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水云天第一章

太阳升起时,阳光折射进了山洞,黑暗退向了山洞的深处。明媚的阳光在洞壁上快乐地跳动,为驱走了黑暗而欢欣鼓舞。

老者早早地起了身,给还在沉沉酣睡的颐安盖好了被子。举步走到洞外,迎着初起的朝阳,欠伸着身体。眯缝着眼睛,看向了远方。斒斓的朝霞中,出现了几个亲切的面庞,有雪遇、有小雨,有春雨,他们是老者心中唯一的牵挂。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他全然不知。

草丛里,“沙沙”作声。老者知道,是那些蛇类在暗地里窥探他,一旦他的一只脚踏进草丛,它们就会群起而攻之,瞬刻之间,送他去见阎王。然后,他就成了一个虚空人,与雪遇他们阴阳两隔。他不惧怕这些虫豸,也不惧怕丢了这条老命,他忍辱偷生的活着,只为了一个秘密,一个藏了多年的秘密,如果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秘密就将随着他的故去而永远无人知晓,雪遇就永远也不能打败世间作恶的人。

邱应雄带人送来了早饭,老远就跟他打招呼:“邰振子先生,起得好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呢?这几天你们凿木头,着实费力了。”

“老了,觉少,躺着也说不着,还不如早些起来,看看这清晨的风景,吹吹早晨的凉风,胜似在床上睡不着烙煎饼。”

“那倒也是。”

送饭的照例是先喂绿英儿的小龙。邱应雄带着手下,把切碎的鸡肉扔向了草丛,只听得一遍“沙沙沙沙”的声音,无数条毒蛇从洞窟中游走出来,争抢落在草棵间的鸡肉,草棵不停地晃动,似乎被一阵大风吹动。争抢得厉害的,甚至跃出了草丛,色彩斑斓的身躯在空中扭动,让人看了寒毛竖立。

邱应雄问道:“邰振子先生,你天天看我们喂蛇,看清楚没有,这里头到底有多少条小龙?”

“总有上万条吧。”

“啧啧啧啧啧啧,”邱应雄叹道:“上仙大人是下了大本钱了,每隔七天喂一次,每一次喂饱它们,要宰几十只鸡呢。”

老者一笑:“下了大本钱,总是值得罢。”

几桶鸡肉撒完了,草丛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邱应雄说:“邰振子先生,走,进去吃早饭了。”

“难免先送进去吧,颐安大概已经起来了,让他先吃着,我就在这里再站一会儿。”

“早点进来啊,不然饭菜就凉了。”

晨风拂面,百鸟啁啾,草棵随风婆娑起舞,像是一群绿衣少女,无忧无虑地在尽情欢娱,如果没有蛰伏在其中的毒蛇,这遍草地该是多么吸人眼目。上仙为什么把这群剧毒蛇养在这遍草地之中,无疑是为了阻挡他逃出山洞。既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就单单为了守着他制出一部古琴,时时弹拨,以怀念在蟒山上的时日,怀念已经化为云烟的师尊?知道元丰心性的人都不会相信他有如此心地。那他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先是为了师父遗留下来的一件宝物,不惜一切疯癫了似地苦苦追求。可是,现在,他好像已经舍弃了对那一件宝物的迫切渴求,而又万分急切地想拥有一部古琴,是因为他手上已经有了追风?就不必把另一支再弄到手中?

记得在蟒山上时师父曾经说过,元丰的心比天更大,他一旦得手,天下都盛不下他,因此,不能让他肆意横行,不能让他的心思得逞。为他制琴,就是助纣为虐,就是违背了师父的意愿,但是,不制成这部琴,他不能脱身事小,殃及了天下无辜百姓,才是师尊更不愿意看到的。

“邰振子爷爷,吃饭了。”

是颐安在喊,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颐安不再称呼他“邰振子先生”,而改口叫他“邰振子爷爷”,对于这个微妙的改变,邰振子甚是欣喜。这说明颐安在心目中已经跟他又接近了一些。今后,颐安一定会跟他越走越近,直到完全没有了嫌隙。至于会不会成为身边的第二个雪遇,他还没有把握。

老者回过头,笑着对颐安说:“颐安,你先吃,我就来。”

“不,我等你一起吃。”

“好吧,一起吃。”

吃过了早饭,一老一小又开始了劳作。琴底已经初初制成,琴面也斫出了一点雏形。因为斫琴底时,颐安一个不小心伤到了左手的大拇指,老者硬不许他再碰刀斧,叫他用一把刻刀雕出龙池凤沼。颐安听从了老者安排,但是,他也不准老者动刀斧,说是斫板材最是费劲,该年轻的动手,要等到他伤好了再斫琴面,老者也只好听了他的。

两个人埋头做事,时光倏忽,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老者说:“歇一阵吧,颐安。”

颐安放下了刻刀,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邰振子爷爷,我来到你这里,好像有两个月了吧?”

