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市中心街窄人多，若开车进去逛起来，肯定一点都不能尽兴。曦苑就让老李停在街口，待在车上休息。
可老李受孙老爷的指示，说是帮忙接送曦苑，实际上护她的安全，坚持要跟曦苑一起走。
父亲的考虑也许是对的……曦苑心里想着。也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怕是自己太过神经质了……
从刚才出校门到下车逛街这一路上，曦苑几年的异国生活养成的警惕心发挥了作用，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的感觉，但猛的回过头又什么都没有。
曦苑突然想去找间书店买点书，这可以说是她最近的小爱好之一，逛遍锦城大大小小的书馆。刚好家里买的那些神神鬼鬼的书籍也已经被她看完了。
她和老李并肩走着，边逛边找书店。不知不觉走到了长番街。长番街上是与其他街道无异的卖坊，只不过熟悉的中式面孔中总会夹杂着几张金发碧眼的西方脸庞，街上的建筑多为西洋风格，卖坊里卖的也都是各种舶来品。
长番街的一侧连接着法租界、英租界各种租界，一条街隔出了另一个“城”。除了在租界里做工、送货的人，锦城本地人显少踏入租界地盘，一是锦城律法禁止他们无故进入，二是怕孤身跑进人家的租界里，既不受欢迎，还会受到外国人的欺辱，反而诉求无门。
来来回回，急速穿梭着的黄包车上坐着都是高眉深眼的人。明明站在国土上，自己却成了异国人的感觉，油然有一种悲愤。
曦苑的余光一扫，只见一家洋楼银行门口，一个穿银行制服的外国男人正低头跟一个小孩不知道理论什么呢，把眼光转到小孩脸上。
咦，不正是那天受到吴燕秋欺负的，名字叫东子的男孩嘛？。
“只要您每次都找我帮你送，原来送一次是3个铜板，我给你减一个子，您看成吗？three.”东子伸手朝面前的人摆了三个指头，往下折了一个。
“two？一次？”外国人大概是不精中文，再加上东子英文发音怪异，他磕磕绊绊脑子转了好几圈，才理解了明白东子的意思。
“亚斯、亚斯。”东子经常从码头来长番街送东西，他脑子活，跟洋人打交道久了，还自学了几句英文，只是分外不标准。
“太好了。”制服男伸出大拇指表示同意这笔交易，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铜板递给东子。
“三秋、三秋。”东子接过铜板，朝洋人行了个抱拳礼，还颇有一个小老板的模样作风的。
曦苑在旁看着这场景，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真是比外表要成熟太多了。待制服男离开后，她便走到正把铜板塞进荷包里的东子面前。
“生意谈成，开心吧？”
东子不知是谁突然跟自己讲话，抬头看着曦苑一开始表情有些困惑，不过很快就认出来了曦苑，脸上立刻切换成灿烂的笑容。
“你是上次那个……”
“嗯嗯！”曦苑微笑着点点头。
“真巧！我来洋行送东西的，您在这作甚？”
“额……小东子，你有空嘛？”曦苑思索了一下，转念想到他小东子上次不是自称锦城通嘛？那锦城有哪些不为人知的书店，他肯定门儿清。
“有的，有的。你看，这不刚送完货嘛。”
“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这旁有什么小书屋，书馆之类的嘛？”
“当然知道，前面拐两个弯就有一家书铺，只不过老旧了些，我带你去瞧瞧吧。”东子说着便抬脚往前走，曦苑赶紧转身招呼老李跟上。
东子说的这家书馆，藏在几家大卖坊后，只在墙与墙的间隔中露出了点真面目。如果不是口口相传或者老熟客，根本没人想到这里还藏着个书馆。
书馆墙面上长着稀疏青苔，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古朴味道，门口的砖头有些翘起，脚下的木门槛已经被无数访客踏烂断开，东子一脚踩上去还险些摔倒。
书馆虽然又破又小，但曦苑对于评判一个书馆的好坏标准，在于其藏书的丰富和质量，并不在于门面功夫。
曦苑站在书架前翻看着，发现这馆里面除了大部分的古书，还有一些外文藏书，只不过买的、借看的人更少，放在角落里还沾了一层厚厚的灰。
