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Part seven

已经看过了前面三段录像,所以当镜头再次转向那艘即将从扭曲浓雾里行驶而出的巨船时,柏妮丝就基本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惊慌失措的人群,翻腾汹涌的海浪,阴云密布到仿佛随时会垮塌下来的天空,还有不断摇晃到头晕的无意义混杂画面。

她揉揉脖子,收回视线转向一旁的蒂亚戈,看到他依旧保持着刚坐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不算多清晰的画面。

由于受拍摄者自身影响的原因,基本所有录像一旦进行到中段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混乱。镜头被高过船头的海浪冲刷过,屏幕上全是浑浊发灰的水流。还有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根本分不清轮廓的无数混乱人影。

那艘幽灵船矗立在狂风险浪的中央岿然不动,像头通体漆黑的巍峨巨兽,随时准备将海面上的所有活物卷托进水底碾碎。

也许是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蒂亚戈将录像往回退了几秒,反复看了两三次再按下定格,盯着画面中的某个模糊角落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仔细回想着什么,曲起的指节搁在白净下颌尖处轻轻点了几下。

浅浅日光穿透纱帘落入他的眼底,像一簇火苗将虹膜倏地点亮,映透出深浅交织的湛蓝色,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落日垂浓下的海面,漂亮得不可思议。

不管是在海底还是陆地上,柏妮丝都见过许多拥有蓝色眼睛的生灵,但是没有哪一个能和蒂亚戈相比。那种色泽纯透到只是和他对视着,就仿佛能切身感受到海水的波澜与细腻光感。

说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最先注意到的也是他的眼睛。

“这是幻影。”蒂亚戈忽然开口,拉回了柏妮丝的注意力,目光依旧放在那幅定格的画面上,“它的本体并不是录像里的这艘船,所以不会受海浪和风向影响。你看这里。”

他边说着,边侧倾身体朝她靠过来,将录像里的异常之处指给她看。冰凉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膀,软软擦过柏妮丝的脸颊,像是被指尖沿着脸廓轻轻抚摸而下,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柏妮丝不自在地轻微瑟缩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一些细节上的异常。

“这么说,控制着幽灵船的其实是一个会用幻术的栖陆生灵。”

她试着从这个结果去更进一步地推论,却在思考几秒后很快意识到,自己认识的陆地生物并不多,会用幻术的更是只有柴郡猫和白王后两个,实在想不出会是谁。

倒是那位警长。

柏妮丝回想起刚才他脸上那种明显不算自然的神情以及时不时的注视,主动问起到:“说起来,那位西多罗夫警长也是来自原世界的人吧?他看起来好像认识我。”

“他原本是马其顿国专为人类皇室服务的猎户,家族世代都以此为生,因此和月雾森林的木精灵有着密切联系,祖上似乎是有矮树人的血统,也是最早来到新世界的生灵之一。”蒂亚戈简短解释,而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你的朋友应该跟他很熟悉。”

“朋友?”柏妮丝有些生硬地重复一遍,总觉得对她来说,这个词已经太过遥远且陌生。

“密林酒吧那位丽贝卡小姐。”他说着,抬起手指隔空将大门打开,转头朝正站在门口准备敲门的加百列清浅一笑,“进来吧。”

听他说到这儿,柏妮丝总算回想起来了。

马克西姆·西多罗夫,那位在人类王国里颇有名声的勇士,靠着一把斧头从魔狼口中救下了一个穿着红斗篷的小女孩。

据说那把斧头是由木精灵打造,拥有非凡的杀伤性魔力。

而自己和他也确实见过,就在柴郡猫的店铺里。对方用一把纯金刀鞘,外表镶满钻石的匕首给她做了交换。

换一颗可以以假乱真的人类心脏。

柏妮丝向来对宝石这种闪亮迷人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当即就答应了下来,还特别负责地化身成了一个少女猎人,跟着西多罗夫一起去往了马其顿王国的人类王宫当证人。

