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不同的孩子

少年是曾经听过那个故事的。

在自己尚在母体中的时候, 曾经拯救自己性命的巫女因妖魔的诡计被围攻七天七夜,最终力竭而死;从先代开始供奉的龙神为此一怒之下化身为灭世的魔龙,天地变色, 万物衰枯, 群魔戮尽诸神退避,以一己之力重新开启了属于人类的时代。

“——那是神怒。”

母亲忧心忡忡地回忆着十余年前的旧事,也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让她忌惮至今, 庭院中还留着漆黑枯萎的朽木, 根据父亲的说法,那是龙神之怒留下的余威,也是龙神恩泽的表现——她闻听巫女死去是骤然爆发的威压足以让全城陪葬,却也只是令作物枯萎而已。

那棵树的存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们, 家族信仰供奉的对象并非寻常神灵, 要足够小心,足够认真。

不可不敬,不可亵渎,不可冒犯。

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 亦或是庭院中侍奉的仆从与往来的医者,似乎都是龙神最虔诚的信徒。

自幼体弱的贵公子瞧着庭院中干枯漆黑的死木,只觉得这院子里极少数的生气也被它压制住了,无惨幼年缠绵病榻不见天日,对与那棵树的厌恶尚且差了几分;而等到随着年岁渐长,无惨少爷的身体也允许他稍稍在院子里各处散散步透透风,唯一的死木变成了他唯一能欣赏的景色,他便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无声地狱。

他没吃过自己体弱以外的苦头,父母骄纵,仆人顺从, 日常锦衣玉食,只有一棵碍眼的枯树作为生活之中唯一惹他生气的对象。

“那只是一棵枯树而已……!”

他不明白,为什么千依百顺的父母,唯独会对一棵区区枯树另眼相看。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提起想要砍掉那棵枯树却遭到反驳后,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也渐渐起了脾气,他想要吵闹,想要发脾气动用自己作为贵族的特权,却在刚刚拔高声音的那一刻骤然僵住。

少年看见母亲脸上原本宽容慈爱的笑容也褪去了柔软的温度,上扬的弧度固定在她的唇角,在无声无息之间,母亲的脸似乎变成了

一张虚假冰冷的面具。

“不要闹了,无惨。”

她语调轻柔,却带着令人悚然的阴冷压抑。

“你是要代替那位巫女继续留存在神主身边的孩子……怎么能和寻常人类小孩一样不懂事,和我们这样胡闹呢?”

在城主夫人无奈的轻声提醒中,侍女无声凑上前来,柔弱无骨的手抚上无惨的衣袖与身体。

少年下颌绷紧,冷着脸却没有拒绝。

事实上,也许他的拒绝与挣扎也并不如何重要,一贯驯顺如羔羊的仆从们罕见强硬地将他按在妆镜之前,母亲停在他的身后,纤细冰冷的手指落入他的发丝之间,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独子的长发。

“……你是能让那位大人改变心意留下来的孩子。”

精美的木梳落入发丝之间,缓缓摩挲过头皮,顺着丝滑柔软的漆黑发丝缓缓落下,女人的语调轻柔如和煦的微风,肤色苍白的小少爷盯着镜中倒映出的母亲含笑的表情,唇角绷得死紧。

……母亲摆弄自己头发时无意识帮他摆弄出来的造型,像极了巫女才会有的发式。

那位夫人对于自己手上动作恍若未觉,在将儿子的头发梳理好后,镜中倒映出她艳丽的唇角,笑容端庄而温柔,总是完美无缺。

“你绝对不能让神主失望。”

“……母亲,我不觉得我应该是……”小少爷迟疑否决的话还未出口,头皮便被母亲骤然收紧的手指凶狠扯痛,无惨下意识嘶了一声,抬眼却只对上母亲镜中丝毫不变的固定笑弧。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无惨?”

夫人用柔白的发带束起他的头发,语气温柔至极。

“你的诞生曾经让决意离我们而去的龙神重新留了下来。”她微笑着,强调着:“只有你,在那位大人的眼中是不同的。”

“……是的,母亲。”

少年垂下眼,低低道。

“我记得。”

“你是个乖孩子,无惨。”母亲的手指终于重新找回了一点慈爱的温度,她轻轻抚摸过孩子的头顶,柔声道:“你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希望他能够真正

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

少年的目光,看向了庭院唯一的枯木。

***

他讨厌死亡。

讨厌与其相关的一切阴影。

病弱,体虚,疼痛……这一切的一切自出生之时开始便如影随形地缠绕在他的生命之中,父母一意孤行只想让他成为那个继承巫女的存在、成为立于龙神身侧的第二人;可那位在传闻中似乎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巫女却也同样死于群妖之手,即使无数人称颂巫女的伟大与慈悲,无惨却也只能得到“愚蠢”二字的评价。

他讨厌那样的结局,也无比厌恶着那样的未来。

如果我真的去侍奉龙神,我是不是也要为了所谓的“大义”、或者是保护神主之类的理由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我才不要!