“唔,差不多吧。”

“都已经两个月了,琴底和琴面都还没有完全完工,用十个月时间制成,大概很有些难。”

老者慢悠悠地说:“我们尽力在做,没有偷懒,元乾天天都来监工,他都看在眼里的,十个月不能完工,他们怪不着我们。”

颐安甩甩脑袋,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过去坐在了老者身边。老者慈爱地看着他:“颐安,着急了?”

颐安默默地点点头。

“没有事,放心好了,他们要怪罪,有我一人顶着,你是来帮忙的,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邰振子爷爷,我不是怕他们怪罪我,我是怕——”

“怕什么?”

颐安看看洞口,监守他们的两个上仙的门生坐在那里晒太阳。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邰振子爷爷,你说,虚空人能跟生人打仗么?”

邰振子反问道:“你说虚空人跟生人打仗?”

“唔。”

“只要有人能唤起幽冥中的虚空人,主宰他们的行动,指挥他们作战,他们当然能跟生人打仗咯。”

“虚空人能打得赢生人么?”

老者看看颐安:“颐安,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颐安急忙躲开了老者的注视:“唔,觉得很好奇,就是问问而已。”

“不,我看出来了,你是担了很重的心思,原先一直闷在心里,现在憋不住了,才想起来问我。”

“不是的,我没有担什么心思,邰振子爷爷,就是想问问。”

邰振子盯着颐安:“不对,你一来,我就看出来了,你心事重重,思绪万千,都闷在心里。你和雪遇一样,都不善言谈,但是,雪遇没有你这么重的心思,有什么,早就讲出来了。”

颐安埋着头,低声地说了一句:“有了心事,雪遇哥他可以对你说,我呢,又跟谁去说?”

老者拍拍颐安的肩头:“哦,我明白了。雪遇可以跟我说,但是,我就在你面前,难道你就不能跟我说了么?”

“我——我不是在问你嘛。”

邰振子点头:“你问了我,我再由此联想开去,就等于你把什么都跟我说了,是不是这个意思呢,颐安?”

颐安不置可否:“你怎么样想的,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以前我曾经听人说过,每到深夜,元丰就在竹林里鼓琴,然后,就有虚空人飘飘地进了千竹苑,最多的时候,有一两百之多,是不是真的?”

颐安不点头也不摇头:“邰振子爷爷,关于那些虚空人,我——我只能问你,却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也不能说得更多了。”

“我知道。”

“他对我有养育之恩,而且,我也答应了他,永远也不能跟他为敌,永远只能为他一人效力。”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那些问题呢?”

“因为——因为,因为我心里不安,非常不安。”

邰振子喟叹一声:“颐安啊!我知道你很为难。”

“邰振子爷爷,怎么办才好呢?!”

邰振子再一次拍拍颐安的肩膀:“好了,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我也不愿意你为此而为难。”

“古人说,一诺千金。就是说,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绝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否则,就要遭受天谴!”

“但是,颐安你想过没有,你的允诺,若是背了人伦天理,使奸人诡计得逞,贻害天下生民,那才要惹得人神共愤!”

颐安沉思不语,眉头挽起了一个疙瘩,而且,越挽越紧,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川”字。他久久地沉默着,一只手抓着一块削下来的血沉木,紧紧地攥住,似乎想把心头的为难统统发泄到这块木头上。

老者唤了一声:“颐安。”

颐安沉浸在思虑之中,对邰振子的呼唤听而不闻,邰振子碰了碰他,他才回悟过来:“你叫我?”

邰振子一笑:“不要想了,颐安。”

“可是,不想也不行啊,那些念头总是钻到脑子里来,赶也赶不出去,只有睡着了,才能清静一阵。”

老者同情地看着颐安:“是啊,担着天大的心事,魂灵不安,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也是一件很不好过的事情啊。”

“有时候,真的比死了还不好受。”

“不要如此想,小小年纪,来日方长,说什么死呀活了的。我已是古稀之年,黄土已经埋到了颈项这里,尚且想好生活着,被拉进了千竹苑,可能已是来日无多,但还希望老天垂怜,能让我多活几年,安顿好雪遇和春雨他们。你不过担了一份心事,不要想它,想也无益,自然也就心绪宁静了。”

颐安抬起眼睛,恳切地看着邰振子:“邰振子爷爷,你活得磊落,活得自在,所以才愿意多活些年头。我么,活得很窝囊,很卑微,多活一天,也觉得难熬。”

“不许你再作此想,好好地活。颐安,听我说,你不是喜欢春雨吗,为了她,就是苟且偷生,你也要活着。”

颐安点点头,看来老者的话他已经听了进去。他看看洞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邰振子爷爷,这个古琴,你想个好办法出来,最好是制不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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