东子见一时走不了，也走到过去翻起书。可他没上过学，不认得字，方方正正、密密麻麻的黑字让他发晕，所以他只捡了几本连环画看。
不知过了多久，书馆里的夜灯咻地照起，曦苑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她赶紧随手挑了几本，打算去结账。
老李不知什么时候跟书馆的老板拉上了家常，这会正坐在火炉前烤暖聊过。
曦苑在书馆里走来走去找东子，发现他正坐在一排书架后面，津津有味地翻着连环画，跟着剧情时而笑了，时而又很严肃。仿佛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才闪着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童真。
“小东子。”曦苑站在不远处轻唤了几声，对方没有回应她。
曦苑伸手摸摸他的头，“走啦，小东子。”
东子这才被她从画里拉出来，曦苑看见他眼里的光瞬间熄灭，赶忙站起，用手擦了擦屁股上沾着的灰，把书塞回书架上。
“你别总看连环画了，多读些有内容的书更好。”曦苑说到。
“我……我也想……可是我不识字，其他的我也不明白。”东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嘴巴里低喃着。
曦苑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僵住，心头好像吞铅般沉重。她在说什么何不食肉糜的浑话？每天都忙于帮家里分担家务，赚钱糊口的东子，也许连看连环画都是奢求，还要他多看书……
“小东子，你该去上学的。”曦苑联想到班上的辛奕延，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东子听完摇摇头，径直走出了书馆，只留给她一个落寞的背影。
走回大街路上，曦苑执意要送东子回家，但东子不愿意麻烦她。曦苑眼见天上又开始落雪了，出了暖和的书馆，只穿了薄衣的东子讲话声音都在发颤。
“别担心，我家在城东边的华锦村，不远，很快就能走到的。”东子说。
“巧了，姐姐我回家必须经过那里，顺路罢了。这里离城东少说也有三里路呢！怎能让你走回去。快上来吧！你别让姐姐做坏人呀！”
老李已经把车门打开了，曦苑坐进车里候着，好说歹说才说服了东子。
上车前，东子怕弄脏了干净的车内，把脚上那双每天码头与市内来回，吃了这条路几斤土的鞋子，脱下来提在手里，才敢踩进车里。
曦苑出声阻止，却还是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
到了东子口中的华锦村村口，曦苑却没能见到如村名里的美丽景色。她以前都不知道繁华如锦城城区的地方，还能藏着这么落魄的地。
停车望过去，一片都是残破的泥房子，墙面上剥落无数的水泥，把屋群分成左右两边的，难走的土路一直延伸到深处。
现在刚好是要到晚饭的时间，陆陆续续有几个妇人提着几个水桶，打算去井边打水抬起头回家做饭。看到一辆气派稀奇的轿车停在村口，都不住地瞩目观望。
“苑姐姐，我家就在前面，自己走过去就好了……”东子踌躇着想说点什么，人家送自己到家门口，按理说是要请她进去坐坐的，但是像曦苑这种身份的人来委身于除了黄墙水泥地板外，一穷二白的他家，大概才是给别人添麻烦吧。
曦苑心领神会地出声道：“姐姐还有事就不送你进去了，下次再去你家玩吧。”东子闻言，松了口气，转头跟曦苑告了别，便蹦下了车，走了几步又回头跟曦苑摆摆手。
看小东子走远，想抬手让李叔开车，曦苑余光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辛奕延此时已经把校服换成缟素的布衣，提着两个水桶往家里走去。
东子热络地跑到她身边打着招呼，然后接了过她右手边的水桶，有说有笑地朝家走去。
这锦城真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怎么兜兜转转，都是认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