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阴沉的皇帝

“臣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臣陶崇道冒死以闻:人君当神器之重,当此内外俱忧之时…”

王双高居于御座之上,面无表情的听着眼前这位“御史”用文言文弹劾他三大罪:第一,不听人言,不纳谏言。具体点说,就是干工作不听阁臣们的建议,这是不行的。第二,不上早朝,懈怠正事,对不起祖宗。第三,重开矿监,惊扰百姓。

文华殿在明代的政治功能,通常是“经筳”所在地。

提到“经筳”,这里又不得不额外扯几句题外话。这是明代政治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经筵,是汉唐以来帝王为讲论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宋代始称经筵,置讲官以翰林学士或其他官员充任或兼任。元、明、清三代沿袭此制,而明代尤为重视。

所谓: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月之进。盖人之心思精神有所繁属,则自然强敏。经筵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也。

其实就王双这现代人的看法,其实这都是屁话。固然,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但哪里需要经年累月的,弄一堆讲官去讲的?

核心原因只有一个:这是文臣,特别是宰辅、六部尚书之下挂着侍讲、侍读的翰林们,在公务之外,光明正大和皇帝接触的机会。同时,能以讲古说今的方式加以言事,或者谏言。

以明代的政治机制,翰林院的翰林们乃是“储相”。而储相们的贵重,难道不是体现在可以时常见到皇帝、影响皇帝上面吗?须知,在封建主义社会里,一切政治权利的源头都在皇帝!

回到正题。崇祯年间,崇祯皇帝太勤政,跑到文华殿里批改奏章、居住都有过。今日便是如此。王双按照这一年多的惯例,来和殿中汇合宰辅处理政事,不想就遇到一个愣头青。

“伏惟陛下改之,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殿中兵部主事陶崇道的声音终于落下。在场的三名宰辅,乃至于闻讯而来让今天实际上变成一个小朝会的部院大臣们都看向皇帝,等着开口救援。

王双面无表情。虽然后世在仕途上混得不如意,但人到中年,该懂的东西自然都是懂的。被人指着鼻子骂,谁还能有好脾气?但他发怒有何用?

“朕知道了。陶卿劝谏有功,有司论赏。”

“陛下圣明!”天子这明显是“你说的有道理,但朕坚决不改”的意思。但是能得天子的奖赏,也令陶崇道心中振奋,感激。连忙躬身行礼。

陶崇道今年五十岁,乃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名次三甲,授即墨知县。颇有能声。万历四十四年擢升南京给事中。因丁忧回乡。

这里要额外插一句,明朝的政治惯例,喜欢从表现优异的知县当中选拔言官。而南京给事中这个职位,显然就是属于科道言官的。

崇祯元年,陶崇道奉诏起复,在兵部任职,遇事敢言,有“鸣凤”之称。

所以,今天由他来率先对皇帝开这一炮!

要知道,京中一些文官对皇帝近日的所作所为不满。其一,对陕西流贼的策略朝令夕改。其二,废除早朝,不再勤政。其三,重开矿监。

陶崇道相当于当朝舆论的旗标人物、炮手。鸣凤难道是白叫的么?可以预见他上这份奏章,接下来将会引起一股如潮般的劝谏之风。

正在殿中的诸位重臣纷纷出列,“陛下圣明!”

王双依旧是面无表情,等所有人恭贺完,这才徐徐的道:“朕为天子要履行职责,诸位为大臣也要干好本职工作。陶卿任职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吏部王尚书,兵部王尚书,你们联合做个考核,查一查看看陶卿的本职工作完成的如何。有没有以权谋私,贪腐受贿?”

满大殿的文臣顿时寂静。傻子都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打击报复。而且是当场,报仇不隔夜的。

王双的眼神从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洽的身上滑过。

吏部尚书王永光有点顶不住。他是靠皇帝的宠信才坐稳吏部天官的职位,朝中几番攻讦都被皇帝护住。出列道:“臣遵旨。”

王双沉着脸,起身就往殿后而去。

陶崇道当场愣住。

京中夏季多雨。上午王双给御史骂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至下午三四点时,便是狂风暴雨大作。

将晚时分,首辅韩爌和次辅李标、三辅钱龙锡在文华殿后的内阁道别,穿上蓑衣、斗笠,雨鞋,带着出东华门,由家里的仆人迎着,坐进八人抬的轿子中。

回到位于小时雍坊的韩府,韩爌在美妾的服侍下换衣服,吃点东西,这才到外面来,侄儿韩垠早候着的。问候两句,心腹仆人上了茶退出去。韩垠说道:“叔父,今日文华殿中的事情已经传遍城中。今上这性情…有点阴沉。只是不明白今上为何这几日转变为什么这么大?”

