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初冬，一个算命先生路过临湘城，在北门旁支起摊子。不一会儿，摊子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临湘城的居民未必都有解不开的烦恼，他们更多是来凑热闹，想看看这位先生算得准不准，会不会被谁戳穿。
一连好几个客人算过后，都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掏出一枚银币。
下一位客人，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浑身包裹着厚厚的冬装，看起来却仍然消瘦。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小公子，你如此年幼，竟有心结了吗？”
“您既然是神算子，那能不能算算，我为什么来这里？”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中气不足，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算命先生指了指摊子旁迎风飘扬的幡旗，上面写着“观星辰，算天命”六个大字，说道:“天命可算，人心难测啊……不过我看小公子体虚气弱，恐怕生下来就带了病根，成长途中也吃了不少苦，今日来便与此事有关。”
少年被说中心思，抿了抿嘴，将酸楚咽了回去，恭敬道:“请先生帮我算算，我的病能不能治好。”
算命先生望着少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少年的希望，在漫长等待中破灭，低声问道:“先生，真的没有希望吗……那我还能活多久？”
算命先生呵呵一笑:“我是算命先生，不是大夫，隔行如隔山，不敢妄言。从面相上看，你应在出生不久后夭折，却长这么大，想来你的长辈之中，有一位妙手回春的神医，耗尽心血为你治病；还有一位修为高深，能为医治提供大量珍稀药材。他们延续了你的生命，改变了你的气运。”
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算命先生的话着实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少年颤声道:“可是他们付出了太多，我娘生了我就死了，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外婆，都累得去世了，我只剩下一个叔叔，他却被我连累惨了……”
少年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强大，瘦削，布满了伤痕。倘若自己不在了，他一定能活得很轻松很幸福……
算命先生一叹，看穿了少年的打算，说道:“孩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你若就此离去，他们的一番心血才真正付之东流。人各有命，天意难测，上天让你活下来，定有它的道理；他人的辛苦，或许也是上天准备的历练。”
少年默默点了点头，忽然又问:“先生，能不能请您算一算我叔叔？”
“无妨，他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告诉我。”
“我叔叔叫魏青，今年四十岁，生日是三月十八，好像出生在傍晚。”
算命先生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再睁开时，眼睛里多了一道奇异的光芒。
“这是飞龙在天之象，你的这位叔叔恐怕非寻常人，能成非凡之事。”
少年还没有反应，后面先传出了不屑的笑声。
少年扭过头，看到了几个粗壮的中年男人。
一个男人道:“老先生，这回你怕是看走眼了。魏青一身伤病，欠了一屁股债，而且声名狼藉，这样的人要是能成大事，那我就能当掌门了！”
少年攥紧拳头，毫不畏惧地瞪着比他高大许多的男人:“我认得你们，你们也是冒险家，可是你们打不过我叔叔，你们不敢打的猎物，不敢去采的药，我叔叔敢，你们就在背后说他坏话，丢死人了！”
男人脸色涨红，说道:“魏青是什么人，临湘城谁不知道！他忘恩负义，背叛了培养他的师门；好兄弟身患重病，他却见死不救！可笑的是，他自毁前途，竟然是为了一个女人！他沦落到今天这副模样，都是他自找的！”
少年的身体被寒风吹得冰凉，心头却如同火山喷涌，他捏着拳头朝男人们冲了过去。就算被打死，他也绝不容许有人这么说他叔叔。他还在想，倘若被打死，让叔叔解脱，倒是更好不过。
“小久，你怎么又出来吹冷风了？”
这声音温和有力，就像一阵春风吹进了心里，小久的脚步停在那里，心中的怒火也顿时平息，转头便咧开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出北门，缓缓来到了他身边。
“叔，刚才还挺暖和的，太阳突然就没了。”
小久看到，刚才那几个人灰溜溜走了，笑得更欢。他们再嚣张，也不敢当面说叔叔坏话，他们谁也没有叔叔厉害！
算命先生的视线在魏青身上打转，不禁“咦”了一声:“老朽漂泊多年，相人无数，还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命格。能否让我仔细算一算？”
“不用了。”魏青冷漠地拒绝了算命先生，摸出一枚银币放在桌子上，带着小久转身离去。
算命先生无奈一笑，将银币收起:“下一位。”
“算得不准，不算了！”不少人抱怨着退出队伍，队伍转眼就缩短了一半。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向城外的小镇子走去，小久盯着魏青的外套，上面歪歪斜斜缝着几个补丁。那些补丁是他缝的，每一块补丁后面，都是几乎致命的伤口。