他想。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要那样的结局。

于是在寂静无人皎月高悬的冰冷夜晚,纤弱苍白的少年独自一人披衣而起,缓步走到了庭院之中。

“少爷……”几名白日里听了嘱咐趁着夜色赶来的仆从们战战兢兢,一时间还不知道小主人要做些什么,只见那病弱的少年神色冰冷,一抬下巴指着院中那棵黑色枯树,冷冷道:“把它砍了。”

“……!”

出乎少年的意料之外,仆从们竟然第一反应不是听从命令,而是瞬间匍匐在地,惶恐不安的拒绝了他的话:“万万不可啊!那是神主留下的痕迹,贸然砍掉,无异于对神主不敬!”

半大少年目光微垂,语气森冷骇然:“若是砍不掉那棵树,那就砍掉你们的头。”

“少爷!”仆人们沐浴在死亡的威胁下战战兢兢冷汗涔涔,却是出乎少年的意料,这几人明明清楚自己的威胁并不是单纯停留在言语上,仍然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道:“那毕竟是神主留下的痕迹……”

无惨不可置信地拔高了声音:“我只是让你们砍掉一棵树……!?”

他能看到这群人颤抖的身体和抵在地板上的脑袋,却听不见哪怕一声愿意的发言。

“是呀,只是砍掉一棵树而已,这群人为什么偏偏要这么不听话呢。”

陌生的少女音色自空荡庭院中

悠然响起,以无惨为首的数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少爷,对你来说,是不是杀一群人和砍一棵树,感觉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无惨微微皱眉,漂亮的脸上立刻多了几分被冒犯的不悦。

“你是谁?”

那是身着纯黑衣袍的陌生少女,轻盈无声地落在黑色枯木最高最轻的一截枝丫上,单手托腮俯视着人间的少年。

她算不上一眼惊艳的极致美人,眉眼五官却有种将细节细细雕琢描摹到极致超越想象的完美。

“我是谁?”

少女托腮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脸颊,饶有兴趣地轻笑起来。

“不妨猜猜呀,小少爷。”

而当下方的少年将目光投向她的那一刻,少女唇角微扬,精致华美的庭院在她随意俯视之下忽然显得狭小又拥挤——

山川天地,云海风月,于她眼中只衬为景。

少年人神色怔忪,而其余人早早猜到了陌生少女的身份,狂喜混杂着敬畏,人群尊称“龙神大人”的声音冲破了无惨的愣怔。

——在一群虔诚跪拜的信徒之中,孤零零立在那里的少年,显得格外显眼。

“怎么,还猜不到呀?”

少女故作苦恼之色,她另一只手原本懒洋洋垂放在膝上,此时手掌微抬轻轻拍了拍枯木的枝干,柔光流转朽木复生,漆黑的树干在一眨眼的功夫便骤然重新焕发出生机勃勃的明亮光彩,当群花盛放,与初秋的凛风中瞬间绽开春天也罕见的漫天花海的那一刹那,来者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现在能猜到我是谁吗?”

端坐于新生樱色花海之中,少女轻声笑问。

龙神。

……这就是龙神。

疑问变成了肯定,再无半分怀疑的必要。

他踏出一步,却只觉得肌肉轻飘神智恍惚,一声重响过后少年的双膝直直落于地面,剧烈跳动的心脏带动血液在体内蓬勃涌动,少年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了病态的嫣红,他声音绵软,隐隐发颤:“……龙神大人。”

他俯身,垂首,再无半分质疑不敬。

“人类真的长得好快呀。”

小莱俯视着立于廊下的少年,

唇角轻笑,轻快情绪却不曾浸染眼底:“……好像翠子这么大的样子也才是前几天的感觉呢。”

“我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你母亲当时阻止我的话是‘这孩子继承了大巫女翠子的意志,是会忠诚侍奉我的孩子’……来着。”

无惨眼睛一亮,立刻抬起了头,少年目光灼灼,语气比起之前的傲慢冰冷是截然不同的欢喜激动:“您准备来接我了吗!?”

“……”

小莱歪了歪头,压下了舌尖一声反射性嘲讽的讽刺“哈”声。

“我本来想说你不像翠子,倒有些像宿傩。”

花海之中的龙女喃喃自语,迎着无惨不解的目光,她忽然低低嗤笑一声。

“是我说错了,”

她笑吟吟地说。

“……某些方面,你比宿傩还要‘有意思’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某种意义上,屑老板可比宿傩难搞多了……

因为他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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