证明那颗温热到还在淌血的鲜红心脏,的确是从一个叫什么什么公主的人类女孩身上挖出来的,用的就是王后赏赐给他的那把黄金宝石匕首。

然而天知道那是谁,柏妮丝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能是那颗用魔力伪造出来的心脏不仅在视觉效果上足够逼真,甚至看起来还有些过于鲜艳可口。那位暴虐古怪的王后在听完他们的话后,当即决定了晚餐就要用这颗心脏作为食材。

由此可见,人类要是变态起来,还真是一点也不输给恶魔。

倒是西多罗夫在听到王后的决定后简直被吓坏了,一直在反复朝柏妮丝确认那颗心脏到底是用什么变来的,会不会出问题。

那时的柏妮丝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得到一件新藏品的愉快里,也没打算朝对方详细解释,只随口胡诌说:“放心吧,我用的就是真实的人类心脏,能有什么问题。”

果然,听到这个回答以后,西多罗夫立刻用一副活见鬼的惊悚表情瞪着她。

现在看来,自己当初漫不经心说出的一个谎言恐怕已经在对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怪不得他刚才一见到自己就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噩梦一样。

这么想着,柏妮丝不带多少遗憾地叹口气,伸手将蒂亚戈已经看过的一份尸检报告拿起来,紧接着便是一愣。

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官方语言是俄语,这完全不在柏妮丝的涉猎范围里。她胡乱扫了两眼又放下,决定等着他们做总结。

将所有报告都仔细翻看过一遍以后,蒂亚戈注意到其中的明显异常之处,略微皱起眉尖:“几乎所有人类的尸体上都有明显的多处擦划伤和踩踏伤,但是死亡原因却是因为猝死?”

“每一个都是?”柏妮丝惊讶地问。

加百列点下头,伸手落在一个柏妮丝完全看不懂的单词上:“都是。除此之外,人类的法医还从他们的胃里发现了同一种东西。”

察觉到柏妮丝的满脸茫然,蒂亚戈主动翻译到:“苹果。”

“所以,他们不仅是集体性猝死,而且还都在死前吃了苹果?”柏妮丝难以置信地朝那些满是奇怪符号的尸检报告望了望,“难道就没有人怀疑过是苹果的问题?”

蒂亚戈沉思着将那些尸检报告放回原位,缓慢转动一下指间那枚银环戒指,说:“从报告内容来看,这样的死法很像是由某种幻术造成的。而且从录像里,我们刚才也推测出来,控制着这艘幽灵船的是一个擅用幻术和诅咒一类魔力的生灵。

但如果是用魔药做的,那人类的检测手段是无法发现的。而且这么多人,每个遇难者的胃里都有苹果……”

说到这里,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向加百列:“前几次事故里的遇难者有出现这种情况吗?”

“回冕下,由于前几次事故里保留下来的完整遇难者遗体很少,录像也几乎没有,只能通过同海族生灵的沟通来了解到一些当时发生的情况。至于和苹果有关的细节,实在无从考证。”

“这样啊。”蒂亚戈并不怎么意外地略微颔首,指尖在光滑桌面上点两下,“那这段时间里,还有人类在附近海域活动吗?”

“已经比以往要少许多了。但是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绝大部分经济来源都是依靠着渔业和旅游业。其中捕鱼权在上世纪苏/联/解/体以后就被如今的人类政府出售给了国外,如果强制全部停掉,那整个城市都会陷入经济崩溃甚至动乱的局面。”

加百列说着,面上的表情却依旧是一潭死水般的沉静,说出来的话也听不出他有任何担忧之类的情绪,根本就是在机械地叙述。

“就像当初塞尔温国的那场叛乱一样?”柏妮丝大概代入了一下,试图去仔细理解这种听起来似乎很严重的后果。

塞尔温是原世界里的王国之一,它的著名并不是因为任何值得称赞的原因,而是它曾经有一个嗜好用少女鲜血来沐浴的王后。

据说她每洗一次澡都要杀死至少两个少女,尸体则直接投入暗河堆积在入海口。

太过残忍的行径最终引发了那场叛乱。王后在一片唾骂与火焰中被送上断头台,和她同党的两个吸血鬼则被教会公示处死。

加百列象征性地点下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总之,幽灵船对这座城市造成的影响已经越来越严重。而其他地方的人类也已经开始关注这件事,甚至还威胁到了我们一贯的保密措施。所以这件事只能低调处理,越快越好。”