韩爌此时已经六十四岁的年纪,满头白发。他子嗣艰难。儿子早亡。如今只有一个孙儿养在老家。这次起复后便将大哥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儿带在身边办事。

“也许是阉党扫除后,朝堂之上尽是东林。今上对我等起了猜忌之心吧!”韩爌轻叹一口气,“今上已经派太监方正化去召袁崇焕、毛文龙进京觐见。”

韩爌,袁崇焕座师也。

明末的风云人物袁崇焕也是进士出身,更难得是文臣领兵,在宁远大捷中干死了老虏。当年录取他的座师,便是韩爌!

按照明朝的官场潜规则,门生和座师的政治关系极其的牢固。正所谓:天地君亲师。看看这排位。袁崇焕脑门上一个大大的“韩”字。而天子突然派召见袁崇焕、毛文龙,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袁、毛二人的矛盾,韩爌高居首辅之位,焉能不知道?他还知道袁崇焕去年还在京城时就找过钱龙锡,说起毛文龙的事: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办法是:入其军,斩其帅!

今年四月,蓟辽督师兼管登、莱两地的袁崇焕下令,但凡去皮岛运送物资的船队,先要去宁远的觉华岛。一举断了毛文龙的财路。

韩垠三十多岁的年纪,一时间有些沉默。

其一,他感觉到最近京城政治气候的变化。这令他感到惶然。这种残酷的政治搏杀,让他打心底的害怕。他到底不是朝廷大员,没有经历过万历末年、天启年间血腥的政治斗争。但传闻也足够吓人的!

须知现在熊廷弼,当年被阉党杀害的七君子的儿子都还在伸冤。

其二,他隐约的感觉到风雨欲来,他叔父高居首辅之位,首当其中。恐怕天子已经在着手准备中。这又如何不让他感到悲观呢。这毕竟是天子!

韩爌自然是比侄儿强太多,顿了顿,说道:“你现在去一趟吏部尚书王永光府上,陶崇道还是尽量要保一保。否则,按照今上的态势,只怕要找由头杀了他。”

韩垠知道叔父曾经庇护阉党王永光。算是有大人情在。想了想,道:“要不要侄儿去劝劝陶崇道辞官?”

“不必。此人有鸣凤之称,心里也是有想法和坚持的。你如何劝得动?速去吧。”

韩垠得了叔父的言语吩咐,在大雨中出府而去。

且不说韩爌叔侄对当今这些时日的变化,以及在政治上“进攻”态势的感慨、顾虑、忌惮。吏部尚书王永光用了五日的时间,和兵部尚书王洽一起将陶崇道的处罚给定下来:贬三千里。

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这个官职名一听就知道是干什么的。这是管着大明军队里中低级军官选拔、任命的位置。他的本职工作肯定是做完的。下面还有小吏在。但以权谋私那是必然的!这年头谁还不收点孝敬?

鸣凤又怎么样?谁还不吃饭的?

京城大,居不易。

这和劝谏帝王,廷杖后贬谪完全是两回事。造成的态势,便是如同乌鸦一般喜欢上书言事的风气略微刹车了三分。至少骂皇帝还是要悠着点。御座上的那位有点小心眼的!

这件事造成的另外一个后果便是,京中对当今天子的评论在“刚愎自用”后,又多了一个词“性情阴沉”。

王双在听东厂提督王永祚汇报这些事情时,倒没在意。问身旁来汇报的司礼监太监高时明,“孙阁老拒绝起复?”

“是的,皇爷。”高时明回答道。心里也是无奈。

孙承宗,北直隶保定高阳人。天启五年十月,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太子少师、左柱国孙承宗辞官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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