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弯冷月照着孤寂流淌的并州河,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孤寂地立在河上。月影投射在水波之上,成了黄黄的一团,微风吹过,柳丝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曳,摇乱了月影,摇乱了一河清波。

一个萤火虫一样的光点掠过了并州河,掠过了阗无人迹的街市,径直飞向了都市西面的一遍荒野,落下了地面。先收起了光芒,然后,化为了人形。正是腰背挺直,肩膀宽宽的上仙。他借着月光四下看看,很快就找准了方向,抬脚踏着乱草,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面前有一座孤坟,坟上荒草萋萋,在风中“瑟瑟”做声,坟前的墓碑上缀满青苔,连字迹都掩盖了。

上仙抖抖衣袖,琴童捧着古琴一闪而出,他恭顺地跪下,把古琴举过头。上仙伸手拨动了琴弦。

少顷,一个少妇出现在月下,她体态轻盈,眉目如画,衣着华美。轻轻移步,走到上仙面前,敛衽施礼:“上仙大人万福。”

“谢了!”上仙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么快,就换了原来的样貌,看来你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上仙既然准许我离开,就是准许我回元,今后就不用我再为上仙效力,我自然要回复到本人原样了。”

“哼,振振有词!”

上仙没有停止弹琴,一边和那女子对话,一面随意地拨弄着古琴。琴声缓沉低回,一波三折,好似一股细细的水流在石缝里蜿蜒穿行。他说:“伍若梅,我问你,离开千竹苑之后,你去了哪里?”

“妾身能去哪里?!离开千竹苑,就径直回了并州,回到了妾身安身的所在。”

“哪里都没有去?”

“没有。”

“你敢向我起誓么?!”

伍若梅迟疑了片刻,说道:“些许小事,哪里用得着起誓。上仙大人,你到底怀疑我去了哪里,请明示。”

上仙一字一顿,从嘴里吐出三个字来:“羊肠盘!”

“羊肠盘——,”伍氏重复一遍,反问道:“我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嘛,你就只有问你自己了!”

伍氏说:“上仙你也看见了,我不过一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行不逾寸,一天走不了三里路。羊肠盘那个地方从前也曾听说过,是武陵山上最为险峻的一个地方,绝壁千丈,飞鸟都难以逾越,我又怎能上得去?”

“走不上去,难道还飞不上去么?!”

“上仙大人明鉴,我伍氏不过凡女一个,在父亲家里长到十六岁,平日里严父命我读书习字,专心女红。从没有像上仙那样练过剑术法术,出嫁后,深居内室,相夫教子,更没有可能去习练道术,就是想飞,也没有长出一对翅膀。上仙大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远道而来,特特地对我大兴问罪之师。妾身实在是冤枉啊!”

上仙站起身来,一挥袍袖,古琴和琴童瞬间消失,他目光如炬,逼视着伍氏:“还是不肯说老实话么?!”

伍氏咬咬嘴唇:“妾身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要我替你一一地从头道出来吗?”

“妾身不知道上仙大人要说什么。”

“好,你听好了。你和细春雨联起手来,骗得我信了你们,放你出了千竹苑,你径直奔去了羊肠盘,给邰振子报信,他得了你的信,远走高飞杳无踪迹,害得我和师弟元乾苦心策划的机谋落了空!你还要狡辩么!”

听到上仙说出了春雨的名字,伍氏心头一震,自己倒是不在乎生死,可是春雨还在上仙手中,上仙震怒之下,完全可能把她置之于死地!如今只有尽了自己的全力来保护春雨了。她双膝跪下,说道:“上仙大人息怒,其实,这件事情是我一人所为,与细春雨并无半点关系。”

上仙死死地盯着伍氏:“抵赖不过,你认账了?!”

“我认了,上仙大人。”

“你上了羊肠盘?”

“我上了。”

“你怎么上去的?”

“在幽冥之中,跟一个术士学了飞升之术。”

“何方术士?”

“并不知他的来历,只是比邻而居,闲来无事,看他来去自如奔走如飞,妾身就动了学艺的念头,蒙他不弃,习练数年,妾身就有了在空中行走自如的本事。”

“比邻而居——”,,仙抬眼四望:“如此说来,他就在附近了?!我也正想学一学飞升之术,你把他请过来,我拜他为师。”

“他——他如今已经不在此地,他的家人前年把他迁走了。”

“这么巧?!”

“就是赶巧而已。上仙大人明察秋毫,妾身不敢再欺瞒上仙大人了。”伍氏又说:“不知上仙大人为何要猜疑春雨与我同谋,她一个女孩子,知道什么好歹。这些年你待她不薄,她对你感恩戴德。再者,她离开邰振子已经数年之久,早已把他忘到了脑后。说她与我同谋,实实地不可能。”

上仙冷冷一笑:“不须你为她折辩,她是何许人,我已经了然在胸。”

“上仙,请你念在她——”

“不用说了。”

“上仙,恳请你再听我说一句吧。”

“说——”

“颐安公子跟我说过,他喜欢春雨。”

“怨不得——”

“上仙大人也看出来了?”

