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伍氏在并州守候半月,终于与小雨和秦爷爷相遇。等把他们安顿下来,她急忙去寻找雪遇,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免得他再四处奔忙。

雪遇行踪飘忽,足足一个月的时机,伍氏才在万古镇遇见了雪遇。雪遇瘦得脱了形,两颊塌陷下去,头发蓬乱,长长地披到了肩上,嘴唇四周,冒出了细细的胡须。无精打采地枯坐在秦家草药铺的院子里,一见到伍氏,眼里顿时冒出了希望的光来,急急地奔过来:“伍婆婆,有消息了?”

“有了,雪遇,谢天谢地啊,工夫没白费,总算是等到了他们!”

“在并州?”

“对?是在并州。”

雪遇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还好吧?”

“好,好,都好!”

雪遇松了一口气,额手称庆:“那就好,那就好!”

伍氏说:“他们真不容易啊,离开万古镇后,一路乞讨,饥一顿饱一顿,讨到了饭食,小雨自己不吃,逼着秦爷爷吃了,她才把剩下的吃了。没有钱住店,一老一小就宿在山洞里,再不然就是人家的牲口圈里头。小雨眼睛看不见,秦爷爷咳喘得厉害,一天走不了二里路,几百里路程,足足走了三个多月。”想起小雨和秦爷爷当时的惨状,伍氏情不自禁地牵起衣襟来揩眼泪:“雪遇啊,你是没有看见小雨那样儿,要是看见了。保准你都认不出她来了。我猛地见到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一颗心也疼得要碎成片了。”

“伍婆婆,她怎么了?”

“唉——,瘦得都没有个人样儿了,只怕是风大一点,都能把她给吹倒了,走路摇摇晃晃,拄着一根打狗棍,还是站不稳。衣裳烂得几乎遮不住身体,脚上的鞋也破得看不得了。还好天气已经转暖,如果还是十冬腊月,饥寒交迫的,我怀疑她能不能活着走到并州!”

雪遇低头死死地看着地上,似乎多看一阵,就能把小雨遭受的苦痛赶走。他问道:“秦爷爷呢?”

“秦爷爷要好些,至少穿得还算暖和。他说,走的时候,小雨怕他冻着,把他的衣裳多带了几套,而她自己,就是身上穿得那一身。怎么说,让她多带点,她也不听。”

雪遇舒开了眉头,说:“伍婆婆,我们走。”

“去并州?”

“对。”

“等不及了?”

雪遇默默地点点头:“唔。”

伍氏说:“不放心小雨和秦爷爷?告诉你吧,雪遇,他们在并州已经安顿好了。你秦爷爷找到了他的一个师兄,帮着他租下了一家门面,开了医馆。就在玄门巷巷口那里,店名叫做万古药铺。生意还不错,每天都有几十个病家上门求治。小雨把脉,秦爷爷写方子,抓药,爷孙俩干得井井有条。看他们再不用风餐露宿,四处奔波,行乞讨饭,生活已经安定下来了,我这才出来找你。”

雪遇说:“自从爷爷出事,我成天就心神不定,神思恍惚,总怕小雨他们再有点什么闪失。除非是亲眼看见他们平安无事,否则,这一腔心事就难以消解。”

伍氏理解地点头:“好吧,快些去吧。”

“伍婆婆,再辛苦你去一趟水云天,看看春雨在那边怎么样,顺便再告诉她,小雨也有消息了!大概两三个月之后,就能到水云天了。”

“好,我这就去。”

“她现在在我的徒弟家里,地名是葫芦庄,我知道,爷爷的大鸟能把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是,多亏邰振子先生教会了我这个道法。”她又说:“如果邰振子先生没有进千竹苑,那用不了多久,你们一家就能团聚在一起了,多好的事情啊!”