“消息会传散得这么快吗?”柏妮丝有些惊讶。

“人类社会的网络信息传递几乎是实时的。虽然可以用各种手段进行封锁或者改造,但是事情越严重,操作起来的难度也会越大。”

“好像明白了。”她似懂非懂地摸摸下颌,又接着说,“只不过,光凭目前知道的这些,我们还是没法确定到底是什么生灵做的,又不能一直叫停所有的海上活动。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有人在偷偷摸摸地出海了。”

作为一个旅游城市,彼得罗巴甫洛夫克斯最不缺的就是的私人□□服务。只要给的钱足够,哪怕全城公告禁止出海总会有人愿意接活。

毕竟这个地方人口本就不多,警力相对而言就更少了,根本不可能去封锁所有海岸线。

加百列和她想得一样,因此在她说出这个顾虑以后,很快回应到:“的确。而且目前远东分部的天使数量太少,除了日常的活动以外,也无法兼顾其他,我会尽快从附近地区调派补充队伍过来。”

“那就辛苦你了。”蒂亚戈说着,朝正在起身行礼的天使长态度温和地笑了笑。

等到加百列离开房间时,他微微偏头看向柏妮丝,发现她正盯着那片烙在窗棂边的暮光残影不说话,眉尖也皱着,浅绿眼睛里蒙上层睫毛筛刷而下的阴影。

“怎么了?”他问。

柏妮丝抿了抿唇,后仰靠在椅背上:“我在想,会用这种诅咒以及幻术的海族生灵,不可能是我不知道的。但如果是栖陆生灵,那他为什么要选择在海上朝人类下手,在陆地上不是更方便吗?”

蒂亚戈眼睫半垂,思索几秒后给出了自己的推测:“也许是因为陆地虽然行动方便,但同样也受天使保护,他想要不留痕迹地做到同样的事会很困难。而海洋的情况不一样,天使很难管控到。再加上新世界的海洋水体污染程度有好有坏,我很难将其他海族分派到世界各地。”

“倒也是。”柏妮丝叹口气,继而又望着他问,“你有想好怎么做吗?”

“是有个办法。”

“什么?”

“幽灵船不是喜欢朝人类游客下手吗?那就给它这个机会。”蒂亚戈说着,抬手牵引起杯子里的水不断升腾起来,凝形在桌面上方,化作一幅透明波澜的鄂霍次克海域图。

渐渐的,那些代表着海域的水流进一步收缩,定格在其中一处。

就在全程最大港口的正西方,因为常年洋流稳定,不太受季风影响而被规划成航海必经之路的地方。

“我之前看过远东分部发来的幽灵船活动范围记录,这一带是交叉区,也是它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蒂亚戈指尖轻挑,一艘水化成的邮轮便悬浮在他的掌心间,最后又流淌回杯中,“已经没有时间去等它再次出现了,我们得主动找到它。”

柏妮丝听得眼睛一亮:“你是说假装成人类,然后乘船出海制造邂逅?”

“邂逅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柏妮丝。”蒂亚戈有点无奈地纠正,但还是接着肯定到,“不过你理解得的确没错,我们不能等着他下次再朝人类动手的时候才赶过去,那样风险太大了。”

“那你想好派谁去了吗?”她问。

接着,还没等蒂亚戈回答,柏妮丝又主动开口道:“要不就让我去吧?毕竟天使都是不怎么适应海洋环境的,而其他海族生灵又太容易受到诅咒的影响。刚好我还比较合适,你觉得呢?”

