

追不片刻,果真见荀忻与人并马而行,似乎相谈甚欢。曹『操』哑然而笑,鞭指荀忻,顾视典韦笑道,“天下应变,岂有人及荀元衡?”

贾诩在马上躬身作揖,“明公。”

好巧不巧,贾文和身为执金吾,同样也在围猎的武官之中。

见曹『操』无事,荀忻松一口气。

老曹言语中透『露』之意,刚才的杀机其并非全然不知,这样最好,也免去他事后向老曹解释的麻烦。

他自然没有看到张辽,突然作态,不过是赌关羽心虚不敢妄动。只是没想到能在林中遇到贾诩,想着若被关羽撞见,还能说是眼花看错人,虽然牵强,总好过当场翻车。

“明公有所获否?”荀忻驱马上前,意有所指问道。

“所获甚多。”曹『操』眯起眼,神『色』莫辨叹道,“昔日诸君所言然也。”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