雪遇信心百倍地说:“快了,那一天肯定是快了。春雨和小雨都找到了,总有一天,我也会把爷爷从千竹苑里救出来,我们一家人还像在近山村时一样,生活在一起,时刻也不分开。到那时候,伍婆婆你也来,你也算得上是我们家里的人了。”

伍氏神色黯然:“雪遇,我不敢想有那一天。”

“怎么不敢?只要你愿意,来就是了,小雨和春雨肯定都愿意,巴不得你跟我们住在一起!”

伍氏笑而不语:“雪遇,那我就去水云天了。见了春雨之后,我也就该离开这纷繁世间,去享受独处的安宁了。”

“好,再次谢过了伍婆婆。”

“不消谢得,雪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伍婆婆多多保重。”

别过了伍婆婆,雪遇赶往并州。一路上,他眼前不时地出现小雨的面容,小雨的神情,不像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带着浅浅的笑容,嘴唇轻轻地张合,欲言又止,欲笑未笑。雪遇暗自下定了决心,这次无论小雨怎么样拒绝,怎么样对他绝情,他也绝不会打退堂鼓,此生此世,他们两人的生命必然要紧密地连在一起,风吹不散,雨打不分,寒霜冰雪,雷霆电闪,江河倒流,山崩地裂,也绝不能离分。他要紧紧地牵着小雨的手,走过人生四季,直到地老天荒。

雪遇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赶路,不肯有片刻耽搁。饿了,买两个烧饼边走边啃,渴了,掬起河水就喝。夜深了,仍不肯停下脚步,扯开两条长腿,在路上连走带跑,恨不能一步跨到并州城里玄门巷的万古药铺。直到困倦已极,才找个僻静的地方打一个盹,鸡叫头遍,就爬起来继续朝前走。

十天之后,雪遇终于到了并州城,找人问路,问明了玄门巷的方位,擦一擦汗,迈着大步,穿街过巷,半个时辰后,走过了大半个并州城,到了玄门巷巷口。一条青石板路,逶迤着穿进了巷口,雪遇走了进去,抬头一看,一块招牌赫然在目:万古草药铺。店门紧闭,店内也不闻人声。

雪遇整整衣冠,拔一把青草,擦去了两只鞋上沾的泥土,然后,走过去,轻轻地敲响了店门。

门是虚掩着的,敲门却无人理会,雪遇试着喊了两声:小雨,秦爷爷——,不见有人回应,他就轻轻地推开了店门,一脚踏了进去。

店堂里,桌上摊开了纸笔,砚台里,磨好的墨汁尚未完全干涸,药柜的抽屉有几个抽开着,戥子就放在一个抽屉里,盘里还有些草药。小雨和秦爷爷不在店里,似乎是临时有急事离开了店铺,连店堂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雪遇心中忐忑,对着内室的门又喊了几声:小雨——,小雨——,秦爷爷——,你们在不在?

低头一看,地上有一摊黑黑的印迹,像是血液干了之后留下的。雪遇蹲下,用手指点了一下,拿到鼻子底下一闻,隐隐地带着血腥味。他顿时急了,站起身来,喊道:“小雨——,秦爷爷——,你们到底在哪里?!”

通往内室的门紧闭着,雪遇一掌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雪遇又喊:小雨——,秦爷爷——,你们在不在?

推开一间睡房的门,床上,放下了蚊帐,隐约地看见床上睡了一个人。雪遇的心“砰砰”都跳,压低了声音喊着:“小雨,小雨,是不是你?”