上仙转过身来:“好了,儿女情长的事情,我向来懒怠理会!你只说,你为什么要上山给邰振子送信?”

“我么——,只为了谢恩。”

“他对你有什么恩典?”

“那年,上仙大人命我八方寻找邰振子,我不敢懈怠,来往奔波于并州和甘州一带。冬日大雪,没有找到地方躲避,困顿于冰雪之中,被邰振子的孙儿雪遇救起,带回了近山村。邰振子虽然对妾身心生怀疑,却并没有赶走我。为了从他口中套出那件宝物下落,几年中我就寄居在他家中,后来,几个孩子和他都把我视为了家人,同甘共苦,同冷共暖。不是亲人也有了亲情,听说他要遭遇厄难,还有我疼爱的雪遇也要一同受难,我怎能顾惜自己而袖手旁观视若不见。于是,就故意找茬,惹得春雨跟我大发雷霆之怒,我又火上浇油,使她对我形同水火,出口要让我离开。我就顺水推舟,求得了上仙大人首肯,出了千竹苑,直奔羊肠盘,把消息送给了邰振子。”

“他们打定了主意要逃走?”

“当时邰振子并没有说,但我猜到他们一定要离开羊肠盘。”

“他们去了哪里,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伍氏说:“妾身真的是一点不知,也没有向他打探。”

“你既然说你跟他们已经如同家人,他们要去哪里,怎么会瞒着你呢?”

“邰振子躲进深山多年,养成了谨小慎微,多虑多疑的性情,这么要紧的事情,他怎么会不防着我呢!”

上仙审视伍氏一阵:“你的话听上去滴水不漏,却又处处都是漏洞。要找到反驳你的理由,一时好像找不出来,可是,又处处都有反驳你的理由!看来,在幽冥中度日多年,一个只知道相夫教子的妇人,也学得狡黠精明了。”

“上仙大人,妾身如生时一般,并无多少心计。”

对着上了中空的月亮,上仙背手而立,久久不语。伍氏跪在地上,也一动不动。周遭万籁俱寂,只有草间虫豸不时低低地叫上几声,又很快地收了声,似乎它们也唯恐打破了夜的静寂。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霏霏细雨,雨点儿又渐渐地密了起来,打在草上,树叶上,“沙沙”有声。

上仙开口说话了:“伍若梅,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

“妾身不知道。”

上仙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逼视着伍氏:“我在想,怎么样处置你,让你觉得生不如死!”

伍氏伏地说道:“妾身知道,上仙有铜钉镇魂之术。妾身既然做了对不起上仙的事情,无论上仙如何处置,妾身都不敢有半句怨言。”

“你想被镇了魂,就一了百了?!”

“妾身说过,无论上仙如何处置,妾身都只有恭顺受之。”

“我不能让你轻轻松松地被镇了魂,从此一了百了!你是虚空人不假,镇魂于你来说,不过永远作一个虚空人罢了。但是,你须要明白,你家里还有生人!”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伍氏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到:“你家官人前些年官封并州总兵,掌管并州兵马,他官运亨通,做个封疆大吏也并非不可能。你的两个儿子也不同凡响,一个考中了进士,一个刚晋了秀才,还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在并州城里,堪称人人艳羡的望门贵族,我说的对不对?好好的一家人,在人世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是不是希望他们像你一样,统统都当了虚空之人!”

“上仙大人!”伍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一人做的事情,与家人无关,万望上仙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妾身家人。”

“伍若梅,你不仁我不义!投桃报李,一报须还一报,你阴阳两界都待过了,难道还不明白,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伍氏伏地痛哭不已:“上仙大人,既然是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那就恳请大人只降罪于妾身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论是什么惩罚,妾身都甘之如饴。家人并没有开罪于上仙大人,你无端地要加害于他们,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呀!”

“我上仙能在天地之间一骑绝尘,就是从来也不在乎于什么情理!人说‘勿以恶小而为之,无以善小而不为,’不论大恶小恶,只要是于我有利,又何不为之?!不过,看你苦苦哀求,我还是可以放你一马,不过,就要看你自己拿的什么主意了。”

伍氏忍气吞声地说:“敢问上仙大人,你要我拿什么主意?”

“很简单,找到邰振子!”

“妾身实实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何方。”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叫你去找。”上仙面色狰狞:“你须要想清楚,你一家人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伍若梅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是,上仙大人,我省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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