毕竟将来可是要指望着他帮忙为自己解除诅咒的,不勤快点跟着一起热心分忧可怎么行。

虽然她不太擅长去做一名合格的海巫,但是要说到卖乖讨巧坑蒙拐骗之类的事,那柏妮丝简直是太顺手了。

她就是靠着这类本事才在乌苏拉手里成功求生到现在,可谓经验丰富并且非常专业。

想到这里,她继续朝蒂亚戈说到:“反正我们现在不是还不能确定那些人类的死亡到底是因为幻术,还是魔药或者别的什么吗?让我去的话,说不定还能把这些也一并弄明白。”

“更何况,我现在是在假释期内,不管去哪儿都会被你们找到,也用不了高阶魔法,所以也不用担心我会逃跑……”

柏妮丝一边朝下说,一边还在脑海里努力挖掘着其他更加能让自己形象朝一个正直可信的同伴靠近的理由,没怎么注意到面前少年脸上的微妙神色变化。

根本不用费力去揣测,蒂亚戈完全能立刻意识到柏妮丝这么提议的原因,他实在太了解对方。

自从将她从陨罪园里放出来重新见面以后,他就发现,每次他跟柏妮丝说话的时候,对方都不太敢看他。而且只要两人之间的距离稍微一靠近,她就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小心翼翼得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她总是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偏偏小破绽多得要命,跟从前比起来简直一点长进都没有。

因此,蒂亚戈也非常清楚,只有当柏妮丝另有所图的时候,她才会显得格外关心自己或者跟自己有关的东西,否则就总是一副恨不得海平线有多远她就躲多远的样子。

从来都是这样。

以前是,现在也是。

蒂亚戈沉默着,指甲无声刮过透明水杯的杯身,清晰的冰纹立刻沿着他划过的地方肆意又嚣张地凝结出来。

柏妮丝的解释还在继续,他一动不动地听着,视线落在她忽隐忽现的雪白齿尖和嫣红嘴唇上,听觉却将她的那些话全都屏蔽成杂音,像一盘水晶珠子在耳膜上毫无规律地相互碰撞。

末了,柏妮丝停下来,颇为期待地等着他回答,却发现蒂亚戈只始终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睛在失去了所有亮色之后,变得如同一对深不见底的蓝洞,深浓近黑,瞳孔与虹膜漫作大片不透光的厚密水层,朝她无比沉重地压迫下来。

生气了?

柏妮丝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以为是自己说太多,连忙话锋一转,补救到:“当然我也只是随便建议几句而已,要谁去还是得你来决定。”

说完,她勉强扯开一个乖顺的表情,同时思考着自己刚才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才让他突然这样。

明明没什么不对啊。

蒂亚戈弯下唇角,挂起一个淡薄无温的笑,眼神收敛,浓浊雾气充盈视线:“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好,不过在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让你以如今的状态独自去也太冒险了。”

“不如我们一起吧,你觉得好不好?”他偏头询问,语调里有种莫名阴森的柔和。

柏妮丝惊愕地张张嘴,从灵魂深处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当然不,一点也不好!

不是说我曾经毫无鱼性辣手摧花,差点就把你捅成条翻肚鱼吗?为什么你没有心理阴影为什么要主动要求和我一起为什么还能笑?

你是变态吗?!

还是说这条鱼已经打算好趁这次行动公报私仇,趁她没有反抗之力就把她当磷虾那样一口一截活剥生吞?

过于凶残的脑补画面让柏妮丝忍不住打个抖,开始下意识地疯狂找借口来推脱。

对她而言,如果非要选一个去独自面对,幽灵船上的未知生灵和蒂亚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哪怕对方是人类神话中的克苏鲁复活,她也只会由衷地觉得赏心悦目,说不定还能一时兴起地给它做个发型。

然而在沉默半晌后,柏妮丝绝望地发现她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更糟糕的是,如果拒绝得不够正义凛然,让对方误认为她是想伺机逃跑的话。那她好不容易构想起来的自由复兴大业,恐怕就只能活在幻想死在开头,入门即入土。

啊……这什么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的灾难现场。

柏妮丝僵在椅子上,前后迟疑了近三分钟,最终咬咬牙,狠心点头,将已经含到嘴边的拒绝硬生生磨碎了咽回去,转而艰难无比地赞同到:“当然了,冕下要是能一起去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蒂亚戈注视着她,将对方所有的细微表情都收入眼底,却仍然浅浅笑着:“那就这么决定了,其他人也用不着了,就我们一起吧。”

“……”

要不还是和幽灵船暗中勾结着把他弄死算了,柏妮丝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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