“叔，是不是我拖累你了？要不是为了给我找药，你就不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受了一身的伤；你也不用花那么多钱，一天又一天，到头来连老婆都娶不到，打了一辈子光棍……”
“怎么，嫌弃我又穷，又不会照顾人吗？”魏青一笑。
小久就是看着这个笑容长大的，无论药多苦，看到这笑容，他就觉得可以下咽了。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小久才从这个温暖的笑容里，看到了深沉的苦涩，比他的药还要苦一百倍。
“叔，你实力高强，长得也好看，只要我这个累赘死了，你肯定马上就能好起来，治好伤，娶到一个老婆，把欠债全都还上。”
魏青停住脚步，正视小久，说道:“小久，你并没有拖累我，是你拯救了我。他们说得没错，我年轻的时候，鬼迷心窍，背叛师门，害死你爹娘。倘若不是你，我早就自裁谢罪了。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
小久怔怔望着魏青，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的叔叔是一个恶人。他更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他是恶人，连他自己也从不否认。
“叔……你不是，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好的人。”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而且你是我好兄弟的孩子，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了——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今天，我得到了吉祥鸟的线索，明天我就出发去找，你的病有救了！”
小久听说魏青说过，吉祥鸟是非常神奇的一种鸟，它在什么树上做窝，那棵树就会结出包治百病的吉祥仙果，这么多年来，魏青一直在找吉祥鸟的踪迹。
小久对于痊愈早已不报期待，但他还是很开心，因为魏青看起来很开心。
“叔，会不会有危险啊？”
“放心吧，我要是死了，谁来给你治病……若是有个万一，我也会想办法把仙果寄回来。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一定要想办法，自己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听着魏青的嘱托，小久不禁鼻子一酸，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样。
耗时近一月，魏青来到了昆余山脉深处。
昆余山脉南北走向，长达几千里，几乎将大陆分成两半。山脉中魔兽众多，凶猛无比，任何一只魔兽，都能轻易要了魏青的性命。
夜色幽深，山野间偶尔有一对绿光闪过，那是出来觅食的魔兽。魏青的身体紧紧贴在大地上，和岩石融为一体，凝望着几十米外的大树。黯淡的星光之下，隐隐看得出，树上有一个用荆条搭成的窝，窝里有一只圆滚滚的鸟，便是魏青追寻千里的吉祥鸟。
岩石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服，渗入伤口，一直到骨头里。魏青脸色乌青，浑身冰凉，却不敢移动分毫，吉祥鸟并不凶猛，但它的叫声会惊动其他猛兽。
从凌晨等到清晨，吉祥鸟终于扇动翅膀，飞出了窝，绕着树飞了两圈之后，才安心地外出觅食。
魏青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朝大树奔去。冻了一夜，他的身体早已僵硬，但行动却十分敏捷，三两下就跃上了树。
吉祥鸟的窝里，一颗通红的果实生长在其中，圆圆的形状看起来就像一枚鸡蛋。
魏青摘下吉祥仙果，握在手中，便感觉一道暖流顺着掌心流至胸膛，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多年苦寻，终于圆满，魏青不禁眼眶一热。
他不敢停留，跃下树木便打算离去。他的寒毛却忽然倒竖起来，一股恶寒从脚尖蔓延至头顶，同时，整个山峰摇晃起来，狂风大作，天空中乌云迸碎，魏青彷佛置身于深渊尽头一般。
魏青十分诧异，沉思片刻，几个腾跃来到了山顶。
他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原本连绵不绝的几十座山脉，已经荡然无存，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个无底深渊。无边无际的黑暗从深渊里蔓延开来，眨眼之间，又吞噬了许多山峰。就像是大地张开了一张巨口，要将整个大陆吞没！
魏青的脑袋嗡嗡作响，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但是他看到了躁动，无数头魔兽背对深渊巨口，朝四面八方奔逃。这些令冒险家避之不及的恐怖魔兽，眼下竟然如丧家之犬。
魏青叫了声“不妙”，拔腿朝东方奔去。可是他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发狂的魔兽。仅仅片刻，他就被魔兽群追上了。
在闪避之前，魔兽头上尖尖的角，刺穿了他的身体。
魏青倒了下去，无数头魔兽从他的身体上踩过。
他受过许多次伤，只有这一次，终于体会到了死亡降临的感觉。浑身的力量被抽空，眼前一片黑暗。
他死死抓住怀里的吉祥仙果，想起了屋檐下等他的少年。
他们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