床上的人不动也不回答雪遇的呼喊。雪遇的心跳得越发地凶了,像是一面鼓被人狠劲地擂,他不顾一切地走过去,撩开了蚊帐,掀开了盖在那人身上的被子。定一定神,看清睡着的人是秦爷爷。

“秦爷爷,秦爷爷——”

雪遇轻轻地碰了碰秦爷爷,秦爷爷头枕在枕头上,睡得端端正正,一动不动,身边还堆了不少的草药,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再一细看,秦爷爷的颈项上有一个深深的窟窿,周围糊满了血污,连身上的衣裳都被染得血红一遍。老人家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嘴也张得大大,似乎在惊讶死亡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猝不及防。他死不瞑目,咽气之后,还在怒目瞪着杀害他的人,在恨恨地叱责让他一命呜呼的人。他一定还牵念着小雨,说不定就是为了阻拦小雨被带走,他才丢了性命。

秦爷爷被杀,那小雨又在哪里呢?心急若焚的雪遇到其他几间房里去寻找,没有找到小雨。柜子里,床底下,柴火堆了,该找的地方都翻了,看了,没有小雨的影子。灶间,煮好的饭还在锅里,炒好的菜也盛在盘子里,饭菜烧好了,房里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一切都如常。突然,有一个人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先杀了秦爷爷,然后,又强行带走了小雨?!

雪遇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店堂里一大滩血迹,那秦爷爷肯定是在那里被杀。为什么他又平平整整地睡在了床上,盖着被子,身边放着有异香的草药,这又是何人所为,想来想去,只有小雨了。她不忍心秦爷爷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地上,把他入殓安葬又无能为力,只好把他放到床上睡好,再用他赖以为生的草药为他殉葬。做完了这一切,她心中略略地有所安慰,才万般不舍地离开了秦爷爷。

雪遇到了秦爷爷床前,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这位善良的老人,跟爷爷来往多年,多次在危难中伸出援手,豪侠仗义地帮助了他们一家人,抚养了小雨和春雨长大,把她们当成亲孙女一样照料,这一次,说不定也是为了救小雨,才被人惨无人道地杀害。感恩秦爷爷,为秦爷爷难过,雪遇眼中泪水盈盈,却始终没有让它滚出眼眶。自从爷爷走了,他就觉得自己应该顶天而立地,从此,与泪水无缘,对于仇敌,泪水不能吓退他们,只有拼死抗争,才是一个男子汉唯一的作为!

雪遇出去,找到一家棺材铺,掏出所有的钱,买了一套寿衣和一口棺材,扛回了药铺。先烧了热水,为秦爷爷擦拭了身体,穿好了寿衣,抱起秦爷爷,放进了棺材里。床上的草药必定是小雨精心选出来的秦爷爷生前心爱之物,他决定把它们放进棺材里,让它们去陪伴秦爷爷。

当雪遇把草药拢到一堆,突然,他看见了草药下面有两个用血写成的大字:千竹。久久地凝视着这两个暗红色的字,雪遇心中波澜起伏百感交集。不用多想,这两个字一定是小雨在放草药的时候,背着恶人,摸索着写下来的。一来是告诉她的去向,她被人带走了,带去了千竹苑。二来,是为了让人知道,秦爷爷是被千竹苑的人所害,要为秦爷爷报仇,不能让凶手逃脱了惩罚。

明慧的小雨,即使是看不见光明,她却依旧像从前一样机敏过人。面对着带血的刀剑,耳边响着一声声威逼。她费尽气力而又旁若无人地把秦爷爷移到了床上睡好,捧来草药送他远行,又悄悄地用秦爷爷的鲜血写下了两个字。伍婆婆告诉了她,雪遇哥正在到处寻找她的下落。可是,还没有等到他到来,千竹苑的恶人就抢先了一步。秦爷爷横死,她也被人掠走,危急之时,她没有忙乱,没有失措,而是利用了争取来的机会,暗递讯息,把秦爷爷被谁所害,她被带去了哪里,藏在了草药下面的两个字中。

雪遇雇了马车,把棺材拉到了野外,找了一块僻静的空地,挖坑安葬了秦爷爷。在坟前立了一块木牌,上书九个大字:万古镇秦老先生之墓。添上了最后一铲土,雪遇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秦爷爷,你老人家安息吧,我、小雨、春雨永远都记得你的大恩大德,永远都忘不了你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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